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識詩仙與酒仙——讀楊憲益先生的《銀翹集》
初次見楊憲益先生是在20世紀90年代,現(xiàn)已故去的周發(fā)祥兄(文學所比較文學研究室主任)有事要找楊先生,拉我同去。久聞楊憲益大名,始終沒有見過,我們就一起去了。那時楊家住在友誼賓館。憲益先生一見我們很不見外,馬上打開冰箱就要拿酒待客,可惜楊先生遇非其人,我與周兄皆不能飲,幾番推讓才作罷。楊先生身材頎長,仙風道骨,神情散淡,聊起天來,多妙語?;貋韺懥耸仔≡娪浧涫拢骸皬V袖寬衣意淡然,解頤妙語味如禪。枉居京都五十載,不識詩仙與酒仙?!焙髞恚壬呐f體詩《銀翹集》在香港出版,先生即以此集相贈,時在1996年10月,轉瞬十五年矣。
我稱他為“仙”,這不是吹捧,楊先生真是有點常人沒有的“仙氣”。如說他是酒仙,平常以酒代茶,這就高過一般人的好酒。更特別的是,有了酒,人間的寵辱也忘了一大半,這就是常人所不能及的了。如1968年被當局抓捕的那個夜晚,他剛剛喝了半瓶曲酒,夜里十二點被送到半步橋看守所。一進看守所的監(jiān)號便呼呼入睡,睡在旁邊的犯人聞到他身上有酒味,說好香啊。楊先生酣睡到天明。此后談起被抓的事來,唯一遺憾是穿拖鞋走的,沒來得及換鞋。友人黃苗子后有贈詩云:“十年浩劫風流甚,半步橋邊臥醉囚?!边@是常人能做到的嗎?
他的詩篇中,言酒及與酒友唱和者幾乎占了一半,酒在加固著友誼,也在制造詩。1989年,夏衍得到一瓶洋酒,請黃苗子帶給啟功,啟功自慚酒量不行,又轉送給楊憲益,可見在朋友圈里,以酒獨步京城的還是楊先生。這個小故事就催發(fā)出三首好詩,黃苗子、啟功、楊先生各一首,楊詩云:
欺世盜名獲佳釀,自慚受祿竟無功。
而今文士多海量,小子焉敢稱英雄。
苗子元白詩早到,才思敏捷愧兩公。
南游一周心力倦,已成西池嬌語龍。
香港酒多酒友少,對飲幸有潘際坰。
歸來故人俱無恙,小丁不復憂防洪。
京豐賓館春色好,玉淵潭畔櫻花紅。
深感知己殷勤意,為我轉致端先翁。
讀這首詩可具體感受到三十年前為什么“打油體詩”突然在京城興盛起來。這些詩最初沒有發(fā)表在報刊上,更未出書。它們之所以引起關注就是因為寫得有趣、很幽默,又出自著名的老文化人之手,因此,盡管這些作品不一定符合主流規(guī)范,人們還是樂于傳抄,以為笑樂。我還記得二十年前人們熱衷傳抄這些詩篇的情景。
說楊先生的詩有仙氣,主要表現(xiàn)在舉重若輕上,讀他的詩會覺得很輕松。楊先生無論寫什么和怎么寫似乎全不在意,好像沒有經(jīng)過什么組織與謀劃,也不太講究寫作方法,往往是任筆寫去,用的還是大白話,仿佛與《紅樓夢》中鳳姐順口說的“一夜北風緊”同科。其實,楊憲益自小經(jīng)過寫作舊體詩的系統(tǒng)訓練,他還一度反對過白話文,認為文言比白話更富于表現(xiàn)力?,F(xiàn)在他留下的最早的詩作是十七歲時寫的《詠雪》。楊先生自述這首詩受了英國詩人雪萊的《云雀頌》的影響,把紛紛飄落的雪花比作詩、比作音樂、比作戰(zhàn)士、比作為革命獻身的烈士,并借此喻志:
積雪滿空庭,皎皎質何潔?
安得雪為人,安得人似雪?
安得雪長存,終古光不滅?
愿得身化雪,為世掩陰霾。
奇思不可踐,夙愿自空懷。
起視人間世,極目滿塵埃。
雖然有點西洋情調,但還是模仿漢魏五古的。1941年他在貴州師范學院任教時,還用“離騷體”寫了一首長詩講述他在外國漂泊的經(jīng)歷,受到教授中國古典文學教授的稱贊。吳宓先生也很贊賞楊先生中學時寫的舊體詩,大約這些都寫得很精致,可惜都未傳世。
楊憲益?zhèn)魇涝娮鳎蠖噙€是20世紀80年代以后的“打油詩”。此時的楊憲益已經(jīng)歷盡滄桑,他從富有到貧窮,從中國到外國,從戰(zhàn)亂到太平,從國家貴賓(因為妻子是外籍人士,被視為外賓)到監(jiān)獄囚徒,從妻子兒女幸福美滿,到妻死子喪……有了這些經(jīng)歷,什么不是過眼云煙呢?因此,楊先生從做人到作詩都變得日漸隨意,似乎很少有能激起他的莊嚴感的事情了。1993年香港大學授予楊憲益名譽博士學位,同時獲此殊榮的還有菲律賓前總統(tǒng)阿基諾夫人和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德瑞莎嬤嬤,他回國后寫詩《自嘲》云:
南游四日太匆匆,港大嘉儀似夢中。
相鼠有皮真鬧劇,沐猴而冠好威風。
西天圣母心腸善,菲島夫人意態(tài)雄。
回國正逢迎奧運,惟憂歡喜一場空。
阿基諾夫人、德瑞莎嬤嬤都是世界級人物,可以想見這個授榮譽學位的儀式與程序都是相當隆重和莊嚴的,但詩人卻用輕快的、充滿跳動感的筆調復現(xiàn)這個過程?!跋嗍笥衅ぁ币宦?lián)更是令讀者忍俊不禁,用句時髦話說讀者的笑便解構了一切。我想詩人不會是諷刺港大對他的善意和尊敬的,而是他經(jīng)歷過太多的戲劇化場面,在回憶錄《漏船載酒憶當年》中,楊憲益描寫“大躍進”時對他的批判大會、“文革”當中獨自站在兩層桌子上被批斗和在全局批斗大會上“坐噴氣式”,雖然都是親臨,但他又能跳出冷眼旁觀,覺得不過是一出出有趣的“鬧劇”,無聊而荒誕。到了晚年,楊憲益更是寵辱皆忘,唯一存留的是看戲的興趣。在《自嘲》中作者完全跳出自我,看到了在“心腸善”的“圣母”和“意態(tài)雄”的“夫人”之間鳩形鵠面、沐猴而冠的自己。我們讀了這樣的作品是感到可笑還是覺得心酸呢?
作者有了超脫和看戲的心態(tài),就產(chǎn)生了許多有楊氏特色的詩作,如他寫自己的生活、歸宿以及眼中的世界:
無題
回到京城又半年,大街小巷炒銀元。
身無長物皮包骨,情有別鐘酒與煙。
沒有靠山難下海,行將就火快升天。
玉樓正缺承包匠,早去能拿回扣錢。
住公寓有感
一生漂泊等盲流,到處行吟亂打油。
無產(chǎn)難求四合院,余財只夠二鍋頭。
人間雖少黃金屋,天上修成白玉樓。
堪笑時人置家業(yè),故居留得幾春秋。
用現(xiàn)在網(wǎng)絡語言說“神馬都是浮云”,這是經(jīng)歷人生的辛酸苦辣之后的不得已之言。當然,有著豐厚傳統(tǒng)文化和西洋文化教養(yǎng)的楊憲益也有特別執(zhí)著的一面。他在詠及聶紺弩的詩中就有“不求安樂死,自號散宜生”的句子,這也是他的夫子自道吧。其《自勉》一詩更是明確寫道:“每見是非當表態(tài),偶遭得失莫關心。百年恩怨須臾盡,做個堂堂正正人?!边@也許是更真實的楊憲益:
螳螂
勇斗車輪不顧身,當仁不讓性情真。
填波精衛(wèi)雄心在,斷首刑天猛志存。
敢舍微軀膏社稷,要留正氣滿乾坤。
捕蟬本是圖清凈,黃雀何須助惡人。
楊憲益?zhèn)魇涝姼璩讼愀郯妗躲y翹集》(內(nèi)地出有福建版,但有增刪)外,還有廣東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三家詩”中有楊憲益的《彩虹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