正文

隱宜隱兮悲莫悲

安得盛世真風流:品味唐詩的極致之美 作者:安意如 著


隱宜隱兮悲莫悲

隋末之際,天下動亂,風雨如晦,義兵四起。隋文帝楊堅苦心謀奪來的政權,傳到“能作大帝”隋煬帝手里,不過二代,就有即將崩盤之勢。不知隋文帝泉下有知,會不會被不孝敗家子氣得再死一次。

許多有識之士要么投入造反陣營,為新事業(yè)、新生活奮斗一番,要么干脆辭官歸隱,以全其身。隋末唐初的詩人王績,就是后一種人。

王績這個人,說起來不陌生又很陌生。不陌生是因為文學史家一般把他列為最早的唐代詩人。他的名作《野望》,在《全唐詩》和諸多唐詩的選本里都會率先露面。

他還有個哥哥,是隋末唐初大名鼎鼎的大儒,就是前文提到的王通。王通隱居河汾之地,續(xù)修六經,講學授業(yè),名動天下。他所傳授的學派被后人尊為“河汾學派”,重倡儒家“性善說”;他所教授的門徒,日后多為唐初的股肱之臣。

河汾之學對“貞觀之治”的產生影響甚巨。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儒家先賢所倡導的理想,“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繼往圣之絕學,開萬世之太平”,王通當之無愧地做到了!

此外,王績還有個更大名鼎鼎的侄孫——天才詩人王勃,這樣說起來,是不是突然覺得倍感親切?

陌生是因為這個人的生平相當簡略,除了人人都有的基本信息:王績,字無功,絳州龍門(今山西河津)人,就只知道他簡單的為官的經歷:王績并不熱衷于仕途,隋大業(yè)(隋煬帝楊廣的年號)末,任秘書正字。因不愿在朝為官,外放揚州,做了六合縣丞。不久因天下漸亂,他就托病辭官,回到家鄉(xiāng)。

隋朝滅亡,唐朝繼立。改朝換代后,新朝一般都要照例籠絡一下士人,以示恩德。于是在武德(唐高祖李淵的年號)年間,征集曾經在隋朝任職的官員,以備任選。王績到長安應征,任門下省待詔。貞觀初年,他因病告退,回到故鄉(xiāng),隱居于北山東皋,自號東皋子——就是隱居在東坡下的人,和蘇東坡的東坡,是一個意思。

他的名作《野望》,就是隱居北山時所作,詩曰:

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

牧人驅犢返,獵馬帶禽歸。

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

——《野望》

這首名作,歷來賞析很多,很透,評家多從這首詩的格律、意境談起,高贊這首詩的文學水準。這首詩言辭古淡,意境高遠,是毋庸置疑的。因它算是最早的一首唐代律詩,傳達的又是文人一貫追慕的田園生活的狀態(tài),所以受贊并不為奇。

在王績的時代,“律詩”這個專有名詞還沒有出現(xiàn),一般只稱“五言四韻”。隨著詩歌的發(fā)展,律詩的要求越來越細,越來越規(guī)范,早期的詩歌,后來的人總能挑出一些所謂的“詩病”,但這并不妨礙王績這首五言律詩在詩歌史上奠基的地位。

我小時候很粗心,第一次讀到《野望》時,一眼掃過去,以為是王維的詩——王維確實寫過類似的詩。后來仔細一看,不是!雖然風格有那么一點點相似,而且他們都姓王,都是山西人……我還暗自琢磨過這兩人有沒有親戚關系,我是因為這個對王績印象深刻,也算是歪打正著。

后來我才知道,王績和王維沒有親戚關系,和王勃倒是有。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大大高興了一下,果然是家學淵源哪!王績詩風清淡如爽口野蔬,王勃則華麗隆重如法餐。先嘗點王績,再品王勃,也是挺健康的。

我其實很怕解析隱士的詩,因為隱士自己基本把要表達的意思都表達完了,讀的人乖乖回味就好,再說點啥也是畫蛇添足。好在王績這個人相當有意思,說來并不乏味。

王績這個人呢,其實蠻好玩的。雖然看簡介只有那么簡單的幾句,看詩作也是一副成熟大叔、隱逸高人的樣子,但他這個人,有個大大的愛好,就是喝酒。

在隋朝當官的時候,他就因為嗜酒而誤事,幸好官小,沒什么實權,加上天下大亂,大多數人各忙各事,自顧不暇,也沒什么人找他麻煩,考核業(yè)績,說他當官當得不好(其實真是當得不好,純粹為了領份工資買酒喝)。

后來他再度出仕當了唐朝的官,那時候,他哥哥王通的門徒薛收、魏徵、杜淹、陳叔達等等,都已經身為唐初重臣,這些王通門下的佼佼者,勇于進言,獻計獻策,無不為唐朝的開國創(chuàng)業(yè),乃至后面的貞觀之治竭盡心力,做出不容忽視的貢獻。

身為河汾學派師叔輩的人物,王績卻將當官混酒喝這一人生態(tài)度貫徹得淋漓盡致。

依唐代的制度,中書省負責詔令的草擬,門下省負責封駁審議,中書、門下通過的詔敕,經皇帝裁定后方可交尚書省貫徹執(zhí)行。門下省與中書省同掌機要,共議國政,如此看來,門下省待詔,身為皇帝的小秘書之一,再怎么閑,也不會閑到每天沒事做。

王績任門下省待詔以后,其弟問他當官感覺如何,王績直言不諱地說:“當待詔很煩人,要不是圖那三升好酒,我早不干了?!贝笫逭媸切郧橹腥?,坦率敢說!

唐朝的工資多數時候會以實物的形式發(fā)放,當時待詔的工資是一天發(fā)三升酒。王大叔自己說了,他當官的最大動力是圖那三升好酒。后來王績的上司陳叔達(王通的問學者,算是掛名弟子),知道他的癖好,特意給他加工資,加到一斗,傳為一時佳話,人稱王績?yōu)椤岸肪茖W士”。

到了貞觀初年,王績聽說任太樂署史的焦革善釀酒,主動要求改任太樂丞。一般都說是因他好酒所致,然而,深層的原因是,以長孫無忌為首的勛戚集團與儒臣為敵,連帶著有意壓制在朝的王氏兄弟(除了王績之外,王氏家族中還有一個擔任監(jiān)察御史的王凝)。王凝為人正直,因彈劾勛戚,與長孫無忌結怨,屢受打壓。

王凝被貶黜,王績被罷官。與王凝為官“幾經播遷,終不言悔”相比,王績的經國濟世之愿沒有那么強烈,焦氏夫婦相繼去世后,王績當官的動力完全喪失,干脆就告病還鄉(xiāng)。

“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痹娙嗽谒煜さ募亦l(xiāng)養(yǎng)老安居,傍晚時登上高處,看到的是秋天的世界,感受到的是舊時代的衰颯。

按照《野望》所流露的意趣,以及眾位詩家的解讀,王績這是“感隋之將亡,有隱居不仕之志”。這個解釋比較扯,王績歸隱東皋的時候,隋已經亡了好幾年了。他對隋朝又沒有特殊的感情,不至于傷懷那么久,再說他后來還跑出來做了唐朝的官。

又有說他是失望于當時的時代,沒有找到賞識他,可以投奔的人,所以“徙倚”多年,竟沒有歸宿之地。這樣說倒是有些道理,然而這一層心意,必須要結合他在李唐王朝中的遭遇來體味。

本以為,改朝換代了,世道人心會為之一新,孰料入朝之后,還是免不了被權貴傾軋。

其兄王通作為當世大儒,人格,學問,著書立說的成就,本為當世翹楚。王通過世是在隋朝,按例,應該列入《隋書》。

唐初官方修撰的《隋書》,因是長孫無忌主持編修,從中作梗,《隋書》竟不立王通傳。后來王氏兄弟在朝受屈,無辜受害,貞觀朝中的王通門人竟無人援手,這一切都令王績深感不平,他在文集中多次言及“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當是指此而言了。

“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牧人驅犢返,獵馬帶禽歸?!蹦荷珴u深,鄉(xiāng)村里的人和物開始了象征性的“返歸”。

他看到的是暮色,是秋景,雖然看到大亂之后的安定,心中寬慰,可聯(lián)想到自身家族的際遇,難免不流露蕭瑟、衰敗的心意。他想到的是隱居山中,最后不食周粟、饑餓而死的伯夷和叔齊——是那樣的孤耿,欣逢盛世,卻無意迎合,他自己也是這樣的人。

《野望》平和雅淡的描述之下,潛藏的是,一個人深深的失落和憤懣,這是無須諱言,刻意美化的。

一個人選擇遠離世俗的生活,不代表他就必須消除世俗中人的情緒。

因為行事作風、精神氣質相投,王績在詩歌中自覺扮演起類似陶淵明的形象,有時是嗜酒的詩人,有時是怪誕的醉漢,有時是固執(zhí)的隱士和自給自足的農夫。他的詩集中,除了隱逸的主題之外,還寫了大量飲酒的詩。

除卻陶淵明之外,王績還很欣賞阮籍,他對阮籍的看法與魏徵很不相同。對于他來說,阮籍是蔑視世俗生活的畸人,而不是歷史上為曹魏衰亡而憂傷的有頭腦的道德家。

其實兩種思想并存于阮籍的詩中,對后來唐代詩歌的啟發(fā)同樣重要。

王績是一個企羨魏晉風度和隱士角色的人。他曾大量引用和模仿阮籍及陶潛的作品。這些詩比《野望》更能見出他的風格和思想:

阮籍醒時少,陶潛醉日多。

百年何足度,乘興且長歌。

——《醉后》

浮生知幾日,無狀逐空名。

不如多釀酒,時向竹林傾。

——《獨酌》

此日長昏飲,非關養(yǎng)性靈。

眼看人盡醉,何忍獨為醒。

——《過酒家》(之二)

阮籍生涯懶,嵇康意氣疏。

相逢一醉飽,獨坐數行書。

小池聊養(yǎng)鶴,閑田且牧豬。

草生元亮徑,花暗子云居。

倚床看婦織,登壟課兒鋤。

回頭尋仙事,并是一空虛。

——《田家》(之一)

前旦出園游,林華都未有。

今朝下堂望,池冰開已久。

雪避南軒梅,鳳催北庭柳。

遙呼灶前妾,卻報機中婦。

年光恰恰來,滿甕營春酒。

——《初春》

比起《野望》,我更喜歡王績這一系列的詩,性情畢露,又不乏小情趣。拋卻道德上的束縛,一個真正的詩人,應該這樣放松地去感受生活。

從《過酒家》和《初春》可以讀出他真誠的喜悅,這世界的豐滿和美好,展開在他眼前,他能夠準確地捕捉到生活的佳意。

遠離朝堂,隱居之后的他,不是一意孤行要做一個不食周黍,活活餓死的道德標兵。

王績的詩措辭樸素,句法直率,自覺地修正了陶淵明和阮籍詩作的晦澀,同時又擺脫了初唐宮廷詩柔弱雕琢的氣質,生發(fā)出新鮮的活力。雖然在當時,并不流行。

還有一首詩,雖然不如《野望》那么知名,但或許能更鮮明地體現(xiàn)王績本人的意志,詩名《贈陳處士》,詩曰:

百年長擾擾,萬事悉悠悠。

日光隨意落,河水任情流。

禮樂囚姬旦,詩書縛孔丘。

不如高枕枕,時取醉消愁。

——《贈陳處士》

我說過,王大叔是極愛酒的,酒能幫助他消解那些莫名的苦悶、難言的隱衷。人世雖然苦短,也有數十年,世事紛擾繁雜,想論斷是非曲直并不是那么容易。

在他看似糊涂的表象下隱藏著對世事清醒的認識。他笑斥禮法,說“禮樂囚姬旦,詩書縛孔丘”,詩書禮樂,培育了許多人才,卻也桎梏了太多人。

不拘禮法,率性而活才是值得推崇的,可古往今來,能真正做到的又有幾人?連王績自己,亦做不到得失不系于心。

放歌山野,高枕酣醉。一枕秋風,半夢半醒之間,總還有些舊事,如窗前月、心上霜,耿耿于心,拂之不去。

又及:《隋書》不載王通,是很大的缺憾。后代史家有意補救,《舊唐書》中,已對王通生平事跡有所記載,北宋的《資治通鑒》中,亦記載王通其人其事,司馬光更為其撰寫《文中子補傳》(文中子是王通的謚號),流傳至今。

勸君惜取少年時

接著說王勃,前文提到的大儒王通的孫子,詩人王績的侄孫。因為詩歌所帶來的名氣,他的名聲,比他的長輩們要大得多。

幾乎沒有人不曾讀過那首《杜少府之任蜀州》(也就是《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最早的原作名,是沒有“送”這個字的,本文沿用原名),不知那句“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杜少府之任蜀州》雖然被推舉得很高,然而單憑這一首,并不足以證明王勃是才子。起碼對我而言是如此。我于是跑去找了王勃的詩集來讀。結果發(fā)現(xiàn),除卻這首盡人皆知的成名作之外,王勃的詩集里尚有很多令人過目不忘的好詩。他有許多五絕,寫得頗近于王維和孟浩然,而一些樂府歌行,如《臨高臺》,即使放在盛唐詩人里也毫不失色??紤]到他所處的時代和他的年紀,真不負才子之名。

我選幾首錄下來,供大家欣賞一下,以證明王勃實非浪得虛名,至于那首《臨高臺》篇幅比較長,后面有機會再詳細說。

客心千里倦,春事一朝歸。

還傷北園里,重見落花飛。

——《羈春》

客念紛無極,春淚倍成行。

今朝花樹下,不覺戀年光。

——《春游》

山中蘭葉徑,城外李桃園。

豈知人事靜,不覺鳥聲喧。

——《春莊》

山泉兩處晚,花柳一園春。

還持千日醉,共作百年人。

——《春園》

抱琴開野室,攜酒對情人。

林塘花月下,別似一家春。

——《山扉夜坐》

這些詩句如春水幽涼,似山泉清洌,讀了讓人心里沉靜,似看見一位安靜優(yōu)雅的少年,游賞春光,時而歡喜,時而憂傷。他知道很多事都是美好的,也是值得留戀的。他的心像玉壺里的冰一樣,清澈無染。

如果這就是王勃,那么也許就沒有日后生出的許多風波了。他會是孟浩然或是王維,卻不是王勃。人性總是復雜的,王勃能寫出如此空靈的詩句,行事卻出人意表,叫人跌碎了一顆玻璃心。

王勃,字子安。這個表字,對他的人生真是一種反諷。

唐代的神童真是多,王勃是率先登場的一位。他成名真是早,是少年早慧的典型。也是家學淵源的緣故,從小就博學多聞,還不到二十歲,就已經進士及第。就連唐高宗讀到他獻上的頌,知是未及弱冠的神童所寫,都連聲贊嘆他為“大唐奇才”。

上得君王贊賞,下得眾人稱美——身為當時朝廷最年輕的官員,他的才華驚動了整個大唐。即使是在傳奇輩出的年代,出身名門、少年得志的王勃,仍是一個活著就可以類比為傳奇的存在。

那是一生中最好的時光,回頭想起來,卻是那么短暫。

明代陸時雍在《詩鏡總論》中說:“王勃高華,楊炯雄厚,照鄰清藻,賓王坦易,子安(王勃)其最杰乎?”我不能認同他對其他三人詩風的判斷,對于王勃的評價卻是恰當的。

在“初唐四杰”中,王勃年紀最輕,名聲最大。關于“初唐四杰”的排名,后人爭論很多,但不管如何爭議,王勃都名列首位。

他的才華早早賦予他與年齡不相符的盛名,而他的儒學家教并沒有令他的性格變得穩(wěn)健。因為年輕,當之無愧的年輕,所以有任性妄為的輕狂。

二十歲時,王勃通過了一個特殊的考試,進入宮廷,擔任了沛王府修撰,成為沛王李賢王府中的一名文學屬官。因為年紀相仿的緣故,王勃很快博得了李賢的歡心。

從太宗朝開始到玄宗,唐宗室都有斗雞的愛好(唐高宗本人不喜歡),李賢也不例外。某次他與英王斗雞,王勃為討他歡心,寫了一篇《檄英王雞文》。這篇給沛王助興的文章,模仿了軍事檄文的寫法,滑稽又特別不莊重。

文章流傳開來,原本贊王勃為奇才的高宗,怒而批道:“歪才,歪才!”高宗之怒并非無由,二王斗雞,王勃身為屬官,不加勸誡,反而寫作檄文,有意夸大事態(tài),是失職。小懲大誡,一道圣旨降下,王勃被罷職,逐出王府,逐出長安。

我很能理解高宗的憤怒,他對李賢的看重,好比是看到兒子身邊一幫不學好的人,唯恐把兒子帶壞了,做父親的首先想到的是讓這些人遠離。雖然他更應該反省的,是李唐皇室這悠久的家風和他自己對兒子的教育。

可能有人會覺得王勃冤,我倒覺得未必。王勃身為皇子的屬官,不是等閑玩伴,所謂“在其位,謀其政”,他的職責之一,就是勸諫、約束皇子的行為。不管李賢聽不聽,這是他的責任,像貞觀朝的魏徵對太宗的態(tài)度,才是正道。

如果做不到,最起碼,他可以做到,不為了刻意討主子的歡心,去作滑稽文章。才華不是用來這么不務正業(yè)的。

即使是以王勃自小接受的儒家教育理念來看,他的行為也是不妥的,已然違背了某種準則,趨向于佞臣,長此以往,若真的位高權重,真是不堪設想。無論高宗遷怒之下的處罰是否過重,王勃首先是錯了。

這還只是開始,他的一生,總是重復著這樣那樣輕率的錯誤,讓人又憐又恨。說起王勃,人們總愛說他英年早逝,言語之間充滿了憐惜,仿佛是命運對不住他,然而他根本的問題,在于性格的輕率。

有才而無智,總是叫人惋惜的,若再添上少年的魯莽,那就更要命了!

莫令別后無佳句

《杜少府之任蜀州》,是王勃最著名的作品。那時他還在長安。他有一位姓杜的朋友要到四川去做縣尉,王勃為他送行,寫下了這首詩。

依據唐代的官制,一個縣的行政長官稱為“令”??h令以下有一名“丞”,處理文事,有一名“尉”,處理武事,所謂“文丞武尉”,是協(xié)助縣令的助手。在唐人的公文或書簡往來中,常尊稱縣令為“明府”,縣丞為“贊府”,縣尉為“少府”,詩題作“杜少府”,可知此人是去就任縣尉。

讓我們再來細看這首詩:

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

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

——《杜少府之任蜀州》

讀這首詩,仿佛回到了那久遠的年代,站在古老長安的城闕上,遙望著一場離別。

山河春而霽景華,城闕麗而年光滿。秦川之地,山川峻烈,經過開國的數十年經營,越發(fā)顯得城闕巍峨,市井逶迤。古道旁相送的人意氣風發(fā),姿態(tài)從容,不被離情所羈絆。

唐人送行,多作詩贈別。一部《全唐詩》,這類贈別詩占了不小的比例。錢鍾書先生對此有精妙的論斷:“從六朝到清代這個長時期里,詩歌愈來愈變成社交的必需品,賀喜吊喪,迎來送往,都用得著。”

“用得著”這三個字令人莞爾,不興送禮,興贈詩,這個方式很環(huán)保,很值得點贊。伴手禮多數會吃完、用掉、壞掉,詩卻能一直記著,常憶常新,對送行的人而言,最沒有經濟壓力,唯一考校的是才華。

贈別詩多半是臨場發(fā)揮,才華和交情都要經受“考驗”。水平自然是參差不齊,能流傳后世的,多半是名作。

無論以何種標準評判,王勃這首詩都堪為典范之作。

習慣上,送別詩的第一聯(lián)要點題,照顧到主客雙方。首聯(lián)“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是非常符合規(guī)范的。

唐人有“揚一益二”之說,揚是揚州,益是成都,在唐代人心中,成都是僅次于揚州的繁華大都市——蜀州是個物產富饒的地方,自從秦、蜀之間開通了棧道,秦中人民的生活資源,一向靠巴蜀支援,那里的每一個城市對京城都有輔佐之功。這樣說的深意,是勸慰朋友,你并不是到荒涼之地為官,無須失落,要努力地施以善政。

次句“風煙望五津”,是說你走之后,我只能遙望那邊的風景。這句話語淡情長,眷戀之情躍然紙上。

古人離開家鄉(xiāng)或京城,到外地做官,就叫作“宦游”。第三聯(lián)“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是王勃的名句,亦是唐詩中數一數二的名句。其知名是在于,這兩句一掃離別之抑郁、頹唐,令人覺得心懷為之廣,天地為之寬。

古詩詞中哀傷離別的作品,數不勝數,大多是喋喋不休地抒發(fā)“相見歡,重逢難”的感受。王勃能說出“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真是如有神助。

只要四海之內還有一個知己好友,雖然遠隔天涯,也近得好像比鄰而居——要知道,王勃所處的年代并非資訊發(fā)達、朝發(fā)夕至的現(xiàn)代,親友之間通常魚雁不傳音信杳。

這首詩不單有別于王勃其他的贈別之作(其他的贈別之作里多有“窮途倦游”的飄零之意,如《別薛華》:“送送多窮路,遑遑獨問津。悲涼千里道,凄斷百年身。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無論去與住,俱是夢中人?!保苯踊蜷g接地啟發(fā)了后來許多的唐詩名作。如高適的《別董大》,那句“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是何等雄健激昂!讀到這詩的人,也會因此自信激動吧!

可我為什么忍不住喟嘆呢?他們說得都太輕松寫意了。知己不是一時的好友,否則鐘子期不必摔琴絕弦,天下之大,以他的琴技,再找一個善聽琴的人就是了。

只因,那人未必是知己。

我們往往需要用很久的時間,經歷很多事情,才能驗證誰是真正的知己,亦需要用很深的心、很多的付出,才能成為別人的知己。

知己,這個看似清淡的稱謂,代表的是彼此最深的認可和信任。

就如人說的,有時候,你想證明給一萬個人看。到后來,你發(fā)現(xiàn)只得到了一個明白人,那就夠了。

說起來,“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亦非王勃首創(chuàng),他是從曹植的詩“丈夫志四海,萬里猶比鄰”變化而來,既承轉了丈夫之志遠及四海之意,又深化了友情知己的力量。這兩句詩被他用活了,比原詩更廣為人知。

后來中唐詩人王建也有兩句詩:“長安無舊識,百里是天涯?!边@是將王勃的詩意反過來用,寫世態(tài)炎涼,人情淡薄,凄涼之感頓生。

流淚不舍是傳統(tǒng)送別詩結尾流行的形式,如與王勃齊名的才子楊炯就有句云:“灞池一相送,流涕向煙霞。”——王勃創(chuàng)造性地將流淚的陳舊反應翻新,既然“天涯若比鄰”,你我大可不必像小兒女那樣哭哭啼啼。

人生聚散,大可平然視之。此處亦可看出承平之世的氣象,如果是在烽煙亂世,朝不保夕,任他再有自信,大抵是不能如此磊落坦然的。

《杜少府之任蜀州》所宕開的詩意,猶如一道神光,劈開了籠罩在送別詩這個題材上濃重的悲戚——讓人覺得離別的苦澀之中還有回甘。

王勃的創(chuàng)新本身又成為后來送別詩結尾的慣例,后代的贈別詩中,送別的不舍多以勸慰的形式出現(xiàn)。他的名聲,憑這一首詩就可以不朽。

此處再多提一句,王勃這首著名的五律,在技法上遠勝于其叔祖王績。王績的《野望》第一聯(lián)“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是散文式句法的散聯(lián),而王勃起句所用即是對仗嚴謹的對聯(lián),從詩法的角度看來,難度無疑更高。

施蟄存先生也曾對這兩首詩做過分析和比較:《野望》的第二聯(lián)“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是典型的“正對”,詞性相對,上下聯(lián)的意思各自獨立,每一句都是一個完整的概念。而王勃詩中“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這兩聯(lián),都必須聯(lián)系上下句才能獲得一個清晰的概念。這種意思不可分割的對句,被稱為“流水對”,藝術性更高。

后來,民國才子弘一大師李叔同,寫過一首《送別》: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瓠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雖然是詞,卻也有古樂府的韻味,更有唐人的磊落氣象在。

年華世事兩迷離

人生多歧路,王勃想不到,在友人離開長安之后不久,他亦因罪離開長安,離開他渴望建功立業(yè)的帝都。

剛剛展開的仕途,因為他的一時輕率而遭受了巨大的沖擊。我不知道,此時的他,是否還能自信地說一聲:“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p>

離開長安之后,王勃開始了一系列漫游,先往東南地區(qū),后來去了四川。他在四川旅居多年,設法謀得了一個小官職,任虢州(今河南靈寶)參軍。據說,他在那里研究醫(yī)術草藥,以便奉養(yǎng)年邁的親長??墒牵@時候,他卻犯下了第二個錯誤,這個錯誤更致命,不單摧毀了他自己的仕途,也連累了他的父親王福疇。

王勃先是藏匿了一個逃亡的官奴,后來他后悔了,唯恐官奴被抓住連累了自己。也不知他怎么想的,他解決此事的辦法是殺死了這個官奴。后來事情暴露,他被判死刑,行刑前遇到大赦,僥幸撿回一命。王勃的父親卻因他的罪行而失官,被貶到交趾(今天的越南)任縣令。

真是忍不住嘆氣,坑爹的“官二代”真是古今皆同??!縱觀王勃的所作所為,應了那句流行的話:No zuo no die(不作死就不會死)。

上元二年(公元675年)春,王勃為探望父親從老家山西出發(fā),九月,到達南昌,閑來無事去蹭飯,參加都督府的宴會。

這宴會本是都督閻公借滕王閣修繕一新的機會,大宴賓客,并讓其婿吳子章在眾人面前作序,展示文采,一舉成就文名。與會來賓知曉閻公之意,當然紛紛謙讓,早已準備好的吳子章正準備發(fā)揮的時候,初來乍到的王勃當仁不讓,即席賦就《滕王閣序》。

計劃被打亂,閻公很是不悅,初時以“更衣”(上廁所)為名,拂袖而去,實則仍在后面,聽人奏報,留心席上的情況。

當聽人報王勃寫到“豫章故郡,洪都新府”,閻公表示很淡定,說“不過是老生常談”;等王勃寫出“星分翼軫,地接衡廬”時,閻公沉吟不言;到他寫出“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一句,閻公肅然起敬,站起來說:“此真天才,當垂不朽矣!”又再列席,立于王勃身側,隨其筆起筆落吟誦其文……

宴會極歡而散,滕王閣的聚會,便如昔日會稽山上蘭亭中的聚會一樣,成為千古佳話。

吳子章被王勃秒成渣,一點也不奇怪。《滕王閣序》這樣揮灑自如的駢文,比王勃其他的詩作,更酣暢無忌地展現(xiàn)了他的才華。那樣濃墨重彩,似漫天星河披散,似滿江落霞涌動,叫人目不暇接。撇開那些詞美義壯的描寫不談,王勃所盡興宣泄的,是他絕世才華所不能擔荷的生命之重。

“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xiāng)之客。”——只有在這些陌生人身邊,享受著眾人的贊頌和認可,他才可以稍稍拂去這數年的陰霾。

他雖是少年狂生,卻也是深受儒家教誨多年的兒郎,連累了父親,他不會不自責,斷送了仕途,他不會不頹喪。所謂的“時運不齊,命途多舛”,若不怪他自己輕狂草率,又能怪誰呢?人的錯誤,旁人或許能暫時代為掩飾、分擔,然而,后果最終只能自己承擔。

如果說,《杜少府之任蜀州》表現(xiàn)出的是王勃性格中的豁達,那么,《滕王閣序》所流露出的王勃,則是豪情與失意并存的矛盾的少年。他的黯淡心思,都深藏在他華美的筆端之下。

“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我讀王勃,總覺得是可惜的。

他性格造作,卻不失真誠。他的才華,讓他能夠暫時地觸碰到生命的玄機,他的智慧卻不足以讓他坦然面對人生的窮通。也許境界只是毫厘之差,但這一步之遙,卻往往一生都跨不過。因此,當“勝地不常,盛筵難再”時,他很難真正地睜開眼睛,去直面生命的痛楚。雖然他寫出了“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這樣流傳千古的名句,他的內心仍是一片混沌。眼前雖然山青水長,但未來,于他而言,終是茫然大過清醒。

像翻過幾頁書,就知道結局的人,我知道他已經沒有未來了。他有的,是結局。

上元三年(公元676年)秋,王勃從交趾返回,乘船渡南海時,遇颶風失事,墮海而亡。人生如浪里行舟,風波難測。我不知道,他在那場突如其來的災難面前——是怎樣地驚惶和恐懼。

他或許反省過,今后的人生將會經歷更多的考驗,他再也不愿令人失望??伤劳鰠s以如此一刀兩斷的方式答復他,不會再有以后了!

滄海世界,一念成灰。也許每個人年輕時都覺得生命很長,長到可以肆意揮霍,青春和熱情仿佛是用不盡的,可是,往往在短暫的明亮之后,就沉寂如塵。

他死時只有二十六七歲。巨浪覆面的時刻,他是否想起年高遠謫的父親?他是否想起那名被自己處死的官奴?他還來不來得及,想起自己曾經有過的經國治世的志愿,以及他那令世人側目的才華?

轉眼間,都散若流星……他的一生,像一場夢,卻又過于清晰。

滕王高閣臨江渚,佩玉鳴鸞罷歌舞。

畫棟朝飛南浦云,珠簾暮卷西山雨。

閑云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

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

——《滕王閣》

似朝云,似暮雨,那些曾經的人都不見了,那些曾經的愛恨都如日影消失了。人生短暫如落花流水。可人心,偏偏眷戀那一點繁華溫柔。

滕王閣是唐太宗之弟滕王李元嬰所建,故人稱滕王閣。后來《滕王閣》流傳到京師,高宗讀到“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時,想起舊事,曾嘆息過,后悔自己對王勃的處置。

誰又說得清,是什么具體的因由造就了王勃的悲?。咳松⒚炝?,一個看似無意的錯誤,一場不期而遇的風浪就足以打亂全盤的計劃。

生如夢幻泡影,須臾即變。生與死,悲與歡,都潛伏在命運深處,等待人的遭逢。

慢慢地,想起這狂傲又蕭瑟的少年,我想起他的另兩首詩:

北山煙霧始茫茫,南津霜月正蒼蒼。

秋深客思紛無已,復值征鴻中夜起。

復閣重樓向浦開,秋風明月度江來。

故人故情懷故宴,相望相思不相見。

——《寒夜懷友雜體二首》

仿佛是后人,站在他曾經登臨的滕王閣上,寫下了這首詩。但其實,這是他自己無意間寫給自己的。

年華世事兩迷離,令我們唏噓的,看似是別人的事,卻又似,在別人的故事里,照見了我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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