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四問 “是人”還是“世人”

賈寶玉試才題對額才完畢，走出來就被幾個跟賈政的小廝攔腰抱住，說道：“……人人都說你那些對比是人的都強，今日得了這樣的彩頭，該賞我們了。”通行本是這樣寫：“……人人都說，你才那些詩比世人的都強，今兒得了這樣的彩頭，該賞我們了?！本烤故恰笆侨恕边€是“世人”？對此，周汝昌校本加了注：“是人，謂所有的人，非謂‘世人’?！睉撜f周老的眼光確實犀利，敏銳地看到了其中的差別。

在目前發(fā)現(xiàn)的《紅樓夢》十一個抄本中，庚辰本、己卯本、夢稿本作“世人”，戚序本、戚寧本、舒序本、列藏本作“是人”，甲辰本和程甲本則作“眾人”。應該說，作“世人”，意指世上所有的人，這太夸張了，跟賈政的小廝盡管要討好寶玉，也不至于說出如此不著邊際的話。作“是人”，則意指在場的所有人，這很符合實際，也更加生動，更加口語化。這個詞如此使用，正是豐潤方言的特色，今天豐潤以及唐山老市區(qū)的人們?nèi)匀唤?jīng)常使用。比如說“是人都比你強”，意思是說所有人都比你強?！八仁侨硕紡姟?，意思是說他比所有人都強?！斑@個活兒是人都會做”，意思是說這個活兒所有人都會做。如此等等，不勝枚舉。但是這個“所有人”的意思卻并不是世界上所有的人，而是在一定范圍內(nèi)的所有人，在這里用“是人”比“世人”生動準確得多。

寶玉回到賈母這邊，馬上便到林妹妹身邊，賈母找寶玉，奶媽丫鬟們回說在林妹妹屋里，賈母說：“好，好，好！讓他們姊妹們一處玩玩罷。才他老子拘了他半天，讓他開心一會子罷。只別叫他們辦嘴，不許牛了他?！睂Υ酥苄１炯恿俗ⅲ骸芭＃x去聲，猶言‘違拗’。”而通行本則作“扭”，也加了注：“‘扭了’，原作‘牛了’，點改為‘扭著’。夢稿、蒙府、戚序本均作‘牛了’。按，‘牛’‘扭’同音借用，應作‘扭’?！痹谶@里又是通行本的理解出了問題。周注本的注釋很準確，但沒有指出這個字的語源。實際上這個字就是“拗”字，做違捩解，豐潤方言素來讀“拗”為“?！保ㄈヂ暎?，比如普通話中的“拗憋”，豐潤讀為“牛別”，還有一個名詞叫作“牛別種兒”。普通話中的“執(zhí)拗”，豐潤方言也讀為“執(zhí)?！保Z母所言正是用的豐潤發(fā)音。

賈寶玉和林黛玉、薛寶釵到王夫人屋里，正趕上林之孝家的回說妙玉的事情，其中有這樣的話：“……因生了這位姑娘自小多病，買了許多替生兒皆不中用，足的這位姑娘親自入了空門，方才好了?！蓖ㄐ斜緞t作：“因生了這位姑娘自小多病，買了許多替身兒皆不中用，到底這位姑娘親自入了空門，方才好了……”是“足的”，還是“到底”？如果依周校本作“足的”，是什么意思？

這個詞，庚辰本作“足的”，己卯本原作“足的”，后用朱筆點改為“逼的”，夢稿本作“到底”，蒙府本、戚序本、戚寧本作“促的”，舒序本作“只的”，甲辰本、程甲本作“到底”，列藏本作“須得他”。通行本采用了夢稿本、甲辰本的文字，點改了底本，周校本則采用了庚辰本的文字，但沒有加注。這一個詞在諸本中極不統(tǒng)一，到底該用哪一個才對？我覺還是庚辰本的文字更可靠一些，作“足的”。這個“足的”是什么意思？它的原本文字應該是“總得”，得讀為dei，上聲，足與總為一聲之轉(zhuǎn)，口語中極易相混，這是一個豐潤口語，意思是“須得”、“到底”，今天仍為流行語。比如“這個事情誰去也辦不了，總得你去才能辦。”或者“車轱轆壞了，總得換個新的才行”?！澳憧偟贸运?，這個病才能好?！?/p>

由這個例子就可知道，語言的考證是多么不可少的一步，如果不做好這一步，我們甚至無法讀懂《紅樓夢》，因此這個工作今后還是要繼續(xù)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