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紺弩詩的霸氣——關于紺弩詩的風格

清詞麗句細評量 作者:王學泰 著


紺弩詩的霸氣——關于紺弩詩的風格

什么叫“霸氣”?這只是我讀聶詩的感受,一時很難說清楚。這里用一個例子說明。聽說蘋果五代就要上市了。據(jù)說人家蘋果機并不搞市場調(diào)查,不考慮用戶的需要,就是“硬式”推出,而且只要一推出,顧客就會搶著買。蘋果不讓市場造就我,而是我要改造市場、征服受眾。我覺得這就是蘋果手機的“霸氣”。它有深厚的實力,有充分自信,相信自己的審美符合人性。

聶詩也是這樣,不取媚讀者,我想怎么寫就怎么寫。例如詩歌這種體裁不是什么都能寫的。錢鐘書先生在《宋詩選注》中批評北宋梅堯臣時說:

他要矯正華而不實、大而無當?shù)牧暁?,就每每一本正?jīng)地用些笨重干燥不很像詩的詞句來寫瑣碎丑惡不大入詩的事物。例如聚餐后害霍亂、上茅房看見糞蛆、喝了茶肚子里打咕嚕之類??梢哉f是從坑里跳出來,不小心又恰恰掉在井里去了。

總之錢先生認為不美的事物是不能入詩的。聶紺弩就一反此規(guī)律,寫了許多看來不美的事物。其中最有名的是《清廁同枚子》(之一):

君自舀來仆自挑,燕昭臺畔雨瀟瀟。

高低深淺兩雙手,香臭濃稀一把瓢。

白雪陽春同掩鼻,蒼蠅盛夏共彎腰。

澄清天下吾曹事,污穢成坑便肯饒?

這是寫掏大糞,按說比梅堯臣所寫更是等而下之,為什么選擇這樣的題材而讀者不覺得惡心?關鍵在于立意,詩的重點不在于“清廁”,而在“澄清天下吾曹事”,并借此描繪這“一雙天下士”所受到的不公正的待遇,從而再現(xiàn)了詩人倔強、不屈服的個性。那時有個悖論,口頭上說“勞動最光榮”,而且干臟活、苦活、危險活的勞動者也屢屢被贊揚,清潔工、淘糞工還受到歌頌,國家主席劉少奇還與淘糞工人時傳祥親切握手,向淘糞工表示敬意(時傳祥也因此在“文革”中倒霉,被誣指為“糞霸”,并被“批斗”而死)。然而奇怪的是,干部或知識分子一犯錯誤就以勞動為懲罰,甚至罰他們干力所不勝的臟活、苦活、危險活,以示羞辱。歷次政治運動中,“四類分子”包括被清理出來的人員,被罰掃大街、刷廁所,都帶有羞辱性質(zhì)。紺弩以明快坦蕩的詩句來回答了這種羞辱。

詩一開篇就描寫二老淘糞的分工,一淘一挑,仿佛《空城計》中二老軍,既凄涼、又滑稽。接著用“燕昭臺”典,使讀者想起戰(zhàn)國時代的燕昭王好賢任能,禮賢下士,建黃金臺,招攬?zhí)煜虏攀?。這是反諷;而“高低”兩句寫勞動的場面與艱辛,雖然“類似自嘲,實存隱痛”,但表面上看來仍是不動聲色的?!鞍籽╆柎骸钡难诒牵⑾纳n蠅的叢聚,這也是世事之常,為詩人所不屑。上六句平平寫來,最后逼出“澄清天下吾曹事,污穢成坑便肯饒”?!俺吻逄煜隆迸c“污穢”聯(lián)系在一起,激發(fā)讀者聯(lián)想?!拔鄯x”不只是大糞吧,它包括不包括那些令美丑不辨,善惡倒置,“黃鐘毀棄,瓦缶雷鳴”的世風呢?淘大糞沒有羞辱了詩人,而是羞辱了那一個時代。在羞辱面前,大大方方,光明磊落,沒有絲毫見不得人的羞愧,這是人格的力量,因而詩也才有震撼力量。

聶詩在創(chuàng)作手法上不按常法、自我作古之處也不少。他在句法上特別喜歡用口語、俗語和在謀篇布局上不避諱流行語、白話。例如他的《鐘三四清歸》中寫道:

陌上霏微六出花,先生歸緩四清夸。

忙中腹爛詩千首,戰(zhàn)后人俘鬼一車。

青眼高歌望吾子,紅心大干管他媽。

民間文學將何說,斬將封神又子牙。

從整篇來說造語典雅,連雪花都用“六出花”替代;寫“四清”的“戰(zhàn)績”是“俘鬼一車”,用《周易》典,但這不是鬼方的戰(zhàn)俘(《周易》所寫),而是被清理出的“牛鬼蛇神”;“青眼高歌望吾子”用杜甫《短歌行贈王郎司直》原句,表達對于朋友立功立言的期待,顯得多么文雅,然而下句風云突變,以“紅心大干管他媽”來承接。真是事出讀者意外。過去詩論家強調(diào)全篇的統(tǒng)一性,不能“與通篇不類。正如賢人高士中,著一傖父”(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認為這樣會破壞全篇的風格。而聶翁不管這一套,他就這樣寫,大家讀了還交口稱贊。特別是從那個時代的過來人。從1957年之后,極“左”的加劇,文明日益退化,說粗話、臟話幾乎成為革命、工人階級化、貧下中農(nóng)化的標志,到“文革”期間“砸爛狗頭”“滾他媽的”已經(jīng)作為正面語匯上了國家公開發(fā)行的報紙?!八那濉笔恰拔母铩钡那白?,詩中提到的“鬼”已經(jīng)是指“文革”中廣泛使用的“牛鬼蛇神”了。而且“紅心”一句與“青眼”一句不僅句子對仗,而且字字皆對,仿佛天生一對,地造一雙,沒有更合適的了。

聶詩的霸氣還表現(xiàn)在震懾力上,這些作品往往意境宏闊,富于氣勢,造語擲地有聲。他寫給馮雪峰、胡風的大部分作品都屬于這類,如《胡風八十》:

不解垂綸渭水邊,頭亡身在老刑天。

無端狂笑無端哭,三十萬言三十年。

便住華居醫(yī)啥病,但招明月伴無眠。

奇詩何止三千首,定不隨君到九泉。

胡風在監(jiān)獄關押之時就已經(jīng)得了精神病,歌哭無端,后來釋放平反才好了一些。紺弩用被割去了頭顱仍然執(zhí)干戚而舞的刑天來比喻他,一個“老”字比陶淵明的“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更威猛、更有表現(xiàn)力,表現(xiàn)出“雖九死而未悔”的倔強執(zhí)傲。一個思想活躍的文人,僅僅因為有些文藝理論與握有重權(quán)者略有區(qū)別,而且是通過上書中央的形式來表達的,換來的幾乎是一生的苦難,“三十萬言三十年”。有這樣的遭遇,沒有“無端狂笑無端哭”才不正?!,F(xiàn)在總算給了好一點的房子居住,可是除了在居室中可以看到伴你無眠的月亮之外又有什么意義呢!舊體詩為了增加唱嘆韻味,往往愛用設問、疑問、自問自答等形式使得全詩搖曳生姿。聶翁不搞這些,詩句涉及判斷的句子,幾乎都是全稱判斷,話說得嶄截,不拖泥帶水。像“奇詩”兩句說得更是不容懷疑。

他有一些寫到自己的詩,也很見其性格和詩格,如《某事既竟投夏公》:

手提肝膽驗陰晴,坐到三更又四更。

天狗吞吐惟日月,鯤魚去住總滄溟。

誰知兩語三言事,竟是千秋萬歲名。

失馬塞翁今得馬,不談馬齒更人情。

“某事既竟”是指摘掉右派分子的帽子。夏衍是他的領導,也是共患過難的老朋友。沒摘帽子之時,身份有別,要劃清界限,此時可以說披肝瀝膽、推心置腹地談一談了。于是壓抑許多年的情感如同沖破堤壩的洪水滾滾涌出。第一句就語出驚人。不是說要肝膽相照嗎?我就開膛破肚把自己肝膽拿出來檢驗一下陰晴風雨,為此,思量了一夜我才做出這樣的決定!“天狗”兩句表明自己光明磊落,志在江海,當然不會計較前嫌?!扒锶f歲名”過去解釋多是說,詩人感慨只因兩三句話就被打成右派,留下永世惡名(其實此時紺弩不一定認為右派就是惡名)。我認為“誰知”二句寫世事荒誕,聶翁覺得此事太過荒誕,不幸竟讓自己拔得頭籌;但也因其荒誕,歷史會永遠銘記,這對我是幸還是不幸呢?現(xiàn)在摘了右派帽子,正像塞翁失馬,馬又回來,只是人老了,馬齒徒增,不說也罷。就此打住。這首詩抒發(fā)的是一股怨氣,本來“詩可以怨”,儒家的詩論都是允許的,因為他與夏衍有患難朋友這層關系,顯得肆無忌憚。夏衍如果是個小人,肯定會抓住這個把柄的。

聶詩中這種具有沖擊力、霸氣的作品詩句俯拾皆是,如廣為人知的名句:“天寒歲暮歸何處,涌血成詩噴土墻”;“男兒臉刻黃金印,一笑身輕白虎堂”;“手提肝膽輪囷血,互對宵窗望到明”等,這里不一一羅列。

聶詩中特別具有“霸氣”的詩篇多寫于從北大荒歸來的20世紀60年代和1976年從山西釋放歸來到20世紀80年代初,逝世前詩風有些衰颯。這可能與他釋放、平反之后,原有的一股昂揚的心氣逐漸成為過去,再加上社會與家庭中的一些不如意的事情,特別是與聶翁本人密切相關的胡風冤案遲遲不能徹底平反。聶翁的思想日漸消沉,齊生死、等貴賤,甚至視悲歡、苦樂如一體的莊子思想逐漸占了上風。換句話說,聶翁晚年看破了,除了還在意自己的詩作(他自信是能傳世的)外,一切也都“花開花落兩由之”了。

在這種思想狀況下,其作品從氣勢上看低落了許多?!芭脊舶喾抠Y本論,重戲竹馬白頭翁。吾身處處能尋樂,微覺憂樂每互通?!?《自壽新增一章》)甚至寫了散文《懷念監(jiān)獄》。這些確實能反映他當時的心境。

前兩年人們探求是誰把聶翁送進監(jiān)獄,有人以為聶翁至去世也不知道誰出賣了他。后來檔案現(xiàn)世,證明他全都知道。又有人用聶老心胸開闊,諒解揭發(fā)人的處境,來解釋他照舊與揭發(fā)者、出賣者往來的現(xiàn)實。我覺得事情遠不是這樣簡單。早年的紺弩是恩怨分明的人物,頗有魯迅風范:“二十歲人天不怕!新聞記者筆饒誰?”可是到了晚年,瘦得如“一段沒有生命的木頭”的紺弩,連監(jiān)獄都覺得未嘗不是個好去處,莊子的“散木”情結(jié)(“散宜生”之筆名就與此相近)日益占上風,“彼之無町畦,亦與之無町畦”。到了這種境界,他還會計較誰是猶大嗎?直到臨終之際,一生匆匆在眼前掠過時,他才覺得“我很苦,想吃一個蜜橘”。老伴周穎喂他吃了一個蜜橘,他把一個蜜橘全吃了,連核兒都沒吐,他進入“蜜橘”境界,連說“很甜”“很甜”逝去。從此“詩卷長留天地間”,了卻了一生恩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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