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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宣城之死

清潔的精神:文化名家談歷史 作者:陳武


謝宣城之死

李國文

“解道澄江靜如練,令人長憶謝玄暉?!?/p>

這是唐人李白的詩,詩中提到的謝玄暉,即謝朓,又稱謝宣城,因為他在那里當過一陣子相當于行署專員的太守而得名。舊中國有這種或以其家鄉(xiāng),或以其為地方官而名之的慣稱。

在中國文學史上,謝朓又稱小謝,以區(qū)別于謝靈運的大謝。二謝俱為南北朝時山水詩人,大謝(385—433)在宋,小謝(464—499)在齊,俱為一代詩宗。很可惜,這兩位,前者被宋文帝“棄市”于廣州,后者被東昏侯“梟首”于建康,皆未獲善終,中國詩人之不得好結果,在文學史上,他倆幾乎可以拔得頭籌。

有什么法子呢?或許只好歸咎于命也運也的不幸了。

其實,我一直覺得,上帝,如果有的話,一定是他老人家有這種惡作劇的偏好。當一個有才華的文人,出生在這個世界上的時候,他總是要安排一百個嫉妒有才華的小人,在其周圍。他這樣做,顯然不是怕詩人或者作家,孤單寂寞,為其做伴,而是要他們來擠兌,來修理,來收拾,來讓詩人或作家一輩子不得安生的。

因此,文人的一切不幸,根源可能就在于這一與一百的比例上。

這非正常死亡的一對叔侄,均出生于南北朝頂尖貴族家庭之中。謝氏原為中朝衣冠,祖籍河南陳郡陽夏,南渡后,經(jīng)晉、宋、齊、梁數(shù)朝的繁衍生息,以深厚的中原底蘊,悠久的華族背景,在秀山麗水的鐘靈毓秀下,在景色風光的陶冶熏染中,成為才士迭出、秀俊相接、文章華韻、名士風流的大家族。劉禹錫的詩句“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就是南北朝兩大豪門終結的一闕挽歌,但六朝古都的昨日輝煌,仍會從這首絕句中勾起許多想象。

謝氏門庭中走出來的這兩位詩人,謝靈運結束了玄言詩,開創(chuàng)了山水詩的先河,謝朓的詩風,更為后來盛唐詩歌的勃興,起到了奠基性的作用。兩謝死后,后繼乏人,謝氏門庭也就結束了麈尾玄談、雅道相繼的文化傳統(tǒng)。此后,石頭城里,蔣山腳下,剩下的只有朱雀橋畔的綺麗往事,烏衣巷口的凄美回憶。

解放前夕,我還是個青年學生,在南京讀書時,曾經(jīng)專程去探訪過烏衣巷。那條窄陋的舊巷,已經(jīng)難覓當日的袞冕巍峨、圭璋特達的盛況,但是那不變的山色,長流的江水,古老的城墻,既非吳語,也非北音的藍青官話,似乎還透出絲絲縷縷的古色古香。尤其當春意闌珊,微風細雨,時近黃昏,翩翩燕飛之際,那一刻的滿目蒼涼,蕭條市面,滄桑塵世,思古幽情,最是令人惆悵傷感的。

謝朓死后三百年,恰逢中國詩歌的盛唐季節(jié),一位來自西域碎葉,帶有胡人血統(tǒng)的詩人,一位且狂又傲,絕對浪漫主義的詩人,以心儀之情,以追思之懷,站在謝朓徘徊過的三山之畔,望著那一江碧練,在晚霞余綺中靜靜流去的情景,詩意不禁涌上心頭,便有“解道澄江靜如練,令人長憶謝玄暉”的《金陵城西樓月下吟》這首詩。

李白在這首詩中,將謝朓的原句,“余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化入自己的作品,這是中國舊體詩常見的手法,既是一種認同,一種共鳴,也是時空轉換中藝術生命力的延續(xù)、張揚和創(chuàng)新,非高手莫能為。謝朓為大手筆,李白也為大手筆,李白將相隔三個世紀前同行的詩句和名姓,慷慨地書寫在自己的作品中,我認為是大師對大師心靈上的折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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