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一鳴是什么樣的人,她早知道,所以如今雖然落到了這般境地,卻也沒有天塌地陷之感。她對他的愛情,原本就是末世狂歡。
她什么都知道,所以他可以郎心如鐵,她也可以妾意似冰。
(一)
午夜時分,北京雷府。
雷一鳴做了個噩夢。他夢見了他的弟弟雷一飛。
他已經(jīng)連著許多年沒有想起過這個弟弟了,不知怎的,今夜竟會無端地和他在夢里相見。雷一飛死的時候才二十出頭,大概就是張嘉田如今的這個年紀,生著一張白白凈凈的容長臉兒,是個眉目英秀的小伙子,見了人未語先笑,家里外頭的人,都夸雷二少爺好。
雷一飛是出麻疹死的,疹子發(fā)出來的時候,他正和雷一鳴一起陷在戰(zhàn)場中,援軍遲遲不到,他便也得不到任何救治,連著發(fā)了幾天的高燒,就死了。這怪得了誰呢?誰也怪不了。家里外頭的人,也都承認是雷二少爺自己命不強,賴不著他哥哥??伤懒说睦滓伙w變得不講理起來,竟在夢里對著他哥哥圍追堵截。雷一鳴走投無路了,眼看著弟弟一步步逼近自己——弟弟還保留著臨死時的模樣,浮腫變形的面孔遍布了密密麻麻的紅疹子,口鼻之中呼呼地噴出腐臭的熱氣。兩只大手直直地伸出來,他距離雷一鳴越來越近。
當那兩只手即將鉗住他的脖子時,雷一鳴猛地睜了眼睛。
眼前是個光明世界,窗簾吊起一半垂了一半,外頭天已大亮,曬得屋子里熱烘烘。他大汗淋漓地坐了起來,一顆心還在腔子里怦怦直跳。這幾天熱極了,他夜里入睡時就只穿了一條短褲,此刻雙手抱著膝蓋坐住了,他直著眼睛出了會兒神,忽然扭頭對著地面啐了口唾沫。
然后閉上眼睛長出了一口氣,他啞著嗓子開了口:“雪峰?!?/p>
他的聲音并不高,然而房門立刻就開了,白雪峰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對著他笑道:“大帥早安?!比缓笏匆娎锥嚼韮婶W的短發(fā)都濕漉漉地挑了汗珠子,便又說道:“這兩天可真是熱得夠瞧,夜里都沒有涼風。大帥先洗個澡?”
雷一鳴一點頭。
白雪峰快步走去浴室放水,在等著蓄水的空當里,又把兩條浴巾、一盒香皂、一瓶美國產(chǎn)的浴鹽也擺到了浴缸旁的架子上。雷一鳴督理是講究個人衛(wèi)生的,講究到了一定地步,幾乎有一點女性化,這當然是拜他的前妻瑪麗馮所教?,旣愸T是在歐美長大的摩登女性,最恨不講衛(wèi)生的中國男人。年輕時的雷一鳴盡管英俊不凡,但她看他還是個東方式的土包子,所以費了許多的力氣和口舌,想要把他調(diào)教成個西方式的紳士。雷一鳴在愛情的感召下一心向?qū)W,成績可觀,等瑪麗馮發(fā)現(xiàn)他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時,已經(jīng)是后話了。
這些零活,白雪峰已經(jīng)有日子沒干了,不過終究是做熟了的,如今重撿起來,也不為難。把雷一鳴攙扶進了浴缸里坐下,他挽起袖子,照例是把這位大帥連擦帶洗,收拾了一番。雷一鳴微微地有點喘——自打從北戴河回來之后,他就一直像要犯舊病似的,不住地咳嗽氣喘,然而終究沒有病倒,就這么好一陣歹一陣地堅持著。
手上加著小心,白雪峰把他從浴缸中攙出來擦干了身體,然后一邊伺候他穿衣服,一邊說道:“大帥今天是不是叫林子楓過來了?”
雷一鳴又一點頭。
白雪峰控制著自己的眼耳鼻舌心意,用最柔和的聲音陪他說閑話:“他早就來了,我讓他在前頭書房里坐著呢。等大帥吃完了早飯,我再讓他過來見您吧!”
雷一鳴這回搖了頭:“不必,讓他過來,我吃我的,不耽誤見他。今天有他忙的,再等下去,怕是時間就不夠用了?!?/p>
白雪峰賠笑答道:“是,那我這就往前頭打個電話?!?/p>
在餐廳里,雷一鳴見到了林子楓。
林子楓進門時,他捏著一只小瓷勺,正在一勺一勺地吃粥。粥是白粥,熬得稀爛,林子楓看著他一勺接一勺地舀了稀粥往嘴里送,吃得心不在焉,米湯順著嘴角往下巴上流。林子楓知道他不是那種沒吃相的人,他能把一碗粥吃得這樣邋遢,必定是全部心思都放到了別處。
果然,他最后把空碗向旁一推,抄起餐巾擦了擦嘴,開了口:“讓你今天趕早過來,是要交給你一項好差事。”
他把目光射向林子楓了,林子楓便避其鋒芒,垂下了頭:“大帥有什么好差事給我?”
白雪峰端起空碗,又盛了一碗粥送到了雷一鳴面前。雷一鳴這回不急著吃了,用小瓷勺在那雪白的稀粥里慢慢地攪:“這兩年,我的錢都是由她管著的,我是甩手掌柜,家里的錢進了多少出了多少,我向來不聞不問。現(xiàn)在我不能再這么干了,這個家,我也不能再讓她管了。原來俱樂部那邊的賬房是由你負責的,你干得不錯,我信得過你。現(xiàn)在我家里沒人了,你過來管一陣子吧!”
說完這話,他舀起一勺稀粥送進嘴里,隨即微微一笑:“這回如你的意了吧?”
林子楓抬頭和他對視了一瞬,然后把頭又低了下去,對著地面答道:“多謝大帥的信任?!?/p>
雷一鳴不再說話了,開始慢條斯理地吃這第二碗粥。吃到一半,他忽然又道:“你現(xiàn)在就到她那里去,該辦的交接,都盡早辦好。雷家的錢,不許她再管,但她名下有一座金礦,是我送給她的,可以讓她留著?!?/p>
林子楓答應了一聲,見他沒了別的吩咐,便告辭離去。餐廳內(nèi)一時寂靜下來,白雪峰見雷一鳴拿起餐巾又要擦嘴,而面前碗里還剩著大半碗粥,便在一旁俯身下來,輕聲問道:“大帥就只吃這么一點兒?”
雷一鳴單手握著餐巾,向后仰靠在了椅子里,答非所問:“子楓現(xiàn)在倒是變得厚道了些,我本想他今天聽了我的話,還不得冷嘲熱諷我?guī)拙???/p>
白雪峰笑道:“他又不傻,大帥這樣誠心誠意地待他好,他再怎么刻薄,也不能拿話堵您啊!”
雷一鳴向著白雪峰的方向側了臉:“他知道我對他好嗎?”
“那自然是知道的。”
雷一鳴轉向了前方,用餐巾堵住嘴,咳嗽了一聲:“知道就好。”
白雪峰依然保持著俯身的姿勢,從他這個角度望過去,能看出雷一鳴的面頰是明顯瘦削了,筋骨的線條從脖子延伸入了襯衫領口,兩道鎖骨都支了起來。他有心勸他在這桌上挑愛吃的東西再吃幾口,可話到嘴邊,怕他嫌煩,猶豫著又沒有說。普天之下——白雪峰想——自己也許是最真心實意關懷他的人了,因為他若是有了個三長兩短,自己可給誰當副官長去呢?
緊接著,他直起了腰,心里又想:“老林這回算是美了?!?/p>
這時門外走來了一名小副官,停在門口喊了一聲“報告”,隨即向內(nèi)進入一步,又打了個立正:“報告大帥,蘇秉君連長來了?!?/p>
雷一鳴當即答道:“讓他進來?!?/p>
雷一鳴這些天選拔精銳人馬,除了自己的衛(wèi)隊之外,又組建了一支警衛(wèi)團,團內(nèi)有個特務連,連長名叫蘇秉君,今年不過二十多歲。大踏步地走進餐廳,這位蘇連長站在餐廳中央,昂首挺胸地先行了個軍禮,然后才開了口:“大帥,卑職昨夜得到了張嘉田的消息?!?/p>
雷一鳴坐著沒動:“說?!?/p>
蘇秉君答道:“有人昨天在天津看見了他,他身邊帶了兩個人,正在法租界一帶活動?!?/p>
雷一鳴回頭看了白雪峰一眼,隨即轉向前方嘀咕道:“莫桂臣那個渾蛋,張嘉田都跑到天津衛(wèi)去了,他還沿著火車道發(fā)通緝令呢!”
白雪峰連忙問道:“那要不要告訴莫師長一聲,讓他停手?”
“不必,讓他干,累死他!”
白雪峰忍著笑容低了頭,同時聽到雷一鳴又發(fā)了話:“他既是在天津,那你就趕緊帶人到天津去,管它法界英界,照殺不誤!真鬧出亂子了,我去和那幫洋毛子辦交涉!”
蘇秉君領命而去,不出半天的工夫,他已經(jīng)帶著他的手下,踏上了天津衛(wèi)的土地。
可惜他們來晚了一步,因為張嘉田已經(jīng)結束了這兩天的活動,返回了他在法租界的保險箱里。他的保險箱,便是殷鳳鳴的公館。
張嘉田已經(jīng)在殷公館住了小半個月,這小半個月的養(yǎng)息讓他慢慢恢復了人樣。對他而言,骨頭沒折眼睛沒瞎,就不算是重傷。一頓亂棒暴打,還不至于就打廢了他。
周身的皮肉傷已經(jīng)收了口,青腫斑斕的面孔也有了人色,他把自己那一腦袋參差不齊的雜毛齊根剃了,剃得頭皮發(fā)青,加之瘦得顴骨高聳、面頰凹陷,他忽然有了幾分兇相,乍一看上去,竟有些嚇人。幸而殷鳳鳴是個見多識廣的老江湖,并不怕他,閑來無事了,還敢和他對坐在二樓的露臺上,伴著夕陽喝幾碗苦茶。
殷鳳鳴平日和張嘉田并不是朝夕相處,兩人談是談得來的,但也算不得有多么深厚的情誼??梢篪P鳴總覺得他和別的朋友不同——他眼看著這青年從個糊里糊涂的半吊子小師長,一步步走上了軍務幫辦的高位,又眼看著他一失足成千古恨,為了個嫁了人的娘們兒,從一省幫辦淪為亡命江湖的通緝犯。此刻看著木桌對面的張嘉田,他就覺得這人變了,不只是模樣變了,性情也變了。
慢慢喝光了一壺茶,他思索著說道:“老弟,我看你還是聽我一句勸,到關外避個一年半載吧。錢的方面你放心,我來負責。大連,奉天,哈爾濱,你隨便挑個地方住一陣子玩一陣子,等風頭過了再回來,不是更妥當嗎?”
張嘉田扭過頭,目光越過街道對面那一排小洋樓的屋脊,直對了天那邊的斜陽。晚霞的光芒刺得他微微瞇了眼,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在那苦味中苦笑了一下。
“五爺,我知道你是好意?!彼D向殷鳳鳴,“可這個法子對別人行,對我不行。我的來歷,你都清楚,我是個沒根基的人,軍務幫辦,我沒當多少天,也沒混出什么驚天動地的名聲。趁著現(xiàn)在還有人高看我,我得趕緊把旗打起來,要不然等過了這個時候,軍界里頭就沒我的位子了,我再想號召人馬干大事,也沒人來認我這個字號了?!?/p>
說到這里,他停頓了一瞬:“我也知道我一旦離開你五爺?shù)牡乇P,很可能就是有去無回。我要是沒干好,真把性命搭上了,你逢年過節(jié)的,千萬想著給我燒幾張紙,這兩年我闊慣了,到了陰間讓我受窮,我受不了。”
殷鳳鳴聽了這話,心里一陣難受,正要板了臉罵他,哪知他說完這話,卻是把嘴一咧,嘿嘿嘿地壞笑出了聲。
(二)
林子楓站在院門前,先將面前這緊閉著的兩扇大門端詳了一番。
這是他第一次到這處院子前來,他也知道這院子里先前住了個姨太太,還知道那姨太太跑了之后,葉春好曾把這處院子重新收拾了一番,想要給勝男居住。然而造化弄人,這院子沒能迎來勝男,迎來的卻是葉春好自己。想一想,這簡直就是人世間的一場諷刺劇。
林子楓想,如果自己沒有全家死絕的話,那么現(xiàn)在面對著此情此景,就一定要笑出來了。
門旁有站崗的衛(wèi)兵,都認得這位西裝革履的秘書長。依著秘書長的命令,他們打開了門上的大鎖。院門敞開來,林子楓向內(nèi)望去,就見兩邊房屋的門窗都用木板釘死了,院子中間倒是還擺著一副花架子,架子上下也有幾盆花,亂哄哄的開得正艷。前方堂屋的房門半開著,房內(nèi)房外,都是寂靜無聲。
邁步穿過了院子,他停在門口,抬手一敲房門。
堂屋一側墻上的藍布門簾一動,有人走了出來,正是葉春好。他上下打量了她,就見她瘦了,把一件藍白花的棉布旗衫穿得飄飄蕩蕩,齊耳微卷的短發(fā)梳順了夾在耳后,她未施脂粉,前額覆著幾綹劉海,劉海蓋著右眉上方的一道血痂。人在屋中站住了,她抬頭望著林子楓,明顯是驚了一下,然而那點驚色一閃而過,她隨即穩(wěn)住了神情,眼望著林子楓,不言也不動。
她沉默,林子楓也沉默。她知道林子楓差一點就是家破人亡,林子楓也知道她已經(jīng)進了監(jiān)獄冷宮。兩人圍著一個雷一鳴,兜兜轉轉、明爭暗斗了許久,斗到最后,不知怎的,各自一敗涂地,可是細論起來,罪魁禍首又似乎并不是對方。
至少,并不只是對方。
最后,還是林子楓先開了口,他不叫她太太,而是對她直呼其名:“葉春好。”
葉春好微微地一點頭,他平靜,她比他更平靜。
林子楓其實曾有過一點憂慮,怕葉春好坐了這些天的牢,連憋帶嚇,會變得歇斯底里,而他向來最恨和潑婦打交道。如今見了她的態(tài)度,他輕松了一點,覺得她沒有辜負自己方才那有名有姓的一聲呼喚。大部分的女人在他眼中,都是一個家庭或者一個男子的附屬品,都只是某小姐或者某太太。葉春好原本也只是個雷太太,但在發(fā)現(xiàn)她是自己的勁敵之后,林子楓不由自主地開始拿她當個人來看待了。
堂屋里擺著桌椅,他不等她請,直接走進去坐了下來,繼續(xù)說道:“我來同你辦一下交接。”
葉春好回頭看他,而他迎著她的目光,似笑非笑:“他總是需要一個人為他管理財務,不是你,就是我?!?/p>
葉春好慢慢垂下眼簾,同時答了一聲:“好。”
然后她向著林子楓一轉身,說道:“這兩年我為大帥做了不少投資,一筆一筆,我也不能記清,總要看看賬本,才能交接個明白。”
林子楓依然望著她,仿佛出了神一般。葉春好由他看著,徑自走到門旁,也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雙手交疊著放到大腿上,她挺直腰背,抬頭說道:“秘書長為什么這樣一直看著我?是看我這樣子可恨,還是看我這樣子可憐?”
林子楓答道:“可憐。”
葉春好微微一笑:“這倒是句實話。其實我也有些詫異,我本以為秘書長這一趟大勝而來,總要對我冷嘲熱諷幾句,才能解恨的?!?/p>
林子楓放輕了聲音,也是一笑:“大勝談不上,小勝而已,還不至于讓我得意忘形?!?/p>
他那受過傷的左面頰依舊是有些麻木,縱然是如愿笑了,笑容也是僵硬詭異。葉春好倒是依然平靜的,甚至露出了平日那種慈眉善目的親切模樣:“難不成,秘書長非要等我也送了性命,才肯開懷一笑嗎?”
林子楓向前探了探身,越發(fā)地輕聲細語:“葉春好,你未免太高看你自己了。你死你活,與我何干?”
說到這里,他向后仰靠了回去:“我已經(jīng)派人去賬房取賬本了,希望你今天誠實一點,不要和我?;ㄕ?。”
賬本送來了,在桌子上堆成了高高的兩摞。葉春好一五一十地向林子楓做了一番交代,最后告訴他道:“至于那些手續(xù)上的變更,法律上怎樣操作,我不大懂,秘書長可以去咨詢律師。若是需要我簽署什么文件,我當然都可以配合?!?/p>
說完這話,她抬眼去看對面的林子楓。
林子楓和她保持了相當?shù)木嚯x——她縱是不施脂粉,身上也依然散發(fā)著一種脂粉的氣味,這氣味很淡,似有似無,但足以讓林子楓對她避而遠之。避而遠之,也不是因為這種氣味會令他心蕩神馳——他從不心蕩神馳。
他就只是討厭這種氣味而已,這種氣味溫暖香甜,像個隱形的活人,并且?guī)в心撤N黏性。他覺得自己一旦沾染上它了,除非回家沐浴更衣,否則就別想把它甩脫。
手里擺弄著一支康克令牌鋼筆,他不理會葉春好,自顧自的檢查賬目。及至翻過了面前這本賬目的最后一頁,他才抬起頭說道:“天津的那一爿房子,被你賣了十八萬元整,這筆錢的下落在哪里?”
葉春好答道:“一部分購買了新的房產(chǎn),現(xiàn)在由一個名叫趙老三的人管理著,按月出租,我一個季度過去收一次賬;另一部分拿去投給了金源洋行,金源洋行年初失火,燒成了一片白地,投進去的錢,自然也就有去無回了?!?/p>
“那你和金源洋行合作許久,總該有幾樣金錢往來的票據(jù)才對?!?/p>
葉春好答道:“金源洋行已經(jīng)成了白地,洋行的老板也死在了大火里,我認為這筆錢已經(jīng)是打了水漂,再無回本之可能,所以把票據(jù)全部銷毀了。”
林子楓和她對視了片刻,末了向下一點頭:“好,那么還有三十萬……”
不等他把話說完,葉春好已經(jīng)開了口:“大帥當時說是軍餉緊張,拿走了二十萬,余下十萬,全部用來應付俱樂部的開支了。”
“可是另外還有八萬……”
他這話依舊是沒問完,因為葉春好立刻給了他答案。他接二連三地逼問她,反倒逼問出了她的精氣神。她侃侃而談,哪一筆錢都有去處,實在不知去向何方的,她索性告訴他“記不清了”。
她說她記不清了,林子楓也不能給她上刑,逼她記清。于是最后合上賬本,他手扶桌沿站起身來,呼吸了幾口高處的清新空氣,說道:“你這也記不清,那也記不清,這讓我如何去向大帥交差?”
葉春好端坐著沒有動,答道:“秘書長實話實說就是了,大帥若有不滿,自會向我問罪,我想,總怪罪不到秘書長的身上。”
林子楓轉身側對了她,摘下眼鏡用手帕擦了擦,然后把它重新戴上。視野一清楚,他的腦筋也跟著清楚起來。對著門外的勤務兵一招手,他讓他們進來搬走了那兩摞賬本,然后掃了葉春好一眼,低聲問道:“你想見他?”
葉春好仰起臉來,反問道:“我不可以想見他?”
他若有所思地俯視著她,答道:“你可以想,但我不會給你這個機會?!?/p>
說完這話,他邁步走了出去。葉春好沒聽懂他這話的意思,但是也沒有起身追問。抬頭盯著林子楓的背影,她抬起一只手,摁住了自己的心口。
她的心方才一直在狂跳——她是聰明人,可林子楓也不傻,她知道自己無法天衣無縫地蒙混過關,所以在走投無路之時,干脆耍起了無賴——記不清了。
她相信林子楓不會跑到雷一鳴面前去告狀,他對雷家的財政大權垂涎已久,如今終于心愿得償,一定比自己更怕節(jié)外生枝。正好,賬里的窟窿,就讓他一個人去補吧。
起身踱進了院子里,她抬手擋住了眼前的陽光,遠遠地往天邊望。雷一鳴是什么樣的人,她早知道,所以如今雖然落到了這般境地,卻也沒有天塌地陷之感。她對他的愛情,原本就是末世狂歡。
她什么都知道,所以他可以郎心如鐵,她也可以妾意似冰。
她所后悔的只有一件,便是沒有早做打算,結果事到如今,身陷囹圄。雷一鳴冷酷起來可是相當?shù)乩淇?,她領教過的。
她又想起了張嘉田——這人現(xiàn)在是活著還是死了?應該還是活著的,他若是死了,雷一鳴應該會拿這個消息來刺激刺激她,方才林子楓也會露出話風來。
她并不盼望張嘉田來救自己。她和他都禁不住再這樣互相救下去了,再這么互相救下去,他們之間,怕是就真要拆分不清了。
(三)
張嘉田回了文縣。
殷鳳鳴略施手段,把他送出了天津衛(wèi)。他走的時候,身上只揣了殷鳳鳴送他的一千元錢——多了不敢要,怕孤身一人帶著巨款上路,會招災惹禍。葉春好曾讓他去那個趙老三家里取三萬元錢,他思來想去,也沒敢去。葉春好說這話時,他還不是個通緝犯,趙老三也還是她的兵;可現(xiàn)在的形勢已經(jīng)大變,誰知道那個趙老三還靠不靠得住?
他也不知道葉春好如今怎么樣了,只知道雷一鳴一定饒不了她。平白無故地還要打她罵她呢,這回她公然把自己放走了,他還不活扒了她一層皮去?
別的,他不敢想,他只盼著葉春好能厚著臉皮硬著頭皮活下來。除非他死了,否則他遲早要找她去,只要他和她留著一口氣,他倆的故事就不會完。
張嘉田不敢大搖大擺的進文縣,在起程離開天津之前,他先以張文馨的姑媽的名義,給文縣張家發(fā)去了一封電報。張文馨的家庭情況,他是有一點了解的,在那封電報里,他加了幾句暗語進去,足以讓張文馨一瞧電文,就知道這封電報話里有話。而那虛話中所藏的實話,張文馨縱是看不懂,張文馨的兒子張寶玉也一定看得懂——張寶玉跟隨張嘉田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而且還是個聰明小子,張嘉田那點語言的技巧,他早已掌握了個清清楚楚。
于是,這一夜張嘉田到達了文縣城外,如愿與張寶玉碰了面。張寶玉見了他,仿佛是很激動,一把就抓住了他的胳膊,用剛剛變聲完畢的粗喉嚨說道:“干爹,這么多天沒有你的信兒,我和我爹都嚇壞了!”
張嘉田笑了:“怕我死了?”
張寶玉是個毛頭小子,激動起來便忘了忌諱,心里有什么,嘴里說什么:“可不是怕您死了?您要是死了,我家的主心骨就沒了?!?/p>
“你不是還有個親爹嘛!親爹是團長,官兒也不小了?!?/p>
“唉!”張寶玉站在月光下,滿臉的紅疙瘩都連成了片,表示他這一陣子沒少上火,“我爹現(xiàn)在不算正經(jīng)團長了,那個雷大帥前些天過來了一趟,往我爹那個團里派了好些個軍官,原來的幾個老人兒全被一擼到底。我爹觍著臉給姓雷的拍了好些馬屁,這才保住了團長的位子,可是老人兒都沒了,新人他又指揮不動,你說他這團長還當?shù)糜惺裁匆馑???/p>
張嘉田聽到這里,忽然又問:“通縣那邊,有什么消息沒有?”
“都散了,編成小隊往廊坊大營里去了?!?/p>
“北京呢?”
“家被抄了,家里的人,一大半都沒逃出來,現(xiàn)在死活也不知道。幸好我那兩天是在這邊家里待著,沒往北京去,要不然,我這條性命也懸?!?/p>
聽到這里,張嘉田忽然微微地變了臉色:“馬永坤也讓他們抓去了?”
張寶玉立刻搖了頭:“他沒有,他那個后娘死了,他回來奔喪,正好也躲過了一劫?!闭f完這話,他拉扯了張嘉田上汽車:“干爹,咱們有話回家再說,一會兒過城門的時候,你趴到座位上,別讓守城的衛(wèi)兵從車窗瞧見你。如今在這文縣,我們是誰都信不過了?!?/p>
張嘉田依言坐到了后排座位上,想到馬永坤沒死,心里稍稍地得了一點安慰。馬永坤雖然永遠耷拉著一張沉痛的面孔,但論起辦事,他比誰都謹慎細致,偶爾甚至細致到讓人懷疑他精神有問題。張嘉田是懂好歹的,現(xiàn)在尤其更要講求實際,一個馬永坤,抵得過十個混吃等死的跟班隨從,只要馬永坤活著,家里的其余人等,死就死了吧。
橫豎他們哪個都不是他張嘉田的兒子。
張寶玉下午就乘坐汽車出了城,對外只說自己要上山打獵去,如今半夜回了來,守城的衛(wèi)兵也不疑心。汽車一路駛入了張家大院里,張寶玉跳下汽車,先讓家人把院門嚴絲合縫地關好了,然后才跑去打開后排車門,請出了張嘉田。
張嘉田的雙腳剛一落地,兩只眼睛就瞧見了張文馨。
張文馨這人一遇到坎坷,就要著急上火地鬧毛病,此刻他弓腰駝背地站在張嘉田面前,鼻子上長著火癤子,嘴唇上鼓著大瘡,腦袋上還禿了一塊,一開口說話,嗓子也是啞的:“師座,我的天,可回來了,你平安就好?!?/p>
張嘉田原本覺得自己挨了一頓毒打,形象就已經(jīng)是夠凄慘,如今一見張文馨,他發(fā)現(xiàn)自己全須全尾的,竟然還算是個體面的。帶著張氏父子進了屋子,他坐下來,對著張文馨招了招手:“老張你過來,給我講講這些天縣里的事?!?/p>
老張當即走去在他面前坐下了,老張之子則是悄悄地退了出去。而張嘉田先是靜靜地聽,聽到一半,他開始發(fā)問:“別的先不說了,你就告訴我,這回我要是往外走,能有多少兄弟肯跟我?”
張文馨一攤手:“那我肯定是要跟著你的?!?/p>
“你不算,說別人?!?/p>
張文馨掐指計算,嘴唇一動一動地默算數(shù)目,末了答道:“咱能帶走一半的人吧!”
張嘉田聽了這話,像被誰堵了嘴一樣,半晌沒言語。一半的人,也就只有幾百,撐死了不會超過一千。他在文縣招兵買馬地苦心經(jīng)營了一場,當初雷一鳴和盧督理搶三省巡閱使的位子,他一道命令發(fā)出去,輕輕巧巧地就能調(diào)出一萬士兵。結果兜兜轉轉地到了如今,他手里就只剩了幾百個兵。
兵、馬、槍、錢,一切一切的好東西,全沒了。
沉默了片刻之后,張嘉田抬手搓了搓臉,然后對著張文馨咧嘴一笑:“行啊,一半就一半,別讓咱哥兒倆當光桿司令就成!但是我得再多說一句,老張,這回我往外走,可是要挑了大旗單干,說得不好聽一點,就是造反。干好了,咱們自己封自己當將軍司令,干不好,咱們可能就得落草為寇,當土匪去。你想好了再跟我走,你不跟我走,我也不怪你?!彼麑χ鴱埼能耙惶掳停澳阍傧胂??!?/p>
張文馨聽到這里,臉上露出了愁苦面容:“師座,我今年要是七老八十,我就肯定不跟你走了,可我今年才四十五,除了打仗,我什么都不會。我要是這么閑下來,用不了五年,全家就得窮得吃糠。所以啊,你就別問了,我肯定跟你走。要是有仗打,那就更好了,只要是打起來了,咱們就有發(fā)財?shù)臋C會!”
張嘉田直視了他的眼睛:“說準了?”
張文馨點了頭:“說準了!造反怕什么呢?我本來就是土匪出身,洪霄九那年要不是把我招安了,我現(xiàn)在八成還是個土匪,我這樣的會怕造反?笑話!”
張嘉田看著他笑了,一邊笑,一邊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在這時,房門開了,有客來到。張嘉田抬眼望去,心中倒是一驚。
他驚,不是因為他看到了打頭進門的馬永坤,而是因為馬永坤身后竟然還跟著個林燕儂。
他確實是把林燕儂這個女人忘了,忘了個一干二凈。
驚訝歸驚訝,他坐在椅子里,并沒有要起身的意思。馬永坤見了他,先是像要瞻仰遺容似的,板著臉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緩緩地立正,慢慢地抬手,以著向遺體告別的姿態(tài),對他行了個軍禮。
張嘉田皺了眉頭,決定不搭理他,直接對林燕儂開了口:“你命挺大啊,他逃出來了,你也逃出來了?!?/p>
林燕儂站在門口,一雙眼睛緊盯著他,同時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抬手在眼角上抹了一下,她這一貫嘰嘰喳喳的人,此刻竟然是一言不發(fā),單只望著他一笑。還是馬永坤低聲答道:“我的繼母病逝了,家里沒別人,只能等我回來處理后事,林小姐正好也想回來取幾樣行李,我們同路出京,沒想到倒是逃過了一劫?!?/p>
然后他抬頭看向張嘉田:“幫辦沒事吧?”
張嘉田笑道:“我不是幫辦了。”
馬永坤冷著臉答道:“我知道?!?/p>
房內(nèi)寂靜了一瞬,張嘉田隨即又轉向了張文馨,決定不再搭理馬永坤??墒敲鎸χ鴱埼能埃滩蛔∮置嗣槨心抗庠谒樕侠p綿的盤旋,是林燕儂的目光。她此刻黃著一張面孔,胡亂穿著一件長袍,頭發(fā)也未經(jīng)修飾,興許是自慚形穢的緣故,她始終是不出聲,單只是直勾勾地盯著他瞧。
終于,張嘉田招架不住似的,扭頭又望向了她。
沒人這么熱辣辣赤裸裸地愛過他,他的親爹親娘親哥哥沒這么愛過他,他所愛的葉春好也沒這么愛過他,所以他對她就總是摸不清頭腦,不但不領她的情,還覺得她沒皮沒臉的挺古怪。
“是不是張寶玉給你們送的信?”他對她說了話:“大半夜的,知道我沒死就行了,回去睡吧。要見,等明早兒出太陽了,咱們再見?!?/p>
林燕儂垂了頭,抿嘴笑了。她依舊是不答復張嘉田,只對著馬永坤小聲說道:“那咱們走吧,這回可算是放了心了?!?/p>
說完這話,她又掃了張嘉田一眼,然后不好意思了似的,一轉身向外走去,一邊走,一邊憋不住似的還是笑。
馬永坤得了張嘉田的許可,跟著她走出了張宅的大門。兩人在衛(wèi)兵的護送下往家走,馬永坤陪著她走出了半里地,忽聽她含笑說道:“今夜我可算是能睡個好覺了?!?/p>
馬永坤聽了這話,心里無悲無喜的,甚至談不上有醋意,就只是覺得活著沒什么意思,有點想死。但生死終究是人生大事,他還沒真無聊到非死不可的地步,所以只好繼續(xù)這樣活著。對待張嘉田,他的確是無比忠誠的,因為懶得反叛——反叛這事,也沒什么意思。
況且,活著還可以天天看見林燕儂。林燕儂這個細眉細眼的小模樣,他看在眼里,覺得真是好看,比花好看,比戲好看。
(四)
馬永坤帶著林燕儂一走,這屋子里就再沒什么人或事能牽扯張嘉田的注意力了。把全副精神都放在了張文馨身上,他又把張寶玉也叫了來,讓他也跟著聽聽兩人的談話。照理來講,張寶玉幾乎還是個半大孩子,并不能十分算人,但張嘉田現(xiàn)在身邊也沒什么人了,半大孩子也有資格充當他的得力干將了。
張文馨這人,既不算多么有勇,也不算多么有謀,人生目標就是多弄幾個錢養(yǎng)老,而弄錢的途徑就是去當兵打仗,打勝了好就地開搶,仿佛除此之外,人世間再無其他的行業(yè)。如果打不出勝仗搶不到養(yǎng)老的錢,那么活著和死了也差不許多,所以他還并不能算是貪生怕死之徒。張嘉田和這樣一位老兄弟談到了凌晨,沒有得到任何有益的建議,還是張寶玉著了急,開口說道:“干爹,你別跟他說了,他沒主意,什么都不知道。你覺得該怎么干,你發(fā)話就是了!”
張嘉田一瞪眼睛:“怎么說話呢,那畢竟是你爹!”
但他心里也承認張寶玉說得對,所以接下來就轉向了對方那張紅彤彤的少年面孔,嘁嘁喳喳地下達了一串密令。張寶玉一邊聽,一邊連連地點頭,等到張嘉田把話說完了,他一挺身躥了起來,抬腿就要往外走。張文馨見狀,連忙喚道:“你這就去?”
張寶玉徹夜未眠,然而腳步不停,且走且答:“不用等了,天都亮了?!?/p>
張嘉田聽了這話,下意識地抬眼去看窗外,結果發(fā)現(xiàn)夏季天長,天果然是亮了。
張嘉田藏在了張文馨家中。吃過早飯睡了一覺,他在中午睜開眼睛,就見張寶玉已經(jīng)回了來,并向他匯報道:“干爹,我?guī)税涯桥鷺屌貋砹恕!?/p>
“那一批槍”是張嘉田年初時買回來的,槍是日本的三八式步槍,張嘉田本打算用它來裝備一批新兵,然而后來雜事纏身,他一直也沒回文縣,這批步槍也就長住在了軍火庫里,張嘉田若是不提,旁人幾乎不知道這件事,自然也想不起來它——虧得旁人想不起來,要不然它早沒了。
張寶玉凌晨出發(fā),帶人從軍火庫中把這批步槍運了出來。他覺得自己這事辦得挺利索,所以回家之后挺得意。張嘉田也覺得這小子比他爹強,正打算夸他幾句,哪知馬永坤來了,并且還帶了個消息:“師座,張團長在外頭和人吵起來了?!?/p>
所謂張團長者,自然就是張文馨。張嘉田不知道張文馨上午是什么時候出門的,但在他張嘉田當師長的時候,向來沒人敢和張文馨吵架,張文馨病病歪歪的,謹言慎行,也從不和人犯口舌。所以聽了馬永坤的話,張嘉田不由得有點緊張:“吵起來了?因為什么吵起來了?”
馬永坤不知道,于是張寶玉自告奮勇,又跑了出去。跑了沒有半個小時,他便把他爹帶了回來。不等張嘉田發(fā)問,張文馨自動地開了口:“師座,你看,我讓我的副團長給奚落了一頓?!?/p>
張嘉田細問了一番,這才明白了來龍去脈——張文馨今天上午突發(fā)奇想,想要出去試試自己還有多少余威,然而到了團部之后,底下的小兵們沒怎么樣,幾位新上任的軍官倒是把他當成不識時務的老家伙,想用冷言冷語把他刺回家去,他一惱,這才和那幾位“新人”吵了起來。
聽了張文馨的這一番講述,張嘉田沉默了片刻,末了說道:“咱們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別說半個團,恐怕很快連條狗都不聽你的話了!”
張文馨當即問道:“那你打算怎么辦?”
張嘉田端起一只大茶杯,咕咚咕咚地喝了一氣冷茶,然后抬袖子一抹嘴,對著張文馨父子以及馬永坤一招手:“你們過來,都聽我說?!?/p>
張嘉田與面前這三人密謀了一個多小時。密謀結束之后,他們各自回房,吃飯睡覺。張文馨的老婆則是帶上幾個小孩子,坐著大馬車回了鄰縣的娘家去。
午夜時分,張家院子里點了燈。
張嘉田吃飽喝足,換了軍裝,系了武裝帶。把手槍插進腰間的皮套里,他推門走了出去。張家沒了孩子和女眷,顯得空曠了許多,張文馨站在門外,低聲告訴他道:“咱們的人,已經(jīng)集合好了。”
張嘉田一點頭,很奇異地,心中竟是一點也不慌張,仿佛是修行許久,此時終于得了正果,哪怕下一秒便死了,也不在乎。
把剛放好的手槍又從皮套里拔了出來,他扭扭脖子晃晃肩膀,對著張文馨一擺頭:“走!”
一小時后,文縣亂了套。
先是軍火庫爆炸了,巨響撼動了半個縣城,隨即軍營之中鬧起了內(nèi)訌,糊里糊涂地也不知分了幾個陣營??傊蟛糠质勘窃谒瘔糁斜槐曊鹦训?,醒了之后一睜眼睛,流彈已經(jīng)伴著火光和他們擦身而過。有人要殺他們,他們還能不反擊?于是整座軍營瞬間亂成了一鍋粥,并且是一鍋血肉橫飛的粥。張嘉田帶著十幾個悍不畏死的野小子,直接殺進了師部——這時候沒跟著他一起造反的人,統(tǒng)統(tǒng)都被他打入了敵人行列,師部里那些睡眼蒙眬的活口,被他們一槍一個,斃了個干凈。而以著師部為中心,那十幾個小子開始高聲大叫:“別打啦!小張師長回來啦!”
文縣沒有不知道“小張師長”的,聽聞他回來了,有人猶猶豫豫地放下了武器,打算向小張師長投降,可還沒等這人舉起雙手,忠于小張師長的士兵便已經(jīng)趁機向他掃去了一梭子子彈。
這也是小張師長提前派人吩咐下去的——墻頭草一概不留,真把人殺絕了,大不了將來再招新兵!
軍營里是殺得血流成河了,縣城一角忽然開了炮,炮彈滿城開花,把軍營外的百姓世界也炸成了人間地獄。開炮的人是張寶玉——他提前奉了張嘉田的命令,在張嘉田帶人大開殺戒之時,他直奔城邊的倉庫,將幾門大炮推了出來。
城中的百姓和張嘉田是絕無仇怨的,可這回也隨著張嘉田的敵人一起遭了大殃。張嘉田知道這一夜有無數(shù)的人枉死了,然而全然不在意——無毒不丈夫,他想。
帶領著有限的幾百人馬,他殺了整整一夜。
天明時分,他停了手。
他和他的隊伍,先前在文縣駐扎了許久,一直不曾擾民,百姓們都當他是個好人,沒想到這好人會忽然轉了性,變得比修羅惡鬼更壞。文縣的房屋被炮彈炸毀了約有四分之一,軍營倒是完好無損的,然而瞧著比那破房子破街更恐怖,因為里面全是尸首——夜里殺到了最后,張嘉田親自帶人搬來了幾挺馬克沁重機槍,對著營房無差別的反復掃射,掃得那幫士兵們七零八碎,人頭四肢在半空中亂飛。
太陽出來了,天邊顯出了朝霞的光芒??刺焐?,這只不過是個最尋常的夏日清晨,可空中彌漫著硝煙和鮮血的氣味,讓這個清晨又變得很像噩夢。
張嘉田讓士兵把師部門口的尸塊都搬開了,掃出了一條能讓人落腳的道路,然后把本城的縣知事以及大士紳們都叫了過來。
筆直地站在本縣這群闊人面前,他摘下軍帽,用毛巾擦了擦頭上的熱汗,然后說道:“我張嘉田到了文縣兩年,在今天之前,一直盡忠職守地保衛(wèi)著地方,也沒向你們要過什么。是吧?”
他這話是真話,所以士紳們紛紛地點頭,縣知事大著膽子答道:“是的是的,張師長確實是個愛民如子的好人,我們都是看在眼里、記在心里的。”
張嘉田沒理他這句馬屁,背著雙手站在人前,他繼續(xù)說道:“實不相瞞,兄弟如今落了難,你們也看見了,我們浴血拼殺了一夜,才總算掃清叛軍,護衛(wèi)了地方。到了這個非常的時期,我開口向你們要點錢糧,不為過吧?”
縣知事立刻答道:“不為過不為過,這是我們應該做的。只是不知道張師長這邊,還欠缺多少錢糧,您說個數(shù)目出來,我們一定盡全力去籌措,決不讓老總們受苦。”
張嘉田看著這位縣知事,見他說話雖然流利,可是面無人色,冷汗順著鬢角往下流,至于旁邊的闊人老爺們,則是統(tǒng)一地瑟瑟發(fā)抖,顯然是都已經(jīng)嚇破了膽子。他們既是知道怕,倒是省了他的事。后退一步靠著桌邊半坐半站了,他開口說道:“多了我也不要,你們在一天之內(nèi),給我送來十萬塊錢就行?!?/p>
縣知事登時抬頭打了結巴:“十、十萬?這、這……”
張嘉田把臉轉向了他:“別說你們連十萬都拿不出。誰不知道文縣是個富庶地方,我跟你們要這么點錢,你們都要推三阻四嗎?”
說到這里,他似笑非笑地皺了眉頭:“還是說,你們等著我讓弟兄們親自到你們家里拿錢嗎?”
此言一出,士紳們差點嚇暈過去,縣知事慌忙將兩只手亂擺了一氣:“不不不,不敢勞動老總,我們這就回去籌錢!一旦錢湊足了,我們馬上把它送到師部里來。”
張嘉田搖搖頭:“別‘一旦’,我沒那個時間等你們,就以今天下午四點為限。四點之后錢不送到,我?guī)税ぜ艺夷銈內(nèi)ィ ?/p>
(五)
文縣是個太平地方,起碼近些年沒遭過這樣殺人放火的大難,士紳們嚇破了膽子,全都同意破財免災,所以沒有等到下午四點鐘,就紛紛把錢送過來了。
城內(nèi)的錢來了,城外的人也來了,只可惜對于張嘉田來講,錢是好錢,人卻不是好人——那人,是陳運基的人。
張嘉田冷不丁地在文縣冒了出來,并且在一夜之間把文縣鬧了個天翻地覆。消息傳出去,北京城內(nèi)的雷一鳴立刻就有了反應,這反應的具體表現(xiàn),便是駐扎在文縣附近的陳運基調(diào)兵遣將,殺了過來。陳運基早就憋著要宰了張嘉田,而且知道文縣城里的兵力至多不會超過一個團,所以一點兒沒猶豫,帶著一個師的人馬連夜趕來,立刻就要著手攻城。
然而,張嘉田沒有給他這個報仇雪恨的機會——他剛剛在文縣城外擺好了攻城的架勢,就聽聞城內(nèi)的張嘉田已經(jīng)跑了。
張嘉田本來就沒想在文縣久留。
憑著他那半個團的人馬,想要霸占住這樣一座富庶繁華的大縣城,那是純粹的妄想。所以在一夜殺戮過后,他要錢,要糧,搜羅馬匹車輛,把能拉走的槍支彈藥全裝上了大車,然后趁夜開了一方城門,離開了文縣。
出城的時候,正是午夜,文縣的盛夏,午夜也能如白晝一樣地悶熱,張嘉田騎在馬上,回頭去看自己的隊伍。隊伍少得可憐,一眼就能望得到頭,并且每個士兵都背著扛著點什么,會趕車的還要拎著鞭子,趕著那滿載的騾子車馬車,很像是拖家?guī)Э诘卦谔与y。
張嘉田在北京城里生,在北京城里長,窮是受過的,可活了二十多年,沒窮到斷頓過,也從來不知道什么叫作逃難。這回他知道了,他還知道前路茫茫,自己無處投奔,所以接下來還是要打,還是要殺。武裝帶五花大綁地捆出了他一身熱汗,路旁草叢里有大合唱似的蟲鳴聲,他隔三差五地就要回頭,生怕蟲鳴聲會掩蓋了追兵的腳步聲,同時又慶幸這是夜里,夜色濃重,他成了馬上的一個黑影子,部下們不會看出他“行色倉皇”。
翌日正午,張嘉田的隊伍進了一處市鎮(zhèn),在鎮(zhèn)上休息了半個小時,他們繼續(xù)上路,結果走出沒有十里地,東西南三個方向就都來了追兵,而且三股追兵分屬三支隊伍,都是得了雷一鳴的命令,要在直隸地界對張嘉田圍追堵截。張嘉田是絕對沒有力量以一敵三的,所以別無選擇,只能朝著北逃,逃得狼狽,馬車丟了,糧草也丟了,甚至在逃到第三天時,竟被一小股土匪搶了二十條槍去。下頭的士兵們見了這般情形,心里也都明白了,有心脫了軍裝當逃兵,可張嘉田的親信部下提搶押著他們走,不給他們脫逃的機會,哪個敢硬逃,那就是等著吃槍子兒。況且他們這扛慣了槍的人,手上頭上都有痕跡,一旦讓后頭的追兵們逮住了,也是一死——小張師長現(xiàn)在已經(jīng)對著全直隸宣了戰(zhàn),害得他們也走上了這一條不得回頭的死路。
他們拼死拼活地走出了一片平原,后頭陳運基的隊伍對著他們開了炮,炮彈追得他們?nèi)鲅咀犹?,一直逃進了山林里。山林里什么活物都有,專在這大夏天里各顯神通,咬得他們胖頭腫臉。張嘉田的胳膊讓流彈蹭了一下,蹭出了一道血口子,他自己用繃帶纏了幾道,纏得住傷,纏不住氣味,所以也招來了蒼蠅。人不人鬼不鬼地穿過了這一片山林,士兵們真走不動了,東倒西歪地癱坐在地上,軍官們縱是用槍托砸他們的腦袋,他們也爬不起來了。張嘉田急得跳下馬來,對著他們吼:“他媽的就知道歇著,就知道歇著,再歇就歇進閻王殿里去了!起來起來,誰耍賴我斃了誰!”
他站著罵,士兵們饑腸轆轆地癱在地上,也急了,坐著和他對罵:“你他媽的有車坐有馬騎,你是不累了,可我們是靠著兩只腳走的,我們憑什么不累?留下來讓人打死,爬起來活活累死,橫豎都是死,還不如讓人打死,落個痛快!”
此言一出,又有一人高聲嚷道:“我們?yōu)槟阗u命一場,一點好處也沒落著,你反倒還要斃了我們,你他媽也是人做的?張嘉田,我操你媽!”
這一番話可說是罵出了士兵們的心聲,所以在句這罵聲落下去之后,遠近的士兵都吼了起來:“張嘉田,操你媽!張嘉田,操你媽!”
這幫士兵平時操練喊口號時,都不曾喊得這樣整齊有力過。張寶玉聽了,氣得暴跳如雷,抓起步槍就真要殺人,張嘉田一把將他的步槍槍口壓了下去,對著士兵吼了回去:“操我媽,也得走!你們?nèi)麐尩牧暨@兒死絕了,我他媽的給誰當師長去?我告訴你們,你們哪個死在這兒了,我將來就到誰家操誰的媽去,哪個死了,哪個就是我的野兒子!”
說完這話,他轉身走向隊伍前頭,同時對著張寶玉大聲說道:“把馬牽開,不是都看我騎馬眼熱嗎?我不騎了,要走一起走!”
馬夫把馬牽走了,其余的軍官——凡是有資格騎馬的——也都下了馬。士兵們見狀,覺著自己罵得夠勁兒了,小張師長做得也夠勁兒了,便陸續(xù)地站了起來,不情不愿地繼續(xù)跟著他上了路。
走了沒有多遠,他們又進了一片山林。張嘉田現(xiàn)在也走出了經(jīng)驗,知道在這崎嶇不平的山路上走最費勁,但是當著后頭那幾百人的面,他高抬腿輕落步,走得蹦蹦跳跳,頭也不回,絲毫不露怯??伤傅米。箢^的士兵們體力早已透支,再也扛不住了,不知道是誰急了眼,咬牙切齒地又罵了一嗓子:“張嘉田,操你媽!”
有這一嗓子帶頭,幾百人的大合罵就又開始了。唱歌似的,喊號子似的,他們扯著嗓子邊罵邊走,張文馨裝聾作啞,副官秘書們面面相覷,張寶玉氣得想要罵回去,然而前方的張嘉田忽然轉了身,高抬雙手隨著罵聲打起了拍子,等到那罵聲隨著他的指揮越發(fā)整齊了,他做了個向左轉的手勢,于是隊伍一步?jīng)]停,訓練有素的一起往左轉了彎。
士兵們累得要死,也沒有好吃好喝,然而扯起喉嚨罵了一場,罵得痛快淋漓,罵得身心舒暢。這一回他們走得分外長久,最后進了一處鎮(zhèn)子,就聽周圍百姓的口音都變了,隨便抓了個人一問,這才知道,自己已經(jīng)進了察哈爾地界。
張嘉田終于下了就地休息的命令,也不許他們騷擾地方,拿了錢出來買饅頭買熱水。自己拿著一個熱饅頭咬了幾口,張嘉田想要指使馬永坤去打聽打聽這地方是歸哪個縣管,然而轉念一想,還是把這差事派給了張寶玉——馬永坤這人瞧著太不招人愛,當?shù)匕傩湛此珊?,很有可能不告訴他實話。
張寶玉顛顛地跑進一家茶館,對著掌柜問了半天,也不得要領,因為掌柜所說的語言,也許是山西話,也許不是山西話,但不管是哪里的方言,他都聽不大懂。他活了十幾歲,最遠也就是跑跑北京、天津,沒見過外頭的世面,也沒聽過外面的語言。一頭霧水地出了茶館,他沒了法子,只好把他那親爹張文馨拽了過去。
他近來總覺得他這位親爹什么都不懂,然而親爹扶著柜臺彎著腰,竟然半死不活地跟著茶館掌柜嘮了起來。他站在一邊聽著,心中對爹依舊毫無崇敬之情,認為爹之所以能聽懂這掌柜的話,完全只是因為爹老。如此靜聽了片刻,他心里有了答案,立刻拋棄親爹,要跑出去向干爹做一番匯報,哪知道他剛把一只腳邁出茶館大門,就發(fā)現(xiàn)鎮(zhèn)子上的形勢變了。
他們被一支軍隊包圍了!
包圍他們的這支軍隊,乍一看上去,可以說是來歷不明。
他們的軍裝都是本地土布染的,顏色深一塊淺一塊,并沒有個固定的顏色,手里的武器也是五花八門,從機關槍到大砍刀,還有扛著紅纓槍的,一應俱全,像是要開博覽會。嚼著饅頭喝著熱水的張部士兵一見來了敵人,登時叼著饅頭一起站了起來,張嘉田也緊張了,張寶玉也拽著他爹跑了出來。
這時,對方的長官出了場。
對方士兵的形象和武器雖然都有資格開辦一場博覽會,可對方長官卻是戎裝馬靴俱全,腰間扎著寬牛皮帶,胸前口袋里插著墨鏡,頭上戴著巴拿馬草帽,手里還攥著一把大折扇。出場之后,該長官開口便問:“你們是張嘉田師長的隊伍吧?”
張嘉田沒言語,只看了旁邊的馬永坤一眼。馬永坤這時候像和他心有靈犀一般,當即上前一步,反問道:“你們是誰的人馬?”
長官一聽這話,就明白自己沒找錯人?!八⒗币宦曀﹂_折扇,他一邊扇風,一邊一團和氣地又問:“張嘉田師長是哪位?我們奉命等您好久啦!”
這回不用馬永坤代勞,張嘉田親自開了口:“你們到底是什么人?我們之前沒打過交道吧?”
長官笑道:“您和我肯定是沒打過交道,我是奉命過來等您的。我是曹正雄師長的部下,您大概也不認識曹師長,不過我們曹師長他九舅,和您是老相識,您一定認識的。”
張嘉田聽到這里,莫名其妙:“你們曹師長他九舅——誰???”
“他老人家姓洪,名諱是上霄下九?!?/p>
張嘉田把這話聽明白了,可又覺得明白得不對、不敢明白。他遲遲疑疑地轉向了馬永坤,馬永坤面無表情,告訴他道:“洪霄九。”
張嘉田的腦子里打了個炸雷:“洪霄九……不是死了嗎?”
長官微笑著搖頭,說道:“沒有,他老人家活得好著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