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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問 “日陽兒”還是“日頭陽兒”

紅樓五百問 作者:王家惠


第五十二問 “日陽兒”還是“日頭陽兒”

周瑞家的拿了宮花走出門來,“見金釧兒仍在那里曬日陽呢”,這個“日陽”值得注意。通行本也這樣寫,可是己卯本在“日”與“陽”之間用朱筆添了一個“頭”字,做“日頭陽兒”。實際上通行本采做底本的庚辰本在“日”與“陽”之間也旁添了一個“頭”字,只是后人整理出版時沒有采用這個添改。蒙古王府本則直接寫做“日頭陽兒”。甲戌本做“日陽”,沒有“兒”字。

實際上這兩個詞都說得通。作“日陽”,《金瓶梅》中有這樣用法,第九十三回說西門慶的女婿陳經(jīng)濟不好意思見王杏庵,“走在他門首房山墻底下向日陽站立”。這個“日陽”便指太陽或者陽光?!叭贞枴笨赡苁且粋€很有歷史的口語,可以成為文詞兒,上得書面。唐代大詩人白居易就有詩謂“低屏軟褥臥藤床,舁向前軒就日陽”,在這里是做“陽光”使用?!熬腿贞枴本褪菚裉?,唐山、豐潤一帶也稱“曬陽陽兒”。

“日頭”也是一個古老的口語,指太陽。宋代大詩人楊萬里有詩曰“歇處何妨更歇些,宿頭未到日頭斜”,這是指太陽。北方人把太陽叫作“日頭“,比較為人熟悉,可是把這兩個詞結(jié)合起來,把陽光叫作“日頭陽兒”,流行范圍就不甚廣,這是一個地道的土語??蛇@正是唐山一帶尤其是豐潤流行很廣的叫法,與此相同的詞匯還有一個“日頭地兒”,都指陽光。豐潤舊日有童謠謂:“誰擋我日頭陽兒,生小瘡兒。誰擋我日頭地兒,放小屁兒?!闭蔀榇俗鲎⒛_。

可是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異文?從書中描寫的具體情境看,這是在寫賈府中丫頭仆婦的生活場景,用語應(yīng)該更“土”一些才是,所以曹雪芹底本可能用的就是“日頭陽兒”,當時的抄手不懂“日頭陽兒”這個詞的含義,擅自更改了,在抄后校對時發(fā)現(xiàn)抄漏了字,才有旁添“頭”字的現(xiàn)象。那么我們就可以推測,這些抄手大抵住在北京,他們不懂,說明當時北京人也不熟悉“日頭陽兒”這個詞的含義,“日頭陽兒”這個詞是京東一帶尤其是豐潤特有的叫法。

與此類似,還有兩個詞,都因不解原義發(fā)生誤校。周瑞家的在寶釵屋里,寶釵正在鬧病,說吃了一個禿頭和尚給的海上方見些效力。周瑞家的問,不知是個什么海上方兒?寶釵說:“東西藥料都有現(xiàn)易得的,只難得這‘可巧’二字?!痹谶@個“有現(xiàn)”兩字之下,周校本特意加了一個注:“有現(xiàn),當是現(xiàn)成、易得之意。”可見校注者對待這個詞仍然有些拿不準??墒峭ㄐ斜緟s做“東西藥料一概都有限,只難得這‘可巧’二字”。己卯本亦做“有現(xiàn)”,可是又用紅筆添改為“有限”,是這樣寫“東西藥料一概都有限,只難得可巧”。其他本子也有做“有限”的,也有做“有現(xiàn)”的,區(qū)別在于有的在“有限”后面有“易得的”三個字,有的沒有。造成這種混亂的原因,一是抄手不懂詞義妄改,二是各抄本所據(jù)之底本原就不同。這里我們不做過多探討,我只問一下唐山或者豐潤的朋友,如果讓我們校注這句話,會怎么樣?我想我們會徑直采取己卯本的文字,做“東西藥料一概都有限,只難得可巧”。因為這個“有限”恰是我們習(xí)用的口語,至今也還在用,它意指不多、容易、不費事,等等。如果做“有現(xiàn)”,不但詞義不通,下面“易得的”三字也與它重復(fù),完全可以不要。如果做“有限”,下面“易得的”三字也可不要。由此可見,這兩個字應(yīng)做“有限”,是《紅樓夢》作者采用的豐潤方言,因為抄手或者其他整理者不懂,才出現(xiàn)“有現(xiàn)”這種異文,因之也添出了“易得的”三個字。

另一種誤校還是在上引那一句話中,周瑞家的問:“不知是個什么海上方?”這句話在諸本中大體相同,只有甲戌本多了一個“那”字,寫做“不知是那個什么海上方?”因為各本都沒有這個“那”字,所以后來有整理者把甲戌本這個“那”字當作衍文刪掉了。可是已有論者指出,在目前發(fā)現(xiàn)的十一個脂本(不包括近年發(fā)現(xiàn)的北師大本和眉庵本)中,只有甲戌本、己卯本和庚辰本最接近曹雪芹底本原貌,其他抄本都是由一個經(jīng)過后人整理的底本抄錄。其中甲戌本的年代又比其他兩本稍早,那么我們就不能夠輕易刪掉它上面的任何一字,在決定取舍之前,一定要仔細想一想它為什么出現(xiàn),它出現(xiàn)之后還成不成一句話。一般地講,“那個什么”是不能成話的,可是如果放到豐潤或者唐山老市區(qū),這就是一句很普通的話語,甚至是一句極其常見的“口頭令兒”。這里的“什么”不讀現(xiàn)代普通話讀音,而是讀它們的本音,讀為“十罵”。早年間看唐山京劇團演出京劇《節(jié)振國》,里面有一個日本軍官就把“什么東西”說成“十罵東西”,那位演員可知定是唐山人。這個“么”字,如果做輕聲處理,則表疑問,如“這是什么東西?”如果把“么”字做去聲讀音加重,則表否定,還是這一句“這是什么東西?”其意義則為這不是個東西。把“那個”與“什么”組合在一起,既可表疑問,也可表否定,還可以作為類似古文中發(fā)語詞那樣的用法,本身沒有意義,只是作為一句話的開頭,比如“那個什么,我和你說個事兒”?!笆裁础眱勺旨弊x之則為“啥”,因之現(xiàn)代豐潤和唐山老市區(qū)人多說為“那個啥”。它的用法也和“什么”一樣,如把“啥”字讀平聲,則表疑問,比如“這是啥?”意思是“這是什么東西?”如果把“啥”字做去聲讀,則表否定,還是這一句:“這是啥?”只因字音變化,它的意思就變?yōu)檫@不是個東西。它也常作為一句話的開頭,本身沒有意義。周瑞家的如此說,正是采用的豐潤話,只是后來的整理者不解文意,才把“那”字刪掉,成為“是個什么海上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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