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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七 遇見短尾白

為愛奔波:毛小孩們教我的生死課 作者:陳文茜 著


之七 遇見短尾白

我還在感嘆生命的悲傷嗎?

現(xiàn)在我要為你介紹我的好老師。她的名字叫:短尾白。

二〇〇九年,沒有人知道她已經(jīng)流浪了多久,從哪里來?為何被丟棄?但顯然已經(jīng)是一個在街頭沒人要的小東西,許久,許久。

有一天,臺北縣捕狗大隊抓獲了她,可以想象當時她的驚恐及顫抖。接著她被丟入中和收容所,這里本來是生命各種答案的另一個起點。一個典型答案是:第十二夜,安樂死。還有一個答案是:幸運地被領養(yǎng)。另一個答案是最糟糕的:在收容中心感染疾病,不治死亡。

她碰到了這些選項中的最后一個,感染了狗瘟熱,一種導致她從此全身癱瘓的神經(jīng)病毒,這個結局幾乎沒有分號,等待她的就是比流浪還糟的狀況,也是生命終點前最糟的狀態(tài)。

她可能被丟在地上,全身臟臭,無力喝水,不能進食。收容中心如果沒有足夠的工作人員,她可能比安樂死更慘,激烈且孤獨地死。

但短尾白跳出了這些命運選項,她遇見了長達十年帶著學生在中和收容中心當志工做研究的蘇璧伶教授。短尾白癱在那里,臺大動物醫(yī)院志工團隊必須做出困難的決定,哪些染病的狗必須要先安樂死,才不致于擴大感染,和哪些可以救。

短尾白當時已經(jīng)四肢癱瘓,蘇教授的團隊決定救她的理由,居然是:她“超級貪吃”,每天趴在地上,動彈不得,卻還是好愛吃東西,這代表這只狗其他器官仍然健康,而且她想活下去。

短尾白的戲劇故事還沒有結束,一個醫(yī)療實習醫(yī)生在恍神中,給她下錯了針,從此非常愧疚,每天拜托家人排隊買法國面包喂食她。是的,她已經(jīng)癱瘓,連小便都需要靠人擠尿,但是對于生命,對于未來,短尾白沒有什么茫然,更不必暴躁。

她的世界,從此就是一塊嚼起來噴香十足、大大的法國面包。

于是自二〇〇九年至今,她在眾人合力下,住進了臺大動物醫(yī)院,成為臺大動物醫(yī)院的院狗,并且第一回有了名字:短尾白。

經(jīng)過臺大動物醫(yī)院神奇的治療,她的前腿居然可以移動了,后半身倒是全部癱瘓,無可奈何。蘇教授于是幫短尾白做了一個滾輪椅,我第一次看見她時,還以為這是馬戲團出來的住院狗。因為她矯健的身手,尤其上半身亳無障礙的“向前行”,有些時候甚至可以滾得很快,乍看之下好像她正準備滑輪,揮桿一場曲棍球。

我的錯覺不是因為我沒有同情心,而是她實在太可愛、太快樂了。對生命她沒有太多奢求,除了吃、到處吃、四處吃……關于自己過去的悲慘,她臉上沒有什么痛苦表情,沒有記憶,沒有自憐。只要拍拍她的頭,她即笑呵呵。至于當下生活,她沒有苛求。

除了吃。

在過去十四天南禪寺的住院期間,每日為了灌食,搞到人仰馬翻,我也攪盡腦汁,為她配食物。上午雞肉水梨池上米花椰菜,中午牛肉菠蘿水梨胡蘿卜高麗菜……有一天還翻出法國神廚PaulBocouse 的鵝肝配方,把鵝肝換了臺灣鯛,其他盡量比照,伺候刁狗南禪寺(當然這是因為她生了重病,不過,我太累了,還是忍不住詆毀她一下)。

短尾白顯然聞到后方傳來濃濃的香味,居然自己靠鼻子偷開邊門,沒有后肢輪椅,直接拖著殘肢,硬滑到南禪寺住的病房。這趟長廊光走路,人也要十幾步,何況癱瘓的她,可見她的“吃志”多么高昂。

雖然所有實習醫(yī)生都告訴我一定要問過蘇教授,才可以喂食她。

但眼看她歷經(jīng)千辛萬苦爬到我們的病房,我管她三七二十一,就偷偷塞了幾塊雞胸肉給短尾白。

她的記性也真好,從此看到我,即一臉笑意,我想在她眼中,我就是一個大肉排,香味四溢,頂好外加點當季水梨配池上米,我就是個駐院三星主廚。

短尾白待在醫(yī)院近九年,一個小小的空間,長約三十厘米,寬五十厘米,但她已經(jīng)相當滿足。這九年她看盡各方被寵愛的名狗來來去去,守在醫(yī)院分給她的小角落,從不叫,也不哭。生生死死,她看多了,明天不知道長相,昨日只代表吃的食物已經(jīng)消化,當下只有一件重要的目標:Where has all the foods gone ?

醫(yī)院對許多動物本來是苦痛的代名詞,但對于短尾白,那可是她一生最安穩(wěn)、得到最多愛和幸福的家。在動物醫(yī)院里,多數(shù)的實習醫(yī)生都比她資淺,所以在這里她除了有一個編號,可能是一輩子第一個名字外,還有個重要頭銜:學姐。

哦,對了,她是母的。但是她夜晚時,研究生會固定為她擠尿,短尾白的表情仿佛在享受腳底按摩,沒有羞澀,非常感恩。

今晚夜里,我?guī)е隙U寺向醫(yī)院請假回家,明早再回去。我知道她的生命已經(jīng)倒數(shù),心中縱有不舍,看到短尾白,我已不再傷心。我本來的淚水在風中,已化成愛,我想把剩余的愛,更多的祝福,給生命力無窮的短尾白。

由于對生命的愛,使她更值得生命……逆風不流淚,活著的每一天,都在歌唱:“我的食物在何方?”尋尋覓覓的不是愚蠢人類無聊的愛情,而是具體又芳香的食物。

她曾經(jīng)流浪,如今她已有所居;她曾全身癱瘓,如今她已有滾輪車;她不必爭特別的寵愛,因為從一無所有,到一點點愛,她已飛揚愉悅。

一個知道什么叫作“足夠”的生命,活得如此豐足。

于是我仿佛聽見未來有一個古老的傳說將傳唱:有個先知,她的尾巴是白色的,她的形象不是人,而是從容的一只狗,她不必站在蒼茫云海之處,已經(jīng)得道。

她在臺北最邊緣的角落,啟發(fā)每一個自以為受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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