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停驢場

一個人生活 作者:谷川俊太郎 著


停驢場

我已經(jīng)在這個世上活了六十多年,因而那種生來第一次見到的風(fēng)景和事物變得越來越少了,這也是沒法子的事。但是反過來說,只要我有機(jī)會接觸那些罕見的事物,它們給我的驚喜也是遠(yuǎn)比年輕的時候更加深刻而彌足珍貴的。雖說如此,我也不禁懷疑,說不定我只不過是為自己還保有那種感受能力感到驚喜而已。

擔(dān)當(dāng)向?qū)У拇髮W(xué)生諾雷丁(Noureddine)君面對我們自信滿滿地說:“我要帶你們見識你們至今都沒看到過的東西。”還對我們說:“猜猜看是什么?”我們當(dāng)然猜不出來,而且,作為我們來說,我們自認(rèn)為比年僅二十八歲的他人生經(jīng)驗豐富多了,不把他說的東西放在眼里。這是發(fā)生在位于摩洛哥南部,與南撒哈拉沙漠接壤的一個叫里薩尼(Rissani)的城市的故事。

但是,突然間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的風(fēng)景的確是超乎了我們的想象。在一個約有棒球場大的廣場上,極目所見拴著無數(shù)的驢子,如同高峰時候的新宿站一樣,一群一群地聚在一起。白色沙塵漫天彌漫,嘈雜的驢叫聲不絕于耳。這里不是停車場,而是停驢場。原來那天剛好是建城紀(jì)念日,附近的人們都把馱載行李的驢拴在此處。

從驢身上卸下來的鞍在周圍堆積如山。我不禁好奇:該怎么分辨出哪個是自己的鞍呢,哦,不,首先到底能不能從驢群中找出自己的驢子呢?然而我們根本就來不及提出自己的疑問,只是呆立在一旁,陶醉在這毫不夸張地說是生來第一次見到的光景之中。同行的攝影師為了從更好的角度拍下好的照片,爬上石壁,但在按下快門前大概突然感到這番場景是照片所傳達(dá)不了的,于是中途放棄了。

一開始只看出是一群一群的驢,這時開始一頭一頭地清晰地映入眼簾。它們正如我們印象中的驢一樣,有的因前腳被繩子系牢而放棄了掙扎,在那兒垂頭喪氣,有的不知為何朝著天空嗯啊嗯啊地叫喚著。而最吸引我們眼球的,則是在一片混亂中依然勇敢地想要同母驢交配的公驢。

看來,驢這種動物,根據(jù)時間和場合的不同,也不是像外表看上去那樣容易放棄的生物啊。它們不斷地挑逗著周圍的異性,徒勞地朝著天空蹬腿。同行的一位女士感嘆道:“唉,太大了。”這至少可以說是對它們的一種安慰了。

然而,這個停驢場的光景在罕見的同時,對我來說,又莫名其妙地讓人懷念,感到安心。彌漫的味道,我在一開始也沒有覺得惡臭難聞。因為在如今已變成大型超市停車場的以前的田地里,孩提時代的我的確曾聞到過這種氣味。

諾雷丁君在家中十一個兄弟姐妹中排行第二,目前在菲斯大學(xué)攻讀語言學(xué)碩士學(xué)位,他非常喜歡日本。一路上他從廣島、長崎說到索尼、本田,非常單純地贊美著日本的事物,我們則只好無言以對。但是他也有著另一面,他會將停驢場的風(fēng)景不遺余力、略帶夸張地介紹給我們這些無所謂的游客。我們不知道他對現(xiàn)代化強(qiáng)加給人類的矛盾了解多少,我們也沒有因為眼前的光景而沉浸在鄉(xiāng)愁中顯得傲慢自大,但是,比起停車場和大型超市,眼前的停驢場和這座小城,更能讓我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人世生活的種種。至少在這一點上,他和我們的感情是相通的。

我們在綿延至撒哈拉沙漠的沙丘上欣賞了那天的日落。突然從白天的喧囂歸于萬籟俱寂,顯得極不真實。但是,我深切地體悟到了這一點:喧囂生于靜寂,終又回歸靜寂。

[《紳士》(Esquire),19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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