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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享詩名六十年——評邵燕祥的“打油詩”

清詞麗句細評量 作者:王學泰 著


獨享詩名六十年——評邵燕祥的“打油詩”

四五年前,有一次約幾位朋友一起吃頓飯,其中有邵燕祥先生和老同學郭寶昌。寶昌一見邵先生就說:“邵先生,我還能背誦您的《憶西湖》呢!”說著他就背起來:“不是亂花淺草的三月,不是桂子飄香的中秋,雨雪霏霏,冷風穿袖,湖上尋舟(杭州西湖),船娘笑我,癡興濃于酒?!边@是一首頗具舊體詩意境與情調(diào)的作品,我也讀過此詩,記得詩一發(fā)表馬上受到大中學生讀者的歡迎,當然這種情調(diào)的作品必有“左棍”的討伐,扮演這個左棍的就是初出茅廬的姚文元。理由也是舊時的“士大夫情趣”。那時凡是涉及“舊”必然是“反動”,令人聞之而喪膽。其實許多新詩人都寫過這類作品,如胡適、郭沫若、聞一多、戴望舒、陳夢家等。舊體詩自有其獨特審美特色,為國人喜聞樂見,自由體的新詩融入舊體風調(diào),別有一種趣味。這在思想、情感、趣味定為一尊的時代是決不允許其生存的。因此被維持文壇一統(tǒng)的文痞所掊擊,也宜。

直到五十多年之后,邵先生猶憶及這場公案。他在《西湖楊柳枝十首》第二首云:“ 平生最憶在杭州,湖外青山堤外樓。不悔西湖詩賈禍,難忘曾作少年游?!弊⒃疲骸拔迨昵俺跤挝骱螅隊繅艨M,曾寫《憶西湖》詩一首,刊于浙江《東?!吩驴?sup>,旋即遭姚文元批判,指為士大夫情趣、不良傾向云云,延至文革仍列入罪狀?!?/p>

邵燕祥自十幾歲開始寫詩,20世紀50年代成為最受青年歡迎的詩人之一(其他如公劉、聞捷等)。因富于正義感,自然難逃1957年之厄。此時,他失去發(fā)表的權利,開始默默耕耘不期待發(fā)表的舊體詩。改革開放以后,他寫了許多頗受讀者歡迎的雜文,連舊體詩也朝雜文方向發(fā)展。他謙稱為“打油詩”,其集亦名之曰《邵燕祥詩抄·打油詩》(簡稱《打油詩》),我覺得可稱為“詩體雜文”。

雜文,特別是魯迅先生開創(chuàng)的雜文是一種獨特的文學體裁,它與社會現(xiàn)實有著極為緊密的關系。正像魯迅所說雜文“是在對于有害的事物,立刻給以反響或抗爭,是感應的神經(jīng),是攻守的手足”(《且介亭雜文·序言》)。另外雜文短小精悍,風趣幽默,易于激起閱讀的興趣。改革開放以來,雜文一直有廣泛的讀者群。邵先生的“打油詩”正是把舊體詩這種“小眾”藝術向大眾方向發(fā)展的一種嘗試。

邵詩有很強的時代性和批判性,這得力于其經(jīng)歷遭遇。2009年,重慶“打黑”“唱紅”之時,捧場、贊頌者居多數(shù),許多知識人也趨之若鶩。國內(nèi)雖也有不同意見,但多是以“言論方式”(如“答記者問”、評論等)表達,而且措詞委婉。而邵燕祥則用他的“匕首和投槍”似的“雜文詩”剝開和戳破“紅”“黑”夾雜、斑駁陸離的假面,直揭其本質(zhì):

川江忽報起風雷,攘攘西東各逞才。

勢力可憐分黑白,功名原是出胚胎。

風篩黃葉紛紛下,日沒紅歌陣陣來。

神話曝光皆鬼話,俱往矣豈有他哉!

川江2009年10月24日

這不僅需要有見識,更需要膽氣,因為主持者先以倡導“紅”、打擊“黑”自命,從而占領了政治正確的“政治高地”,并給持不同意見的人們預留下打壓他們的政治帽子??墒窃谠娙丝磥?,這些招數(shù)只是“俱往矣”的慣技罷了,我們老一代都經(jīng)過、見過。世間之事,哪是“紅”“黑”二字就可以概括的?以此論事,非愚即妄。此詩一傳出,馬上引起川籍詩人唱和,邵也在酬酢中,再做深入分析:“問誰醫(yī)國管興亡,煎藥緣何用老湯?肉食層高爭老大,客卿座次列三幫(幫閑,幫忙,幫兇也)。”(《詠史贈杜嘉》)這些詩句活畫出在“紅”“黑”二字掩蓋下各種人物的嘴臉和紛紛擾擾的世態(tài),事到如今,那些“三幫”,不是仍然在做各種表演嗎?

雜文立身于現(xiàn)實的社會批評,邵的“雜文詩”也如是。在“打油詩”的“外篇”中,詩人還與漫畫家丁聰、方唐合作,一詩一畫,都是寫時事的,批評的也都是老百姓念茲在茲的社會不良現(xiàn)象。許多重大、甚至敏感的社會問題,作者皆能舉重若輕,涉筆成趣。如詠丁聰先生畫的十二屬相中的“龍”,題為“沒有點好眼睛,不要去瞎抓、亂抓”。詩曰:“不怪葉公不好龍,驀然破壁自騰空。風云攪得團團亂,一筆原來未點睛?!北緛怼爱孆堻c睛”“傳神寫照,盡在阿堵”,是畫家的絕技。丁聰先生一反常人的思維定式,他畫了一條巨龍,這條巨龍等不得畫家施展絕技,兀自破壁飛去,瞎著一雙眼睛,攪動天下,弄得畫家張皇失措,徒喚奈何!配詩者延長了畫家神思,進一步申說了這條沒有眼睛的“龍”,破壁騰空之后,果然“瞎抓、亂抓”,一時山岳頹崩,風云變色,使得終生“好龍”的葉公也不得不與自己的嗜好告別了。邵燕祥是在埋怨小丁“未點睛”嗎?也未必。多少年來,我們以“龍的傳人”自居,但愿它不是未點睛的“龍”。讀這組詩畫,讀者會有不同的解讀,好的藝術作品,其形象是遠大于思想的。

這類作品中更多的是通俗而有趣的,如《傍“大款”的貓》:“權來不可諫,錢去不能追。鼠竊貓偷事,不知誰傍誰?”原來在小老百姓看來高高在上的、神圣的權力有時也能化作“媚態(tài)的貓”去“傍大款”,哪怕這個“大款”不過是只“碩鼠”。又如“賊喊捉賊非笑談,又看污吏審貪官。黎民盡使成螻蟻,好戲誰從壁上觀”(《時代的幽默》);“待到交班悔已遲,黃昏將近夕陽時。有權堪用直須用,莫待無花空折枝”(《五十九歲現(xiàn)象》)。這些雖然都是眼前尋常事,也常常見諸報端,但寫入詩中,仍有很強的警示作用。

邵燕祥久在文壇,歷經(jīng)了六十余年的風風雨雨,熟悉文壇歷史及其中的各種人物。他有許多作品就是與文壇上同仁酬酢唱和的,讀這類作品,不僅增進了我對于活躍在中國文壇上各類作家、藝術家的理解,也感到這個“壇”荊棘叢生,令人望而生畏,一些缺少機靈氣兒的文人要是貿(mào)然闖入,那是動輒得咎的。五次文代會后,楊憲益先生寫出他的名詩《詠五次文代會》,其中“好漢最長窩里斗,老夫怕吃眼前虧”寫出了老先生在文壇耕耘多年的體會,一時京城傳誦。邵也寫了《戲詠五次文代會》,“憲益先生賞酒并以五次文代會上詩見示。今秋作江南游,未得躬逢其盛,打油湊趣”:

盡是作家藝術家,出恭入定靜無嘩。

不愁百萬成虛擲,安得金人似傻瓜。

已驗幾回詩作讖,可知何日筆生花?

掌聲拍報平安夜,大會開得很好嘛!

一九八八年十一月十五日

舊體詩在造語修辭與句式上是要遵循文言規(guī)則的,但也不能僵化,特別是雜文詩,更應靈活。此篇前七句或描寫藝術家、作家嚴肅與體面,或寫大會的隆重與莊嚴,或調(diào)侃楊先生的“怕吃眼前虧”,恐怕還得要吃虧……這些詩句都遵循舊體詩的寫法與章法,但最后一句曲終奏雅,將今人口語不加修飾地嵌入詩中,似乎有些不倫,但正因為有了這句,全詩“境界全出”,不僅曲盡當時的場景、氛圍之微妙,而且主持人的面貌情態(tài)也畢現(xiàn)于紙上。這也是遵循魯迅先生的“論時事不留面子,砭痼弊常取類型”罷。

邵燕祥一生耕耘詩壇,其間甘苦冷暖自知,《偶得》寫道:“枉拋心力作詩人,寧復聲聲天籟真??v有童心天不許,一泓秋水也蒙塵?!痹娛且粋€民族的情感,詩人是高尚的職業(yè),但寫詩不能只是唱頌歌。清代有位女詩人寫道:“頗有蒼生歌哭想,被人錯喚作詩人?!彼f自己本不是詩人,但因為有了為“蒼生歌哭”的念頭,便被大家公認是“詩人”了。這是說為蒼生的苦難歌哭,乃是詩人的職責。唐代唐衢善哭,白居易《寄唐生》中云:“賈誼哭時事,阮籍哭路岐。唐生今亦哭,異代同其悲。……不悲口無食,不悲身無衣。所悲忠與義,悲甚則哭之?!卑拙右讓懥恕叭蕖?。漢代賈誼為了朝廷大局而哭,此哭是“政治的”;晉代阮籍感慨人生選擇之難,這哭是“哲學的”;唐生哭“忠、義”,這是“道德的”。邵先生的“童心”與“天”的沖突,恐怕是賈、阮、唐三者兼而有之,無怪去年他要患“干眼癥”了:

蠟未成灰淚已干,早年有淚忒輕彈。

眼枯見骨哀訣別,義重如山憫宿緣。

今我無言更無淚,問誰憂地復憂天。

人工淚液傷心水,潤亮雙睛且靜觀。

(《眼干承醫(yī)生處方賜人工淚液二瓶,即以為打油詩題。用十三轍俗韻》2011年7月14日夜)

邵先生有些后悔少年哀樂過于人了,正如詩的“小注”所說:“幼時讀詩詞說部,每常設身處地,哀其不幸,如誦老杜‘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便潸然淚下。后聽歇后語謂‘看《三國》掉淚——為古人擔憂’意存譏刺,則頗不以為然?!毖蹨I沒有省著點用,難免“蠟未成灰淚已干”了。其實別認為小兒女才愛哭,人老了,更需要眼淚的滋潤。常語云“老了,眼眶子淺了”,言老頭兒、老太太更愛抹眼淚兒;杜詩云“天意高難問,人情老易悲”,也是說老人容易激動,難以自制,說不定也會“淚飛頓作傾盆雨”的。正當需要眼淚之時“今我無言更無淚”了,豈不哀哉!幸好醫(yī)生給他開的藥中有“人工淚液二瓶”,這個人工的“傷心水”大約能如觀音大士瓶中甘露,除煩解慍,不單單是“潤亮雙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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