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溫宗辛
宗辛:
來函收讀,知你近將就讀北京大學圖書館學專業(yè)函授本科班,深感高興;也從你的有志向、肯鉆研、勇于克服困難、不斷開拓新的進境的思想行為中,受到鼓舞,受到策勵,分享了你“在實現自我的征程中”所感受到的快樂。
信中說到,云南大理并不像想象中的萃美,這可能同你的期望值過高或者凡事力求完美的個性有關系。世間萬事,完美無缺的幾乎沒有;如果出發(fā)前又看了太多的景觀介紹或者前人、時人的紀游詩文,而你又加以想象發(fā)揮,踵事增華,進而形成一種虛無縹緲的“先設圖景”,那么,身臨其境之后,肯定會大感失望,甚至深悔此行的。
文人多思善感,主體意識強,他們筆下的紀游詩文,總是帶有頗大的主體意向、主觀成分,即使同在一地,面對同一景觀,或褒或貶,常有鮮明的差異;而且,會隨著心境、情緒的變化而有所不同。前代詩人對此論述得十分充分,諸如:“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唐·杜甫);“夕陽芳草本無恨,才子佳人空自悲”(宋·晁補之);“夕陽芳草尋常物,解用皆為絕妙詞”(清·袁枚)。說的都是主觀作用于客觀所產生的不同效果。
我也曾到過大理,大約住了五六天,可是,什么三塔呀,南詔城啊,五朵金花啊,我都沒有太深的印象,唯獨對于泛舟洱海時所見到的“蒼山雪”有了悟覺,有了感受,歸來寫了一首七絕:“碧天涼影點蒼顏,古雪神云水上看??s取銀巒供畫本,歸來冰玉滿胸間?!敝詴沁@樣,蓋由于我特別欣賞那種清虛、超拔、通靈、神秘的境界與意象。若是換另一個人來游覽,就不見得作如是觀了。
除了上述因素,還有一點,審美學上有“審美心理距離說”。瑞士心理學家、美學家布洛,在《心理距離》一書中說,“距離要求,被視為‘審美知覺’的主要特征之一”;美感是主體與對象在保持一定的心理距離時產生的,沒有距離的間隔,美和美感均不可能成立。作為一種審美原理,距離使得審美和藝術提高到超出實踐關系、超出個人利害的狹隘范圍之外,使一切審美價值與實用的、功利的、科學的或倫理的價值區(qū)別開來。
陳獨秀先生有兩句名詩:“相逢不及相思好,萬境妍于未到時?!蔽吹巧系耐恋赝亲罡击攘Φ?。
承詢哪些地方值得一去,從上面所述可知,這是一個頗難回答的問題。依我曾經到過的而言,國外,我認為應該去俄羅斯看看。你們年輕人,我不曉得;我們這些中老年人,過去受蘇、俄文學的影響實在是太深了,到那里轉轉,會有前塵夢影、似曾相識之感。國內可去的地方就更多了,還說云南——因為從你們重慶到此間很方便,我在麗江聽過“納西古樂”,印象頗佳;西雙版納的邊陲風光也極有特點,異國情調很濃;至于九寨溝,離你們就更近一些了,我曾寫過一篇紀游散文,激賞那里的尚處于“童貞狀態(tài)”、未經人工開發(fā)的原始景觀。那里的山水,是那樣素樸、潔白、凈化,沒有歷史的負擔和現實的雕琢,在在都顯示出它的原始狀態(tài)與本來面目,置身其間,可以獲得一種天啟般的解悟。不過,現在如何,不得而知,也許一切一切都非復舊觀了。
我的散文集《清風白水》,近由作家出版社印行,現隨信給你寄過去,暇時可以翻翻。里面除了收錄九寨溝的游記,還有一篇關于同你的父母交往的憶念文字:題曰:《永存的微笑》?,F在,他們都仙逝了,言之令人唏噓。令尊學富五車、文采斑斕,寫了幾部分量很重的史學著作,我都認真讀過,嘗以緣慳一面為憾,而今而后就更沒有相見的可能了,怎不令人抱終天之恨!
就此收筆。祝你
不斷進步!
王充閭
1992年5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