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不負春來二十年

相欠債

“錢都被你們四年級的賺走了！”在臺北碰到的幾個下一代跟我訴苦，“現(xiàn)在臺北房子這么貴，薪水又這么低，大學畢業(yè)了還找不到工作，教我們怎么辦？”

臺灣說法，“四年級”指一九五一至一九六〇在臺灣出生的人。根據(jù)我“毫無公信力的身邊問卷調(diào)查”，上面這個說法連被抱怨對象“四年級生”都同意。只有我老哥跳出來喊冤：“那我們?nèi)昙壍目蓻]有賺到錢！我那個時候大學畢業(yè)也找不到工作，沒錢出國就去做教師，薪水臺幣八百塊?！?/p>

其實“四年級”成長的時候，在臺灣有眷村叫“克難新村”，馬路取名“克難街”；朋友的朋友就有大名叫“克難”的同學。光憑“菜市場姓名學”就可以遙想當年臺灣生活環(huán)境之艱苦，否則怎么會處處要人“克難”，連小孩出生都命名“克難”來勵志？

所以，沒有當時大家的“克難”，哪有臺灣后來的富裕和繁榮？（三年級生又跳出來喊：“克難”也是“難”到我們，你們四年級那時候還包著尿布，什么也不知道?。?/p>

好吧，不談從前。留在家鄉(xiāng)的昔日同學和朋友，走過克難歲月，現(xiàn)在確實都衣食無憂，哪怕沒有錢的也有閑。忝為“四年級”一分子，雖然在異鄉(xiāng)打拼了大半輩子，家鄉(xiāng)吃香喝辣沒我那份，卻不免有點莫名的慚愧。侄女體諒地說：“不怪你們，姑姑這些朋友當年都是臺北前三志愿高中畢業(yè)，又讀了大學。你們那個時候大學畢業(yè)就算社會精英了，所以后來日子過好一點，我們能了解?！?/p>

為了找“茬”，我開始觀察朋友快樂生活里的不如意，發(fā)現(xiàn)看起來經(jīng)濟寬裕，生活圓滿的“四年級生”，除了很多夫妻關(guān)系緊張，真正的罩門原來在“小孩”。用臺灣俗諺形容這些從“剛過而立”到“大齡青少年”年紀的兒女，和他們“四年級”父母之間的關(guān)系，那就是“相欠債”。

我不是親子關(guān)系專家，充其量只能說是個久游歸來的資淺“社會觀察員”，而且我的樣本池小得不值一曬。可是就這么封閉的一個社交圈，我看見和聽來的，有關(guān)親子之間的故事和橋段，卻是連我寫小說都不敢妄用的離奇?；旧?，臺灣“四年級”中產(chǎn)階級父母對子女的“孝順”，真是到了讓返鄉(xiāng)游子瞠目結(jié)舌的地步。

太離譜的事容易讓人對號入座就不提了。談點比較常見的瑣事：有一位姻親，兒子讀高三，十八歲的年輕男子每天早上梳洗完畢，走到大門口站定，母親就把書包掛到他的肩上。這位老媽不但熟悉小孩每日課程，替他把書包提早整理好，如果哪天弄錯了課本，兒子回來埋怨，母親還會自責不小心。在母親眼里，十八歲了還讓母親整理書包的兒子沒有被寵壞，是讓父母欣慰的好兒子，能體諒母親的苦心，回報以天天用功，不大出去玩，也很少上網(wǎng)打游戲。

我覺得在這樣的親子關(guān)系里，兒子的犧牲太大了。我一生中最好的朋友都是在高中時候交的，運動和游戲也都是在高中時期學會的。環(huán)顧四周，男男女女的朋友莫不如此。高中的時候不交朋友，不出去闖點禍，老了哪有什么人生樂趣可以回味呢？

還有一對我不直接認識的父母：夫妻不睦，事業(yè)成功的丈夫覺得教養(yǎng)子女是太太的職責，很少參與。妻子鼓勵孩子們發(fā)展自我，子女都花了很多時間探索自己的興趣，幾次更換學習專業(yè)，在學校系統(tǒng)的避風港里都躲到而立之年了，還和父母住在一起，依靠父母經(jīng)濟支持，沒有趕快畢業(yè)或找份工作獨立的打算。

在這樣的親子關(guān)系里，子女從父母那里有“受”無“施”，這未嘗不是一種剝奪，父母連讓他們?nèi)ビ懞玫臋C會都不給?？雌饋砀改笇λ麄儧]有要求，卻也吝于指導，讓他們浪費了寶貴的光陰去摸索人生的方向。父母能在同儕中夸耀自己的大方和開明，卻沒有想過兒女一次次更換跑道的挫敗感。我不知道這是誰欠了誰？

這位父親還自豪自己“養(yǎng)得起”，母親更是一味支持兒女的作為，都對臨屆退休還要負擔兩個老學生的學費絲毫沒有抱怨，可是對馬英九未能在世界經(jīng)濟衰退時讓臺灣自外股災卻強烈不滿。

從這個案例我領會到為什么政治話題在臺灣總能引起共鳴，原來人民對政治領袖的期望比對自己的兒女還高。這兩位“四年級”賺了夠用的錢，子女卻成了長期甚至逾期的“甜蜜負擔”。他們不要求子女，卻不放過自己，年過知命還努力不懈，到處兼差，積極投資理財，期望再大賺一票。他們累積的財富借由下一代的延遲自立付出去給社會，也算是另一種形態(tài)的社會財富重新分配吧。

何處是兒家

老華僑是宅女，在僑居地家中不掛在網(wǎng)上就坐電視前面。在家鄉(xiāng)活動多，計算機雖然常開，電視就較少看了。我又特別不喜歡看臺灣的談話節(jié)目，避之猶恐不及，卻因為本地談話節(jié)目實在多，而且不斷重播，有的新聞節(jié)目除了主播，還要坐一排評論員把說過的事情用不同的句子和語氣重復一遍。強力放送，觀眾輕易躲不掉。

前陣子說是不怎么會唱跳演，專上談話節(jié)目談自己出格言行受到歡迎的小姑娘，酒醉打傷人成了熱門新聞，評論員一個個變身包龍圖，天天7-11公審，真是看得人心煩意亂。幸好小姑娘抗壓性還不差，中文也沒好到能效法影劇界前輩寫下“人言可畏”四個字，讓那些義正詞嚴的名嘴們逼出人命。不過再鬧下去也很難說。臺灣的傳媒挖新聞有點水鬼找替身的味道，沒有下家就不能離開，看起來這下是美國小伙子出手救了日本小姑娘。

美國人崇尚不輕言放棄的英雄，板凳球員救了球隊的故事比洛基還精彩，雖然電視和報紙上口水還是太多，可是我很高興正面新聞代替了獵巫，只沒想到高興了才兩天，本地政治狂熱分子又為了林書豪他小兄是哪里人吵起來，而且個個都講得好像就住他隔壁，知道他所有底細。一位想必跟他家里一起吃過好幾次飯的親戚被引述，掛保證說林書豪是“正港臺灣人”。報上連亞洲是父系社會都拿出來佐證所言不虛，免得被母系這邊的原籍浙江搶人。

還真不是等人家出了名來高攀。我真的認識這個小朋友（當然他不會記得我）。杰里米林是小犬大威哥中文學校的同學，我當年做陪讀媽媽的時候每星期五晚上都要陪著那群蘿卜頭在教室里從晚上七點坐到九點，想想從幼兒園那么丁點兒高陪讀到高中，長期抗戰(zhàn)的我都算不出有多少年。這么長的時間每周一會，對杰里米有點印象。

他小時候跟大威哥差不多高，沒注意什么時候就長到了一米九以上。即使是課后的中文學校，杰里米也是一下課就去打籃球，他們?nèi)覍@球都很熱衷。他的媽媽還跟我說過幾次：你兒子也很高，為什么不來打籃球？

幸好沒去打，因為大威哥后來就不長了，停在一米八三。而且我也不像人家媽媽那么偉大，對兒子的興趣無怨無悔地支持。幾年前大威哥回家的時候問我：你記得杰里米林嗎？中文學校我班上的？我在臉書上看到他簽進了NBA成為第一個美籍華裔球員。酷！他媽媽了不起，我要是想做職業(yè)運動員你一定不會支持我。

“I love you!”我嬉皮笑臉跟他說，“你要是那塊料我一定支持你?！?/p>

大威哥喜歡的運動是散打和摔跤，現(xiàn)在還是拳擊俱樂部的會員。我去看過一次他的摔跤比賽，手長腳長的他一上場就被個圓墩墩的對手給壓制在地，臉上馬上磨出血印子。我的心臟不夠強到卒睹，中場就出去了。后來他問我觀后感，我建議他改打高爾夫球，被他賞了個大白眼。我還告訴他根據(jù)我這個摔跤門外漢，可是看過很多武俠小說的觀察，這個運動合適長得像張麻將牌一樣的選手，他細細長長竹竿樣的一個人，動作破綻太多，很難制伏對手。果然他從初二參加摔跤隊到高三離開，一面錦旗也沒拿回來過。

他還組織過搖滾樂團。吉他、鍵盤、鼓和貝斯，哪個行當缺人他就自己頂上，他還作曲、混音，忙得不亦樂乎，幻想一天能成為巨星（想想這些設備和器材的投資，他還敢說父母不支持他的興趣）。

有次他的樂團在家練唱，對面山上的一位富貴鄰居被吵到了，滿山開著超級跑車尋找噪音來源，終于找到禍源，敲門警告，他們唱得正歡就充耳不聞，鄰居正打算報警，還好我及時趕到，害得素來看到白人還故意要把下巴抬高點的老媽跟人猛賠不是，說好話，這才了結(jié)。

他問我唱得好不好？我跟他說：兒呀，你知道你媽我最不喜歡掃興，可是更不喜歡說謊。而且我是你媽，完全沒有公正立場。你知道那個獵人和烏鴉的故事嗎？

獵人打到了烏鴉媽媽，烏鴉媽媽臨終求獵人放過她的孩子。獵人心軟答應了，問：日后遇上我怎么知道那是你的孩子呢？烏鴉媽媽說：他們是森林里歌聲最美的小鳥。

大威哥說：哼，以后我做了天王巨星，我就蓋間大房子請你來玩，你一進門就看見地板上幾個大字：“我媽錯了！她以前說我唱歌像烏鴉。”

所以大威哥直到現(xiàn)在還在抱怨我沒有能像杰里米林的媽媽一樣支持他的興趣。否則他可能是美國第一個亞裔摔跤選手，也可能是美國第一個亞裔搖滾巨星。可老媽一點不后悔，還是那句話：是塊料就支持！而且現(xiàn)在我知道了，沒有支持兒子成為美國第一個亞裔的什么人物，能避掉一個他們那中文班上沒哪個孩子心里沒答案，問了只會傷爸媽家鄉(xiāng)父老感情的蠢問題。

認輸

曾是賢惠人妻的女友決定離婚的時候說得深刻：就當那個人死了，所有恩怨一了百了。其實當年小夫妻不是沒有情分的，可是婆婆太厲害，母子之間深情無敵，容不下另一個“女人”。丈夫為了明志效忠，證明自己不是有了老婆忘了娘，竟然休妻給媽看。兩人分開了二十年，女的一手帶大孩子，男的也未吝支持，互信互敬，男未婚女未嫁。朋友是女強人，孩子成年后埋首事業(yè)，可是有時候也會怨嘆寂寞。我就幾次問朋友為什么不考慮復婚？朋友說：我沒本事做他家的媳婦，輸了就得認。

女友麻將打得好，卻不是次次都能贏。如果拿了一手爛牌，無力回天，就小心“陪打”，但求不要放銃。如果連著一陣子手氣特別背，就韜光養(yǎng)晦，暫時遠離牌桌，避免冤枉送錢。打牌的人都有講究，一個朋友曾經(jīng)謝絕我的贈書，因為不讓“送輸”；最好笑的是他還不準侄子叫他“叔叔”，要叫“贏贏”。

人家都奇怪，我的幾個死黨是麻將高手，怎么從不跟我玩牌？問的人還不知道呢，為了侮辱我的牌技，自認國手級的這幾位一聽有人要菜鳥跟她們同桌，不但堅拒，還揶揄老友：拜托，不打我給她二十塊，算我輸行不行？

我高中還跟她們打麻將玩，那個時候她們恐怕比我高明得有限。不過我始終沒有進步，和當年的小牌友拉開了段數(shù)，被遠遠甩在了后頭，虛擲了數(shù)十年缺乏練習，到現(xiàn)在拍馬也趕不上了。當年小牌友也好奇，問我：大家玩麻將啟蒙的時間差不多，你怎么就這么不長進？

其實我不喜歡打麻將以及任何賭戲的主要原因是“怕輸”。我學沒看過本尊，只看過二手模仿的臺灣本土劇歹角臺詞回答她們的提問：“阮莫尬意輸A感尬（我不喜歡輸?shù)母杏X）！”說起來好像因噎廢食，可是我自知輸不起，不想事后追悔，所以素來避免沒把握的事。這個態(tài)度正面的結(jié)果是成年后，認識的人包括長官在內(nèi)都覺得此人牢靠，不信口開河，言出必踐。反面結(jié)果則是如好友瑞琦常譏笑的，說我凡事“預為后日張本”。

兒子大威哥就屢屢抱怨我把他教得太保守，削弱了他冒險犯難，敢為天下先的精神。我不承認，說：沒有呀，你什么時候那么聽我的話？你長大的過程中闖的禍還不夠多嗎？你要再更勇敢激進，你老媽的心臟也受不了。

母子談到兩件生活瑣事，他控訴做媽的就是這樣在無意間把兒子的大志給扼殺了：

他中學時候迷上表演，宣稱高中畢業(yè)以后就要去好萊塢勇闖星途。老媽的反應是：很好！從今以后，我們家吃飯前你就擺碗筷，吃飯后就收桌子。他問為什么？我說：所有好萊塢的大明星都干過餐廳服務生。因為一部電影里只有一個男主角，卻有許多的龍?zhí)?。在好萊塢闖蕩，成功的少，失敗的多。人的運氣不知道什么時候來，你得替雨天打算，中文叫“未雨綢繆”。讓你在家先練習擦桌子也算幫將來做準備。

還有一次小學校演戲。劇目是《三只小豬》。結(jié)束的時候老師說小朋友可以把道具屋搬回家。人人都搶著要那個道具磚屋，他想想決定獨自登記要草屋。討磚屋者眾，老師只好抽簽決定誰得。得主出現(xiàn)后大家又轉(zhuǎn)頭來搶本來不屑一顧的草屋。

老師說大威哥早在眾人之前就定下草屋，不用抽簽，直接給他。小孩回來一說，老媽盛贊策略運用得當；做事本該預先評估，設定目標，然后一擊中的。他老爸不以為然，難得拽文扯子曰：“法取乎上，適得其中；法取乎中，斯得其下矣?！闭f是做人要眼光遠大，反對我教小孩瞄準結(jié)果有把握的“低成就”。

大威哥的爸不無得意地加注道：“我要不是把目標訂得高，怎么會娶到你媽？”

咦？這算是奉承還是拐著彎兒罵人呢？

咳！此生愧對的師友以前錯認某將立言，未料不材幾十年花心思講笑話只逗到一個人開心。我又還以為自己早慧，懂得趨吉避兇，年紀輕輕就知道既然輸不起，不玩可以吧？偏沒想過人生就是一場賭局，不但手氣順背不由人，而且既進場就得熬到終場。英語有諺：Somebody's lose is an other's gain，（有人得就有人失），反之何嘗不然！一彈指六剎那，一甲子六十年，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哪怕參透人生海海，追求一己歡喜的狂狷之徒，在時間大神前面也要謙虛匍匐，低頭認輸。

雪鳥實習生

天氣是怎么了？江南的清明時節(jié)不再“雨紛紛”，日本當街就刮起強如鐵扇公主祭出的妖風，四季如春的北加州到了四月還這么冷？我在灣區(qū)的家中一面開啟往年此時早關(guān)了的暖氣一面和先生開玩笑，說以后當“老火雞”要搬到更暖和的地帶去才行了。先生聽見退休以后履次宣稱要找老人宜居城市搬家的太太又信口開河，笑請我改名“蔣（講）容易”。

“老火雞”好聽點叫“雪鳥”，指雪季來臨就朝溫暖地方移居的老人。兩個名詞都象形：老火雞強調(diào)脖子下的贅肉，雪鳥除了突顯隨季節(jié)遷徙的習性，另一個亮點是白頭。

佛羅里達州是美國著名的“雪鳥”集散地，地方政府還用免州稅一類的公共政策吸引退休族群去定居。年輕時候因為工作緣故我在那里住過幾年，每年到了冬天，美國東北部和加拿大的老人紛紛南下避寒，彼時居住的城里就擁擠起來，到處堵車。

“受不了這些老火雞！”同事去上班的時候罵聲連連，“是怎樣？他們專挑人家上下班的時間出門，平常開二十分鐘的路，現(xiàn)在四十分鐘都到不了。”

北方的老人南下避寒并不看天氣，而是依據(jù)日歷，照表操課。如果我沒有記錯，九十月到翌年三四月都算是“雪鳥季”。那段時間我所住有出名軟件工業(yè)園區(qū)的“高科技城”就變成了雪鳥的世界，到處舉辦銀發(fā)族活動；常住居民要替雪鳥讓路，看電影、下館子，所有娛樂場所都要排長隊。老先生、老太太時間多，排隊也是消耗時間的好辦法，他們?nèi)宄扇?，說說笑笑，一點都不會不耐煩。雪鳥們總在上班族趕去上班的時間開車出去吃早飯，下班又是吃“早鳥特價套餐”的時間段，所以尖峰時間交通擠成一團。地區(qū)性報紙上也常有和雪鳥相關(guān)的新聞，比如老人誤把油門當剎車踩，沖進店里造成死傷。最夸張的一次，是有人在后院曬太陽，被暴沖過圍墻的老人和車撞進自家游泳池里淹死。所以一到“雪鳥季”，我們這種常住居民就會半開玩笑地相互提醒：在餐廳別坐靠馬路的位子，開車的時候也要注意旁邊的駕駛會不會心臟病突發(fā)撞過來。還有同事聲稱她為了雪鳥進城得去看心理醫(yī)生。這位本來就有點神經(jīng)質(zhì)的女同事說自己一天去看電影，進去電影院的時候感覺走進了“灰色海洋”，然后那個海浪都是銀發(fā)的噩夢就一直回來糾纏她。

那時我覺得滿頭白發(fā)的一天距離如此遙遠，也從眾隨俗抱怨雪鳥，笑嘆恨不得自己趕快變老，退休了就天天是周末，可以到處玩。我的一個老德同事跟我要好，又比我大了二十歲，就一本正經(jīng)地規(guī)勸我：“Never wish your life away!”

言猶在耳，轉(zhuǎn)眼我也成了退休一族。在美國我算退休得早，朋友都還在職場上，周末聚聚還行，天天玩就沒伴了。幸好我喜歡寫作，這可是個寂寞的活動，不但不能呼朋引伴，還最好獨居，到吃飯的點都沒人問“今天吃什么”才不受打擾。寫作有一個好的副作用是減肥。心里惦記著沒寫完的小說像害相思病，讓人牽腸掛肚，食欲不振，難怪我以前做小姑娘的時候吃不胖。不過聽人說年紀大了，逐漸會吃不下，睡不著，所以八九十歲的老人仙風道骨的多，珠圓玉潤的少?？磥硪院笠矡o需費力減重，如果壽長，說不定哪天就會自動干癟，回到少女時候的體重。

其實人至初老以降，面臨人生許多大事，父母仙去、兒女離巢、工作交棒等等，總之社會責任漸了，手上的時間愈多。對退休的人而言，恐怕培養(yǎng)殺時間的嗜好比減肥還重要。

在臺灣好像一些老人有看病的嗜好。我在臺北時有次眼睛過敏，散步到榮總想看醫(yī)生，走到門診卻被掛號人潮嚇退，無功而返。好友瑞琦聽說就講了個笑話：

榮總門診這天沒看見老張來排隊，天天一起掛號的病友就問：“老張呢？”知情的人告訴他：“老張今天生病不來了?！?/p>

我沒聽說過美國老人有上醫(yī)院看病的嗜好，倒是在新聞上看到即使享有公家提供的老年健保，卻因為很多藥錢不給付，有老人因為吃不起藥捱病忍痛，甚至挪用買食物的錢買藥造成營養(yǎng)不良，沒病死反而逐漸餓死的悲劇。所以懂得理財對美國老人很重要，否則就會被萬萬稅，或者保險不支付的醫(yī)療費用給拖垮，弄得一生辛勞卻晚景凄涼。無怪乎我認識的美國人都花很多時間培養(yǎng)“理財”當成退休嗜好。

子曰：“血氣既衰，戒之在得?！钡胗浿趺炊喔泓c“阿堵物”傍身跟君子三戒對老人的忠告不符。然而戒“得”的前提是要住在老有所養(yǎng)的社會里，像美國兒女沒有孝養(yǎng)父母的義務和文化，社會制度設計也對老人不友善，如果老來只能指望公家發(fā)的那點福利金，在美國做窮苦老人的日子可不好過得很。

退休得早，我算朋友中的先行者；雖對銀錢進出素不耐煩，幸好還有時間打鴨子上架，開始學習和計劃?？墒峭诵菽暧?，整天風花雪月占據(jù)精神，看見投資理財就哈欠連天。積習難改，只好別出心裁：反正年紀未至耄耋，身體健康，活蹦亂跳，就到處旅行，順便替“老了的時候”找個“經(jīng)濟適用”的退休桃源。朋友聞之，無不鼓勵，讓我負責探路，屆時一群“老火雞”齊齊移居養(yǎng)老。沒想到這件“正事”我沒盡力，反而因為寫作太勤，用腦過度，新發(fā)俱是華發(fā)，觸目驚心，怕是老之“已”至而不自覺？

瑞琦叫我閉嘴，因為雖然跟臺灣年過六旬還滿頭黑發(fā)的無良或無能領導沒得比，同齡人中我已算頭發(fā)白得晚的，還窮嚷嚷，不值得同情！今晨我對鏡把發(fā)線分來分去，良久才把增生的花白頭發(fā)小心藏妥；做為雪鳥，我還是實習生，可不能在還沒搞懂老去門道之前就貿(mào)然加入“灰色海洋”，把神經(jīng)質(zhì)的后生嚇到去找心理醫(yī)生。勉之，勉之！

洋懇親

雖然我印象中有過快樂童年，可是記憶模糊，沒有具體事件可供回味。老哥是大學生的時候我是小學生，依稀記得曾和父母去成功嶺懇親以及我老哥當年甲等體位穿著軍裝的“英姿”。不過一切都是太久以前，已經(jīng)分不清是做夢還是確有其事。

朋友感慨身為外省第二代，父母是匆促出亡孑然離鄉(xiāng)的難民，我輩一生不知道祖父母長相的多了去了，日久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我們既然晉身未來家族“元祖”，他說有機會就應該帶兒女到處走走多留下些“記錄”以傳后世。友人深謀遠慮，想法周全?？墒遣槐仍诘厣呐笥眩幢銢]有祖產(chǎn)，也有家族可以依傍，我們異鄉(xiāng)人后代在孩子還小的時候窮忙，等到緩過氣來，孩子也都大了，有了自己的世界，不再戀家。像我兒搬出以后，難得有空回家探親，父母只好“移樽就教”，算是“洋懇親”。

我對大、小威哥從來不是粘糊糊的媽，他們長大以后母子相處更像朋友。我從二十五歲結(jié)婚起就家庭、事業(yè)，蠟燭兩頭燒，好不容易等到空巢，才重新開始自己的人生。小孩還開我玩笑，說是知道老媽過得充實，兒子們雖然欣慰，可是希望有時候也想著他們一些。我退休以后天天讀書、寫作、旅游，好不自在，真的少有閑情向已經(jīng)不住在一起的兒子請安問好。可是心血來潮，也會安排家庭活動，保持親子聯(lián)系，例行“懇親”就是證明。

月前大威哥報告近況，說是在上訴法庭實習愉快。老媽就做出熱心狀，跟兒子約了去參觀他工作的地方。威爸說：上班的地方有什么好看？還舉出岳父大人生前金句強化立場。你爸爸不是說他生平最討厭三個地方——法院、醫(yī)院、殯儀館？

嗟！這是哪和哪？父母造訪孩子工作實習的單位是精神獎勵，意義非凡。如果小孩在禮儀公司實習，那也得去支持，不能忌諱。大威哥現(xiàn)在剛剛離巢，還在乎父母觀感，想著原生家庭一二，以后自己成了家，就算當選聯(lián)邦大法官，在親屬關(guān)系往下算的美國，只輪得到他妻小披紅掛彩，哪有我們做父母的什么事？趁著現(xiàn)在還你情我愿，就該“有花堪折直需折”。

老爸、老媽到達洛城的時候，法院正好下班。法庭建筑物是古跡，漂亮得像博物館?？赡苁怯壮型ビ?，我看到法院就繞道，在洛城住了多年，都不知道有這么個地方。法院守衛(wèi)給足小朋友面子，問：是你的父母？然后讓二老免檢皮包過關(guān)。

“咦？你很罩呀？”老媽奉承兒子。兒子不領情，說禮遇是看在他老板份上，他指著墻壁上照片，一群穿黑袍的要人中一個老頭：“他在這里最大?！?/p>

“起碼警衛(wèi)認識你。”老媽嘴上抹蜜，繼續(xù)巴結(jié)，“對訪客來說，沒有比守門更大的官了。你一個實習生，人家還賣面子給你爸媽看，那就是很罩了！你在這里到底做些什么呢？”

“主要是你們自己長得好，不像恐怖份子?！贝笸缫矏坶_玩笑，“我老板每天帶文件回去看，數(shù)據(jù)多到用推車推，早上來上班的時候就會打電話叫實習生下樓，幫他把文件從車廂搬到推車里推進來，所以警衛(wèi)知道我替大老板做事?！?/p>

“超市那種推車？像流浪漢那樣？”我想象中他西裝筆挺地推著一臺超市購物車，掛滿了瓶瓶罐罐，被褥枕頭。“替老先生推購物車這種工作要百里挑一？學校還說你這是為校爭光？我知道現(xiàn)在工作難找，沒想到這么難找！”

“哈哈，有時候還輪得到替他買咖啡?！眱鹤有φf，“你可別小看，會到這里來上訴的沒有小事，我現(xiàn)在分到的就是一個十九歲死刑犯的案子。實習生在這里也讀書寫報告，跟在學校一樣。不過實習生上面有書記官，寫的摘要還要讓書記看過不打槍才到老板面前。你口中推購物車的老先生跟我說過一次謝謝，同事就都來恭喜，叫我請客?！?/p>

看過神經(jīng)質(zhì)法官花納稅人大錢裝置的類〇〇七電影中升降式防彈玻璃設備后，算是參觀完畢，三人趕到已經(jīng)訂好位的餐館用餐，繼續(xù)談笑懇親。

邊吃邊聊，提起兒時中文班同學杰里米林現(xiàn)在已是鼎鼎大名的“豪小子”。兒子說他親眼見證了打籃球會長高，因為杰里米小時候比他矮，現(xiàn)在卻比他高了快十厘米。還說自己除了替杰里米的成就高興，也被激勵，早都不該被老媽打擊到放棄夢想。他現(xiàn)在離好萊塢這么近，計劃公余從臨時演員開始發(fā)展演藝事業(yè)，如果被發(fā)掘成名，那他就不做朝九晚五的工，要去當明星了。他專精澆涼水的老媽現(xiàn)在鞭長莫及，沒法放冷箭傷害他的大志了。

老媽就告訴他，網(wǎng)絡時代的確什么都有可能，這次絕不打擊。我在臺灣的時候看過一個“憑什么姐”，無才無貌，以做無本買賣厚顏向人索取財物出名，觀眾不明其理，只能憤憤：“憑什么！”兒子聽出弦外之音，佯怒道：“又來了！想看我憑什么嗎？”他秀出手機上一張照片，“杰積陳、杰特李都老了，好萊塢需要下一個東方面孔打仔。看看這肌肉，我每天鍛煉，練假的呀？”

看看照片，是他班上春假去新奧爾良當義工，替颶風受災戶清理家園，一旁同學隨意拍下的生活照。老媽就笑：“好萊塢要找黃種史瓦辛格嗎？你這張照片是角度問題吧？你就是個瘦高個兒，哪有那么壯？還有其他的證據(jù)嗎？”

大威哥說：“現(xiàn)在就這一張，等我認真要進軍好萊塢，會去拍一組專業(yè)的，不能讓你看扁了！”

“洋懇親”自有一套“規(guī)矩”，問起冷暖愛憎凡答“這個不想講”的都算地雷區(qū)，識相父母知趣避開，說說笑笑歡喜收場。開車十個小時往返參加一頓懇親餐會，被兒子展現(xiàn)肌肉照示威兼算老帳。二老興沖沖而至，興沖沖而返。也算“孝子”一族。

少年行囊

兒子小的時候奔來跑去，難免跌跤、擦傷、破點油皮，哭鼻灑臉地向父母撒嬌。我這做媽的就說：“真同情你呀！”他們從外面玩耍歸來，喋喋不休分享新鮮事，職業(yè)婦女兼任的家庭主婦是停不下來的八腳章魚：這一腳還沒邁出，那一腳就得跟上。就算童言童語有趣，也未必有時間和耐心聽完，走神到對答不上了，就用夸張的口氣說：“Sure， sure. I love you！”

高中好友自己也是兩個男孩的職業(yè)婦女媽媽，卻是快手快腳的行動派，對我這種只施口惠的行為很看不上眼，譏笑了二十多年，有機會就虧：“你就會講些沒用的！跟你兒子說那個什么‘同情你’！”當年如果是她的兒子受了點傷，二話沒有，立刻拿出醫(yī)藥箱，一言未發(fā)，孩子還在哭呢，傷口已經(jīng)消毒完畢貼好了OK繃。如果沒有時間聽兒子廢話，她也給個痛快：“走開，走開！沒看到媽媽在忙？自己到那邊去玩！”

不過她倆兒子天生沒有大小威哥話多，而我也沒她手腳利落，所以各花入各眼，各媽管各孩，也算因材施教。反正怎么樣，怎么養(yǎng)，多忙的職業(yè)婦女也把小孩拉拔大了。她家加我家四個常玩在一起的男孩里最小的小威哥，今年滿二十歲了。

小威哥找到暑假工，兩家公司之間要做個決定。一家給了他一臺嶄新的游戲機當成面談提問的優(yōu)勝嘉獎。他收了禮，卻選擇了另一家研發(fā)飛彈有關(guān)產(chǎn)品的公司實習，理由是“企劃案類似電動游戲，夠酷”。國防工業(yè)哪怕請個實習生也要做身家調(diào)查，他正好趁空當回家省親；更確實的說法是回家“向桌上型電動游戲機朝夕請安”。

像本地其他青少年一樣，小威哥十六歲半拿到駕照，可是高中跟我在上海待了兩年，上大學后又一直住校，很少機會獨自駕車，更從來沒有開過長途。他原先打算從租屋處騎腳踏車上下班，父母也一直計劃到了時候送他去“上任”，威爸更訂購了一臺腳踏車架，要幫兒子運一輛單車過去。沒想到小威哥臨時變卦，決定上班的人還是自己有車方便，謝絕了父母的好意陪伴，要獨自開五個小時的車去“開始新生活”。

少年離家前從打不完的游戲機前抽身而起，花了些時間采購必需品和整理行李；父母也幫他把車送去保養(yǎng)，逮到機會就發(fā)表各種對他將要“半獨立生活”（也就是“賺錢落口袋，開銷靠父母”的理想獨立過渡時期）的建言，連自認已經(jīng)百分之九十獨立（就是各種保險以及其他想不到的開銷都還歸父母負責）的大威哥也都致電關(guān)心，給弟弟忠告，全家忙得挺開心。老媽幾次笑嘻嘻地謝謝小威哥：“終于解放了！以后你到哪里都自己開車，媽媽旅行不必查你學校行事歷訂機票了?！?/p>

等到那天早上一切就緒，兒子把行李安放妥當，拿著車鑰匙過來跟老媽擁抱一下，輕松地說：“好了，該走了。”從來避免演出兒女情長的媽卻摟著高出一頭的兒子舍不得松手，一面抱怨：“以后我想去哪就去哪，想待多久就待多久，都不能找借口怪你讓我走不開，那我旅行的時候怎么知道訂哪天的回程票？”

兒子笑著打斷老媽的無厘頭指控，說：“Sure， sure. I love you!”這就是要老媽閉嘴了，我教的我知道。報應來得個快呀！

忽然想到兩句宋詞，可是沒有念出來。母親心里那個與古人同游的角落讀洋書的孩子到不了，就像孩子奔向的前程，母親也只能默默松開手讓他獨自去闖……

少年行囊，春光無限系馬村邊柳。
君莫思量，今朝此去獨自路迢迢。

老去腰難折

精力過人的女友常常周末接連打三天高爾夫球。周一在舞蹈教室和老華僑一起上課的時候，一面跳得汗如雨下，一面悄聲抱怨腰酸背痛，氣力不濟。被我當場無情譏笑：“像你這種玩累了的人，就算身上痛也不值得同情！”

人不能太“鐵齒”，報應很快來臨，好好的人忽然之間腰痛，坐立難安。老華僑追究病根，自覺是夏天伊始度長假的時候玩得太瘋。跟曾經(jīng)抱怨腰酸背痛的朋友通氣訴苦，對方?jīng)]良心地逮到機會報仇：“你才說我什么來的？現(xiàn)在也沒人會同情你！”

痛未定深思痛，自我診斷，如果不是那天在山區(qū)冰冷的河里游泳和湍急水流搏斗太賣命，就是彼日穿著沒有鞋幫支撐的海灘鞋在海邊礁石上健行太久。反正后果是等閑直不起腰桿，不但日常瑣事痀僂行之，連坐下站起這樣簡單的動作都要先來上幾分鐘驚天動地，唉唉不絕的“老嫗”模仿秀。

家里老先生看見素來活蹦亂跳，“不知老之將至”的老妻有難，一面貼心地幫著坐臥之間扶起放倒，一面借機調(diào)侃：“嘖嘖嘖，平常不是很活潑的嗎？”又夸自己有先見之明：“看我講得對不對？如果不讓找小蜜，那就一定要買長期照護保險。統(tǒng)計說嬰兒潮將來有百分之六十的老人會需要長期看護。要是我生病動不了，你是推輪椅會推下樓梯的人，怎么能放心讓你照顧？如果你繼續(xù)長胖，以后我一個人也拉不動你。老了非找人幫忙不可。這是現(xiàn)實問題！”

“要不然，老了搬去請得起看護的國家?；蛘呋嘏_灣？”他再第N次說起曾在臺北街頭看到過的改裝創(chuàng)意輪椅：“……一個老人坐電動輪椅，后面加塊踏板，再裝個喇叭，插一桿紅旗，一個小個子外勞看護站在上面，在馬路上呼嘯而過，架勢像愛斯基摩人狗拉雪橇，速度直追摩托車，真天才！”

寫民國素人，我忙著往回想，很少向前看，養(yǎng)老的事就交給先生去煩惱。被我當成偶像的伯母在八十八歲時的名言是：“等我老了，要回上海去養(yǎng)老?！蹦敲慈绻行一畹桨耸藲q，再來想將來的事吧，現(xiàn)在是忙得眼前都顧不了了。

在哪里看過當年在上海和張愛玲齊名的女作家蘇青有過名言，說是人保持年輕的秘訣有三：身體要好，不能窮，心里不安分。

這話看起來容易，其實不是人人做得到的。一個朋友不服氣，舉例某個比我們年紀大不多的富人三妻四妾，個個為他生兒育女，顯然符合條件，怎么看著還是像個小老頭？

我對這個所謂“秘訣”的個人淺見是：窮不窮是比較級的，無論多富，覺得還有人比自己富，那就還是窮了。別人看著不富，自給自足，不虞匱乏，那也就不會窮了。人的心瑞安分不安分，也不是到處拈花惹草就能體現(xiàn)的。行動上的巨人可能正是思想上的侏儒。我就看過見一個女人愛一個，可是對男女關(guān)系的認知和處理方式停留在清朝思維的男人。這種人打從心里面“遵古制”，凡事想著參考封建祖宗的做法，行為再“不安分”，心里早就安分了。

只有身體健康是童叟無欺，沒有價錢可以講的“最高準則”。身體好就面色紅潤、精神飽滿，身體差就無力無心，玩都玩不動，沒老也老了。

女友打電話來，未語先笑。她正在車上聽收音機，剛報道了美國嬰兒潮世代（一九四六到一九六四之間出生的人）進入退休高峰，很多人賣了房子支付兒女的大學教育費用，自己買輛RV開了到處游山玩水，不去想太久以后的事，且先把眼前的好日子過了再說，這些曾經(jīng)一度勤奮工作，生產(chǎn)奉獻的人，現(xiàn)在轉(zhuǎn)跑道以玩樂為生活重心，可能成為將來社會和環(huán)境的負擔。她一聽就想到我，我是她認識的第一個這類人。她笑說本來佩服我連RV都敢開了跑，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原來不是開風氣之先，竟是趕時髦隨大流。

根據(jù)老華僑的親身體驗，不懂這個累人的活動為什么被貼標簽成了退休人的玩意兒？從前聽我父親說“老去腰難折”，還以為是喻人有“骨氣”，看重自己一張老臉不輕易低頭，沒想到是白描寫實！就唉聲嘆氣地告訴女友：開輛大車去個地方不算啥本事。開到哪停下來以后，接連天天上山下海，那才開始體力的考驗。RV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玩的鳥，真的要身體好！

題外話：

1. 雖然一直想著總有一天要去找蘇青的作品來看看，可是迄今還無緣拜讀。上文謅的“年輕秘訣”應該是看見誰（張愛玲？）的文章里引用過，三十多年前的記憶，手邊又沒有書，無法求證，幸好寫的是游戲文章，不是學術(shù)論述?？扇绻e了，我不想成了以訛傳訛的那個“訛頭”，特此聲明。不過上網(wǎng)“孤狗”還真沒有找到，只有蘇青的另一句名言廣被流傳討論：“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边@位前輩果真走在自己時代的前端。吃男人豆腐的級別比當今以嘴上跑馬受歡迎的電視女主持有趣文雅多了。

2. RV（Recreation Vehicle）就是露營車，又叫活動房屋，Mobile Home。常見的都是由卡車或巴士改裝，上面廚浴俱全，很多一停下后，按個鈕還能向左右擴張，車體變寬，成個舒適的房子，或者直接把巨無霸大巴士內(nèi)部改裝成豪華居室。亞洲原來很少看見，近年本土明星向好萊塢看齊，有用來做外景休息室的。這玩意兒耗油大，不環(huán)保，而且離開北美洲以外也罕見有地廣人稀，公路系統(tǒng)發(fā)達，和公園營區(qū)設施健全的三個條件來支持這種變形金剛一樣的“玩具”。作者無意推廣，一并聲明。

鵝頭

在美國工作的三十年間我看的最多的是公司文件，寫的最多的則是早期還要打印在紙上，分送到同事郵件匣里的辦公室備忘，后來就是電子郵件。做為職業(yè)婦女兼家庭主婦，離開學校以后，很少有機會正襟危坐讀閑書。多年前我在飛機場買了一本英文紙版暢銷書，放在手提行李里，利用候機，或者飛機上不想看電影的時候翻閱，結(jié)果讀到暢銷書大概成了絕版書還沒翻完。

重新拾回讀書的樂趣是二〇〇五年被外派到上海以后，回到母語閱讀的習慣，語文超越了日常生活的需要面，又成了興趣。很多一度遺忘了的典故、詩詞、金句、篇章跟著胡亂選讀的書籍重溫。看中文的速度也幾乎回到年輕時候的一目十行。

可是畢竟把創(chuàng)作丟下了幾十年，再出發(fā)的時候難免心虛。兼之年紀大了，雜事多，思緒凌亂，對自己曾引以為傲的記性也失去了把握，引用有出處的文字，不想掠美，卻張冠李戴：例如把張愛玲的名言塞到蘇青的嘴里。幸好讀者水平高，所以在此謝謝指教。

讀者指出，張愛玲在她的散文《我看蘇青》里說：“駐顏有術(shù)的女人總是：（一）身體相當好，（二）生活安定，（三）心里不安定?！?/p>

我卻記成蘇青說保持年輕的秘訣有三：身體要好，不能窮，心里不安分。意思雖然看起來還是那個意思，細部實有出入。尤其“不安分”和“不安定”差很大?！安话捕ā辈贿^是心里騷動，總還在“分”上?！安话卜帧本吞祚R行空，離譜出格，尺度大得多，算是“后民國版”。我的朋友從我這里聞此一說，還問：“不能窮，是要有錢去拉皮嗎？”她那個思維就更晉一級，算“摩登版”了。所以應該注明的是，這是新“年輕三秘訣”，是作者看了張愛玲寫蘇青，沉淀三十年以后，忘卻前情，在殘留印象上發(fā)展出來的個人演繹。

成文時懶惰，未能小心查證，只寫個免責聲明，實在不負責任，恐怕當“鵝頭”（以訛傳訛之源頭）免不了。謠言，或者叫錯誤信息，常常就是這樣開始的。所以不能輕信編小說的人寫雜文。

家在海的那一邊

十幾年前一位華裔女同事的先生參與高科技創(chuàng)業(yè)，辛苦沒白費，公司順利上市。一過股東賣股限期他們就出脫了手上的全部股票，在眾人嘆息聲中急流勇退，鈔票落袋為安。后來證明果然有先見之明，躲過了兩千年初的網(wǎng)絡泡沫，保住財富。有好事的替這對幸運的夫妻算了算賬，說是賣掉股份后他們坐擁至少八千萬美金。

發(fā)了財?shù)亩】朔蚱拮匀浑p雙辭職，提早享受退休生活。在城里和海邊陸續(xù)買下豪宅，每周分配著時間兩邊住住。住在城里就參加一下慈善募款餐會當嘉賓，住在海邊就走走看看太平洋日出日落，悶了就搭乘頭等艙班機到世界各地名勝散散心，出游時入住的都是頂級觀光酒店，過著快樂似神仙的日子，令旁人羨煞！

如是兩年后一群同事和那位太太吃飯敘舊，席間紛紛表達了對他們新貴生活的羨慕之情。發(fā)財?shù)娜A裔老同事心直口快，若有憾焉地向大家掏心掏肺：沒什么啦！頭等艙也就是搭飛機從這里到那里，五星級酒店入住晚上睡的還不是一張床？世界跑遍了，還是家里好，唯一的麻煩是家有兩個，房子必須輪流住來住去，有時候真是疲于奔命。

話說得直白，祖籍英倫的洋同事講究說話的時候要拐個彎，炫富的時候要故作低調(diào)，想是聽得不爽，就用不大恭敬的口氣請問其詳。

臺灣來的華裔新富對倫敦腔調(diào)提問中帶上的一抹酸味并無所覺，繼續(xù)認真訴苦：唉，你們不知道擁有兩個大房子的苦處！周末到海邊去住的時候，要算好周五一早垃圾車來收垃圾，所以周四晚上要趕到，好把垃圾桶拿出去。然后周一又要趕回來住城里的房子，因為城里的垃圾是每周二來收的。

“開玩笑，你沒管家？”英籍洋同事酸溜溜地揶揄道，“有錢一定要請管家！如果有海邊度假別墅卻要記掛著哪天去倒垃圾，那跟小老百姓有啥區(qū)別？我猜也就美國會有煩惱哪天要倒垃圾的百萬富豪了?！?/p>

轉(zhuǎn)眼到了當下，昔日聚餐的一群同事都年過半百，雖然不像那位一早發(fā)了財可是晉身富豪后和大家逐漸疏遠了的老同事般幸運，在美國高科技業(yè)當個專業(yè)人員，日子也都過得去。好幾個為了退休做準備，投資了“二房”。

說是資本主義，美國自有一套劫老濟少的財富重新分配制度，以銀行限貸條款和年年高升的房產(chǎn)稅，把沒有固定收入的退休老人逼出大房子或者地產(chǎn)精華區(qū)，好騰出地來給產(chǎn)值較大的年輕勞動力，所以我認識的這些中產(chǎn)階級雖屬高端中產(chǎn)，卻畢竟是靠薪水過活的，紛紛未雨綢繆，或在城或在鄉(xiāng)買了第二房，預備將來不上班了，把獨立大房或者好區(qū)房賣掉套現(xiàn)，搬到較小的公寓房或者鄉(xiāng)下去養(yǎng)老。

從前坐下來就一起抱怨老板多可惡，青春期孩子多令人頭痛的一群人，現(xiàn)在坐在一起談兒女的婚禮如何籌劃和打理各地的“家”有多煩人。我聽著老同事在加州的陽光下，抱怨他遠在緬因州海濱的度假屋漏水，害他得請假坐飛機過去處理，忍不住替同胞報當年之仇酸他道：“開玩笑，你沒管家？那誰替你在海邊的家倒垃圾呢？”

大家都想到了多年前那天的玩笑話。幽默感十足的老同事先點頭表示同意：“是呀，我就說怎么在這里住久了也成了有兩間房子卻舍不得請管家的美國富豪呢？”接著立馬反擊：“那你呢？你不是有一間房在海的那一邊嗎？你也是臺灣來的，一定沒請管家！”

“臺北的公寓很小，沒人住就只有一點灰塵，是英國富豪也不用請管家。”我耍嘴皮子逗得大伙都笑了，“何況華人非富豪采取高科技管理，設定掃地機器人按時出動，連灰塵都搞定。”

就在眾人開始探討新一代掃地機器人功能，以及當年大家有份參與研發(fā)過的以計算機遙控遠程家電管理何時得以量化運作時，我的思緒飄到了臺灣家中陽臺上的自動灑水系統(tǒng)是不是該換個新電池？臨走時洗的床單是不是忘在了烘干機里沒拿出來？冷凍庫里的食物應該早一天先送人，天氣那么潮，下次連櫥柜里的干貨都應該收進冰箱才對……

即使不是富豪，華人離開了家鄉(xiāng)，像我的父母一樣，無論身在何方，心都會牽掛在海那一邊的家嗎？

與虎同舟

看完大熱門的3D電影出來，老先生抱怨道：“像‘阿凡達’那種電影該看3D，文藝片拍3D真浪費。害我?guī)€眼鏡看得頭昏腦漲，拿下來看又模糊一片。故事太簡單了，除了老虎撲出來，鯨魚跳起來，一點高潮都沒有。你覺得好看嗎？”

我跟他說這個電影的妙處的確不在3D，看的時候可以像看小說一樣，事不關(guān)己的情節(jié)當八卦，圖個新鮮，感動處把自己的人生經(jīng)驗或者感情投射進去，如果觀眾能“將心比心”，就會覺得有意思了。比如一個女觀眾看的時候可能聯(lián)想，那個倒霉的少年就像自己，那個不懂事的老虎就像自己的愛人，命運把兩個人放在一條船上，偏偏老虎只懂食物鏈上的簡單關(guān)系，一腦門子想的就是弱肉強食，不曉得人家少年吃素，對老虎的皮肉一點算計之心也沒有，別說老虎肉，唐僧肉也沒有興趣。老虎怕人，張牙舞爪，人卻怕孤單勝過猛獸，少年罔顧家長教訓，不計老虎食人之意，寧可以身犯險來換孤舟伴侶，只為在無邊的苦海中不至于獨航至彼岸。

老先生笑著反駁：“喂，我看大導演拍的時候想的是他太太吧！不是都說‘母老虎’嗎？你告訴我誰說‘公老虎’！”

夫妻閑聊，有時候形勢兇險直逼救生筏中面對老虎。任何“形而上”的議題，都有可能“初始化”成夫妻吵架。Come on！老虎是有名字的耶，人家叫男性名字“查理”，不叫女性名字“瑪麗”。不過那不重要，再說“查理”也不是虎大王的本名，像少年本來不叫“派”一樣，老虎本名叫“饑渴”。人生充滿陰差陽錯，哪怕是叫“美麗”的獅子跟少年“噓噓”在船上，一樣也是歷險。

“大海未必是人生，小船也不必是婚姻或者男女關(guān)系。電影里幾個因素，當成代數(shù)符號XYZ，要復雜一點就加入M和N，算上壞蛋土狼、衰蛋斑馬，然后隨便怎么代入自己的生活課題就可以拉近觀賞距離?！崩^續(xù)在動物性別上糾纏無益，巧妙轉(zhuǎn)個彎，夫妻吵架可以上升到人生哲學的層次，“時間軸任意拉長或縮短，大?？梢允且簧?，一段經(jīng)驗，或者一個事件。你看，把大?？闯墒俏疫^去的事業(yè)，我前老板長得多像那只老虎！如果早幾年來看這個電影，我可能覺得大威哥是那個不知好歹，專找麻煩，聽不懂人話的大貓?！?/p>

說到小時候沒少闖禍的兒子，老先生果然能夠?qū)⑿谋刃摹案型硎堋?，大笑道：“嘿，?jīng)你這么一說，我忽然也覺得這個電影不錯看了！”然而身為“臺灣男子漢”，豈能如此輕易被“家后”說服？只聽老先生用堅定的語氣做結(jié)論道：“不過我還是覺得人家導演拍的一定是一只‘母老虎’！”

如果文章能有畫面，這時就該出現(xiàn)一只瘦骨嶙峋的老虎，頭也不回地把那個深情呼喚“查理帕克”，卻不懂感激食物鏈上大王佛心，寧可自己挨餓忍饑也嘴下留情，一條船上漂流多日咬都沒咬一口，他還怨虎無情的狼狽少年獨自留在沙灘上，悻悻然離開。

OS是大老虎的心聲：“小子，你就叫去吧！本大王懶得理你了?！?/p>

人老當自強

華人素重“孝道”，大陸更立法維護傳統(tǒng)，修訂“老年人權(quán)益保障法”，明文規(guī)定：“家庭成員應當關(guān)心老年人的精神需求，不得忽視、冷落老年人。與老年人分開居住的家庭成員，應當經(jīng)常看望或者問候老年人?！?/p>

遠在上述俗稱“不孝子條款”的修訂法案頒布之前，日益城鎮(zhèn)化的大陸早就積極宣揚“回家看看”的理念了。連我這樣偶爾造訪的過客，一到上海打開電視，也總看到有關(guān)的公益廣告。除了廣告，坊間還創(chuàng)作流行歌曲、戲劇節(jié)目強力推銷。每到年節(jié)，“探望父母”更是各地節(jié)慶晚會中短劇小品不錯過的政治正確題材。劇情或悲或喜，皆以最直白的方式表達可憐天下父母心。戲里父母一律是精神上極度依賴兒女的老頭、老太，造型也都“凄慘落魄”，端靠子女良心發(fā)現(xiàn)才展現(xiàn)歡顏，最后由旁白，或者演員本人以那種拖長尾音的腔調(diào)，向觀眾喊話：“孩子們，?！亍摇础础?！”

從前我是父母在即遠游的兒女，后來自己為人父母，好不容易把倆小孩拉拔長大，相繼離家，又成了空巢老人。對“分開居住的家庭成員”和“老人”兩種身份的生活和心情俱有經(jīng)驗。感覺廣告、歌曲、戲劇，都是路人閑話，有孝心的無需提醒，沒孝心的不能撼動分毫。

至于法案則官府有政策，庶民有對策。大陸上“不孝子條款”剛才發(fā)布，網(wǎng)上立刻出現(xiàn)“代看服務”。這招堪比本屬舊社會陋習，后來號稱成為臺灣民俗的“孝女白琴”。不同之處在于孝女提供的哭喪服務，作弊欺瞞的對象是亡靈，傷不到活人的心。

幼雛一朝羽翼豐滿高飛離巢是老鳥的成就，化為鵬鳥彩鳳翩然還巢是老鳥的心愿。然而離家子女探視父母，主要取決于缺一不可的兩個主觀條件：一是有力，二是有心。如果無力，生病、坐牢、缺少盤纏，怎么回家？如果無心，那古今中外不孝順的故事多了，哪怕立了法，倚閭而望，也可能盼來個代看槍手。父母惟有放下對成年子女的牽腸掛肚，視親情如愛情，且信“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才能長遠維持快樂的親子關(guān)系。

小兒大威哥上學時熱衷兄弟會活動，到處跑場，儼然要角，難得回家。某次無預警返家省親，說是給老媽一個驚喜。結(jié)果娘倆卻湊不出時間一塊吃頓飯。最后在他離家返校當天，提前起床共進早餐應卯團圓飯。他一再調(diào)侃：沒想到老媽的社交歷排得比他的還滿！

老媽借題發(fā)揮：小瞧你媽了吧？能跟大忙人說“沒空”真是榮幸。生活充實，自得其樂，老來不當誰的牛皮糖和鼻涕蟲，是你媽的人生目標。

大威哥若有憾焉卻語帶敬意地回應：這次學到教訓，以后找媽一定提前預約。驕傲母親自尊上的滿足乃多少彌補了對游子的依依不舍。

俗云“兒大兒世界”，摩登父母之道是默默關(guān)注，遙遙祝福。與其立個“回家看看”之法，何如社會養(yǎng)成風氣，鼓勵老人自立自強，做知情識趣的父母和祖父母，讓兒孫因為敬愛，主動親近？

貧賤父母

拙文“人老當自強”，寄語父母自尊自樂，子女成年且忍心放手。兒大兒世界，咫尺或天涯，見或不見，如果情到深處無怨尤太難，至少做到“不”怨尤。

臺北的閨友說文章勵志。她身邊不乏“啃老族”，成年子女延遲獨立，“靠爸、靠母”（閩南語發(fā)音），可是周瑜打黃蓋，小孩幾十歲了，一家人還是一家人，父母甘之如飴，深怕兒女離家后不能朝夕得見。

就太平洋兩岸個人小小生活和社交圈內(nèi)檢視，亞洲社會對啃老現(xiàn)象接受度高于歐美人士。西人年滿十八歲，如果不繼續(xù)升學會被父母請出家門。上了大學哪怕經(jīng)濟尚未完全獨立，好歹也算離家了。成年子女賴在父母家中易被同儕嘲弄，很少人以身相試。

流風所及，在美華人家庭也受影響，有熟人家庭多年都是父親留在臺灣賺錢，母親移民美國陪讀課子。小孩完成學業(yè)以后，媽媽望子成材用心良苦，不惜使出霹靂手段趕兒出門，強迫離巢單飛。在臺灣的婆家和父親，竟指責母親“狠心”，理由是：“我們家又不是養(yǎng)不起！”

駐點上海的閨友卻指出大陸立法保障父母權(quán)益事出有因：“以十三億人的不良個案拿出來看，有時實在令人發(fā)指。貧賤夫妻百事哀，貧賤父母亦然?！?/p>

話雖如此，怕只怕父母再哀，官府做主也討不回兒女的孺慕之情。

報載大陸“不孝子條款”新法一實施，江蘇無錫就有媽媽把女兒、女婿告上法院。法官援用新法，判這對夫婦每兩個月必須探望母親，逢節(jié)慶也至少安排兩趟回去看望。可是馬上就有大陸學者酸問：判決后女兒還是不回家怎么辦？總不能要警察把她抓回家跟母親冷眼相對吧？

強制子女回家看父母即使依法有據(jù)，實際上也難以執(zhí)行。只能當成為受冷落的老人提供一個向子女撒嬌的工具。

我在上海的頭兩年有心學習滬語，幾乎每天收看類似“家事調(diào)解庭”的方言節(jié)目“老娘舅”。上海的家庭糾紛一般都圍著房產(chǎn)打轉(zhuǎn)，侵占父母公房補償款后把老人掃地出門的不孝子女大有人在。小市民父母普通話不靈，找上地方電視臺類似臺灣“公道伯”的老娘舅涕泗縱橫討說法。親子為錢撕破臉皮，扯爛親情，是人間悲劇，早就超越了“他都不來看我”的佯嗔，如非父母自愿分配財產(chǎn)，就是子女客串金光黨。既是詐騙，只好興訟求償，否則還是一個愿打一個愿挨，清官難斷。這種故事一多，逼得老人相信老本，認為有錢才有孝子。

親人之間講心不講金，人老當自強豈是富爸媽的專利？時代變了，養(yǎng)兒育女是福也是債，結(jié)婚生子不再是人生責任，而是個人偏好。父母教養(yǎng)子女成人，不為養(yǎng)兒防老，而是對自己和社會負責。貧賤父母把孩子拉拔大固然艱辛可佩，可是人至老境堪憐原因太多，不能全歸咎于兒孫不孝。

自尊不認貧富，維護之道有公式可套：X（如：餓死、反哺）事小，Y（如：失節(jié)、色難）事大。父母有原則，貧賤又何如？人生外在環(huán)境縱使無可奈何，內(nèi)在心理卻可自我建設。富貴也許由天，愛是拽著還是放手卻可由人。

不負春來二十年

“五十五歲退休比六十五歲退休的人平均多活十年”是我道聽途說而來，出處不詳?shù)臄?shù)據(jù)。雖說可疑還是選擇性采用，遞“退休”辭呈時就曾大言不慚地引用以婉拒老板慰留。

在美國私營企業(yè)工作，并沒有法定退休年齡，所謂“退休”就是離職后不再另找工作，在家賦閑吃老米飯的意思。

“不開玩笑，你可能還要活個三四十年或者更久——我的意思是，你還年輕！”平時以不友善出名的大老板，擠出一個笑容對我這唯一的女性直接下屬說了句“甜”話之后，一看下屬沒買賬，而且也不像是假退休、真跳槽、鬧加薪，就換回嚴肅面容勸我三思：“再考慮吧，駕輕就熟的好差事丟了可惜。忙慣了的人，停下來不工作很無聊的。多少人把退休想得太美，后來都落空了。我有個朋友愛打高爾夫球，誓言不上班以后要天天打?？墒悄憧此F(xiàn)在天天打不打？老虎伍茲也沒體力一個禮拜下場七天。什么事情天天做，都是工作。”

人還天天活著呢，難道也是工作？不過確實有信佛的閨友說她今生是替來世做功課。這么想，人生可不像蒙眼驢子拉磨？不知伊于胡底。

偶寄電子郵件交換笑話的朋友轉(zhuǎn)發(fā)來一組照片，記錄西藏喇嘛表演沙畫。僧侶們把顏色鮮艷的礦砂用長管子小心填進繁復的大千世界圖案里，花長時間勞作，完成后作法慶祝，隨后打掃干凈，一塵不留。象征人世短暫，絢麗終將歸于虛空。

同屬戰(zhàn)后嬰兒潮世代的這位朋友，聽聞生活態(tài)度入世，半生為妻財子祿忙得興高采烈，忽然開始轉(zhuǎn)發(fā)人生哲理，流露倦勤之意，還嚷嚷要學我退休“寫寫書”。

敢情退休像打噴嚏，有傳染性？兩年前我從美國離職返鄉(xiāng)，在臺灣做官的死黨也正好提出退休申請。我趕緊對她曉以大義，除了轉(zhuǎn)述前老板名言“高爾夫球也不能一個星期打七天”，還掏出老友之間不避淺陋的大實話相勸：“退休不但收入減少，社會地位也下降。以前去上館子，秘書訂好位后姍姍而至，經(jīng)理趕出笑臉相迎，說：包廂準備好了，貴賓這邊請！現(xiàn)在提早到餐館門口排隊，輪到了，堂倌眉頭一皺，說：阿姨用團購券要等大堂走廊的加座有空位。”

死黨啐我夸張！罵寫小說的瞎話編得好改行講相聲了。她說自己做了一輩子職業(yè)婦女，剩下的日子想當個啥也不干的貴婦。好朋友一起退休，才有機會結(jié)伴出游、談文論藝、吃喝玩樂，回到少女時代。

可是回到少女時代重溫舊夢談何容易？依賈寶玉的說法：女孩是流光寶珠，人婦是死珠子，再老就是魚眼睛了。家有魚目等級之閑婦，正是包攬娘家婆家所有雜事的最佳勞動力。剩點時間剛好留給自己看醫(yī)生對抗陳年痼疾、筋骨酸痛。想三五老友把臂同作少年游？我認識的退休老嫗個個忙得腳不沾地。

沒人閑得無聊，可我前老板還是對了：別把退休想得太美，天天做的就是工作。

白居易有詩嘆老病：“晝聽笙歌夜醉眠，若非月下即花前。如今老病須知分，不負春來二十年?！?/p>

人生如沙畫，熱鬧都在前半場。慶典過后要慢慢準備收啦。

銜泥兩椽間

美國中產(chǎn)階級為了在職時收入較高避稅、度假，或者將來子女長大后“縮編”、退休老病需要親人就近照顧，以及林林總總理由，常在價格相對便宜的其他城市置辦一處“第二家”，起碼這是我滯美幾十年之間看到“前輩”們的做法。

開始有退休念頭的時候，沒想到“葉落歸根”，反而因為我居住了幾十年的北加州稅率和生活指數(shù)在美國名列前茅，就找了個不收地方稅的地方當“第二家”。如果適應順利，將來也打算在那里頤養(yǎng)天年。

結(jié)果當然是計劃趕不上變化。復出寫作以來，又覺得住在家鄉(xiāng)好。不但有熟悉典故的老哥可就近請教，與少時好友重拾友誼既不寂寞又激發(fā)創(chuàng)作靈感，于是在臺北的時間越來越多。美國的“第二家”就“出租”給了碰巧畢業(yè)后決定到那兒去實習的小兒大威哥。

父母常在旅中，剛自立門戶的大威哥今年擔起舍下在美的“爐主”重任，從十一月底美國感恩節(jié)開始的節(jié)假日期間招待全家。一家四口到他那兒集合，小家庭大團圓。

父母高興極了，總算不用費事把那棵年年裝了拆、拆了裝，比小兒子還老的八英尺圣誕樹從儲藏室搬進搬出了。猶記幾年前小威哥上大學，父母初入空巢，老媽盤算過節(jié)的時候全家團聚不過三五天，提議省略圣誕樹。很少抱怨的小威哥哭喪著臉說：“沒有圣誕樹哪像過節(jié)？”老媽只好收回提案，搬出全套家俬，結(jié)果家里壯丁走后沒人幫著收拾，圣誕樹在客廳里放成了“情人樹”，到二月中都還沒收。朋友過訪，笑道：“你們這家也太懶了吧，是打算擺到年底不用搬進搬出好省事嗎？”

美國家庭在感恩節(jié)過后，全家出動去白雪覆蓋的林子里合力砍回一棵圣誕樹是很重要的家庭活動，創(chuàng)造的是成年后對原生家庭的溫馨記憶。樹上的小裝飾往往也有來歷，到了大家擺弄樹的時候，家中老奶奶、老爺爺要跟兒孫輩細數(shù)：噢，這是我和你爺爺在瑞士度假買的；喔，這顆松果是丹佛山上你曾祖的老木屋旁撿的。

可是我們是缺乏宗教信仰的臺灣留學生雙職工移民家庭，等到有了小孩才匆匆入境問俗。家里的圣誕樹是在百貨公司里買回，只有樹干是真木，干燥針葉中藏有小燈泡，連松香噴劑在內(nèi)，一切裝備齊全的“仿真樹”。小家既已空巢，假的就不該再年年拖出來充數(shù)了吧。

大威哥感性地道：“這半年來我又要上班，又要自己一個人打理一間獨立住房，才知道從小到大你們給我們一個舒適的家有多么不容易。逢年過節(jié)聚餐、請客、買禮物、裝點圣誕樹對你來說都是額外的工作。”

兒子長大會安慰人了。老媽百感交集：是呀！父母有如燕雀“銜泥兩椽間”，高飛離巢的小鳥終于能體會“當時父母念”了。

正在沉吟如何用大白話來向兒子說明這番心聲之時，只聽大威哥話鋒一轉(zhuǎn)，且要老媽不必妄自菲?。骸凹贅淅^續(xù)堅持下去也會成為家庭傳統(tǒng)。而且只有我們知道你買現(xiàn)成的圣誕樹是為了偷懶，別人說不定以為你是環(huán)保先鋒。”

兒子家

二十幾年前先父來美探親在舍下小住，下班后我常講些趣聞逗他老人家開心。一次閑聊提到某位與他有一面之緣的老美同事忒有孝心。他家小屋換大屋，碰上房地產(chǎn)不景氣，舊屋一時賣不掉，無償讓父母居?。骸岸颊f這人難得，不跟爸媽收房租，孝順！”

我老爸聽了趕忙捂住嘴，怕笑太用力松動他正在換裝的臨時假牙：“哈哈哈，不收爸爸媽媽房租！”

日后他幾次把洋人孝順的指標是“不向父母收房租”，當成美國趣譚在茶余飯后轉(zhuǎn)述給他的友人。當然這也證明父女之間一點小心眼都沒存，這類題材可不合適在翁婿或婆媳之間拉家常。

父女拿洋人親子之間明算賬的風俗談笑那時，小兒大威哥才蹣跚學步。時光飛逝，當年黃口小兒已經(jīng)參加工作，在老父膝下沒話找話瞎扯娛親的少婦也已經(jīng)是退休老太，到處云游，四海為家。

密集的旅行讓老太覺得今年沒力氣準備過一連串的洋節(jié)了，就跟大兒子打商量，讓他來接手。大威哥一口應允，弟弟小威哥也無異議，一家之主的老威哥最后拍板：“今年到兒子家過節(jié)！”

說到“兒子家”要打括號，因為大威哥號稱是“承租人”，房東就是父母。

小兄搬進父母的“第二家”當房客以來諸多抱怨：主臥房要求換裝地毯，否則地板冰他尊足；熱水游池虛有其表，電燒了一整天還冷得他下不了水；景觀大窗缺少窗簾，在客廳打游戲機光線刺眼……可是最重要的“房租”卻始終停留在協(xié)商期，而且從他最早慨然承諾的“負擔包括房產(chǎn)稅在內(nèi)的所有開銷”成功殺價到“只付園丁工資、管理和水電費”。

事實則是迄今為止，聲稱要代付的開支都還從原戶頭自動扣款，兒子付房租一事止于口惠。如果不憚粗俗，用現(xiàn)在的流行語來說，他那些承諾都是“在喊爽的”。

即便一切有待落實，親友卻已表示不以為然：“開什么玩笑？跟兒子還收房租？人家剛剛出來做事耶！”言下之意小朋友成為社會新鮮人，不再向父母伸手，應該予以嘉獎，為人母者不包穿衣吃飯找媳婦已屬不負責任，居然還不打算提供免費住房？

大威哥居住的小區(qū)年關(guān)前發(fā)出最后通牒：現(xiàn)住戶遲遲未提交有效租約，車上小區(qū)大門通行磁卡暫被注銷。在租約副本入檔之前，不但每次出入需要登記，除了健身房以外的居住人權(quán)利也要暫停，請他趕快補齊文件。

屋主趕忙去電情商：“房客是我兒子……”管委會禮貌地說：“真是罕見的好父母！小區(qū)規(guī)定成年人如非業(yè)主，就需要出示正式租約。這完全是住戶的責任，我們會直接找當事人解決問題……”

我想起大威哥小學時上學遲到，老師予以警告，小孩辯稱自己起早等待，全受當司機的媽晏起拖累。老師說：“上學的是學生，不是家長。不遲到是你的責任，不是你媽的責任。我只唯你是問?！?/p>

美國的教育體系和社會制度一以貫之，橋歸橋路歸路，父母子女各行其是。成年人住房付費在他們是理所當然，無關(guān)乎親慈子孝。

狐蹤

“兒子家”的后院正對小區(qū)高爾夫球場。用水澆灌出來的人工美景經(jīng)過時間洗禮，真亦假來假亦真；從景觀大窗望出去，視線極少屏蔽，綠草如茵，果嶺青翠，一潭清澈小湖穩(wěn)坐綠意之間，水邊幾莖蘆葦隨風飄動，天際則是形色奇幻，恍惚隨時會有不明飛行器現(xiàn)蹤的沙漠紅云。眺望之際，被蒙騙的眼睛只見賞心悅目一片“大自然”。

做客和當家的感覺真不一樣，早早起來端杯咖啡坐看風景，不忙去想還在沉睡的家中幾位“爺”，今天誰會想吃什么當早餐，只消靜候“主人”起床款待。大威哥喜歡替全家做早飯，客隨主便，老媽不跟他搶。雖然這一家子多半不會承認，主婦自己可感覺替他們當了多年老媽子，怎么也該是時候輪到我做幾天甩手老太太了。

說是看風景，其實更是在期待著那只狐貍的出現(xiàn)。這幾天它總是在晨曦中來到，拖著蓬松美麗的大尾巴，散發(fā)著神秘的魅惑。以前老聽說“紅狐”，可是在美洲西部各個國家公園驚鴻一瞥過的幾只毛色都更近金黃，只有這只，在清晨初露的陽光下，還真是波爾多酒在瓶中的紅。

湖畔有一群顯然早已扎寨安營住下的野鴨。我猜想它們跟這個小區(qū)里多數(shù)的住戶一樣，都是為了躲避冰雪而來的候鳥，等待天暖之后又要飛回北國避暑。它們年年來此過冬，卻分不清人造的高爾夫球場和天然憩息保護地的不同。不過住下了也就住下了，這里的人崇尚保護動物，尤其不好野味這一口，可以確保它們家宅平安。而且野鴨體型頗大，看來并不好惹，可是鴨群中有些小只的也許是在地出生的新成員。是它們引來了狐貍嗎？

晨曦中的紅狐總是不疾不徐地走在綠草地上，它應該目標明確，卻佯裝步調(diào)從容，一點不露殺伐之氣，好像只是出來晨跑。野鴨也鎮(zhèn)定非常。隔著雙層玻璃，我看的是默片，聽不見呱呱聒噪之聲，可是只要憩息在湖畔的鴨群緩緩起身，搖搖擺擺地全數(shù)走進水里，就知道狐將現(xiàn)蹤。

狐貍接近，群鴨下水，明明性命攸關(guān)，雙方卻都從容不迫。奈何不了水中獵物的狐貍不奔不馳，連駐足張望亦不屑，驕傲地昂頭挺胸繼續(xù)既定的步調(diào)，直到消失在窗后窺視的視線之外。

我天天為看這同一幕啞劇早睡早起，有天一覺醒來太陽已高，還小小懊惱了一下。忠實的觀眾未必在期待一場食物鏈上的血腥殺戮，我在等什么呢？

“不知道！如果不是退休癥候，就是個哲學問題！”大威哥把炒蛋從平底鍋里分到媽媽的盤子上，“不過保證那是只聰明的狐貍。以這球場上老先生們的球技，它如果出來晚了，抓到鴨子之前就被高爾夫球打昏了?！?/p>

大威哥的總結(jié)讓我腦海中那只優(yōu)雅的紅狐立刻成了頭上金星亂轉(zhuǎn)，腳下站立不穩(wěn)，鴨子沒到口反而被球打得一頭包的滑稽卡通。

兒子小時曾經(jīng)顯露繪畫天分，創(chuàng)作過一系列自己命名為“肥皂超人”的漫畫。喜歡卡通的媽媽激賞之余不敢埋沒，百忙也帶著他到處拜師上課。面前談笑風生的青年此刻卻已忘卻前情，世上只剩我替他牢記著那個曾經(jīng)陪做過的天才夢。

攬鏡看愁發(fā)

聽信哥哥吹噓自己光顧的發(fā)型師手藝高超，大威哥理發(fā)的時候弟弟小威哥就跟著去了。

哥倆出門個把鐘頭后，大威哥給老媽手機發(fā)了條短訊：“弟弟坐在理發(fā)椅上面現(xiàn)愁容。鬢邊遭剃光?；貋砜匆妱枕氭?zhèn)定，免得他傷心。”

劇本都先送來看了，當然配合演出?？墒莾鹤訉а荽蟾胚€是覺得老媽的表演不夠到位，臺詞不夠熱情，就自行做球招徠：“不錯吧？哈？換個造型人就不一樣了！”

雖然強人所難，我還是做出不無同意的樣子，起碼忍著沒出言批評，威爸卻有話直說了：“你弟弟還是長頭發(fā)好看。你自己喜歡水手頭，干嗎要人家也剪一個？”

大威哥喊冤：“我早就說過那家只剪一種頭。是他自己要去的！那里的客人從八歲到八十歲出來都是一個樣。”

小威哥善良，雖然明顯不豫，看到哥哥為他遭受責難，也就出面緩頰：“再上多一點頭油也許就好了?！?/p>

“頭發(fā)長，上油還能梳個‘歐陸八股’（日本外來語Allback之臺語發(fā)音）。這么短，上再多油也只能讓中間立起來，像只公雞?！北锪撕芫?，我還是笑出了聲，“不如扎起，兩鬢西瓜青皮，中間一束，做個日本武士頭造型還能丑得與眾不同?！?/p>

大威哥聞言佯怒，抱怨媽媽專講自以為幽默的刻薄話，說當我的小孩稍微欠缺自信就挺不住，還好他老弟跟他一樣聰明好看，否則早被我給毀了。

小威哥忙打圓場，笑道：“看慣就好了。謝謝媽怕我將來跟心理醫(yī)生沒話聊?！币幻娑氵M浴室向頭上沒被剃掉的部分抹油，期盼挽救一二。

好事的哥哥和媽媽跟著擠進浴室出主意，三人一起照鏡當小威哥的“后座駕駛”：“這邊，不，那邊……”

剪剩的頭毛就中間一墩，抓這撮歪那撮。大威哥安慰弟弟：“等三個月就都長回來了?！?/p>

小威哥不放棄，留在浴室里努力梳頭。哥娘倆走到弟弟聽不見的地方，大威哥說出實際感受：“我都忘了自己不是平頭的樣子了。怎么這個發(fā)型到他的頭上看起來就是怪？整個頭像塊肥皂?！?/p>

我問他記不記得自己五六歲時畫過的“肥皂超人”漫畫？大威哥說不記得了。

他小時候洗澡總把浴室弄得一地肥皂，受到家長警告：會害人踩到摔跤。頑童因此得到靈感，畫了一個頭是肥皂的超人，獨門武器是小塊肥皂，擲出就能讓壞人摔個四腳朝天。

“你還好意思說他的頭像塊肥皂，不就你領他去剪的？”把忘卻的童年瑣事講給兒子聽后，老媽繼續(xù)數(shù)落，“弟弟成了肥皂超人，下面三個月交不到女朋友了?！?/p>

“他沒剪頭發(fā)也沒女朋友?！贝笸鐝娹q，“我是看卡通和畫漫畫長大的，他是打游戲機長大的。他們九〇后的社交都在網(wǎng)上，不交‘實體’朋友。就像你的人生經(jīng)驗對我沒用，我的人生經(jīng)驗對他也沒用。以后他的造型我不管了?！?/p>

禍首做出受委屈的樣子一溜了之，回頭去看，苦主還在抹油救發(fā)。

有愁豈待白頭？對鏡窮整剪壞的烏絲也算“攬鏡看愁發(fā)”。再親愛的人的人生經(jīng)驗也僅供參考，苦口婆心和信口開河都不附保單。成年人做出了決定，大小苦果只能自己承擔。

殊俗惹客愁

嬰兒潮大軍步入晚年。在已晉身年輕祖母的敝友眼里，親子課題是過時的老生常談。她主張祖孫關(guān)系才是東西文化新戰(zhàn)場，還并列兩則新聞佐證：

一則標題：“婆婆帶孫子要求每月給工資……”

內(nèi)容說武昌小家庭請男方母親幫忙帶孩子，婆婆提出每月兩千人民幣補貼的要求讓媳婦不滿，認為哪有婆婆帶孫子還要發(fā)工資的？就把委曲發(fā)上網(wǎng)請大家當公道伯評評理。

另一則來自美國華文大報：“華裔夫婦看孫子……入關(guān)遭刁難被指來打工。”

說有臺灣夫婦拿觀光簽證入境答復美國海關(guān)“目的為何”的慣例提問時，回答了“來看孫子”、“準備停留四至五個月”、“因為女兒很忙，要工作，所以來幫忙帶小孩”。沒想到海關(guān)以“幫女兒帶小孩怎沒申請勞工簽證入境”的疑慮，只準訪客停留兩星期讓他們“看”孫子。

從前在辦公室里往還熱絡、交情很好的老美同事也是祖母，她的媳婦來自中東地區(qū)，與歐美國家相較，古老國家人民一般比老美重視家族關(guān)系，即使沒有華人“坐月子”的習俗，親家也趕在女兒臨盆之前，不遠千里從家鄉(xiāng)前來馳援。我的同事其實對住在附近的兒子、媳婦也無比關(guān)心，可是美國文化講究親子之間相互尊重，小輩不采取主動，婆家人不能隨便打擾。

孫女出生后她再思念，也不計較見面機會多寡；對帶孩子再有意見，也不主動發(fā)表看法。甚至媳婦替女兒起了個中東風味的名字，奶奶感覺因為英語諧音將來小孫上學會被同學取綽號的顧忌也隱忍不表，只在人后略道遺憾。

她的美式祖母禮數(shù)半年后有了回報，兒子、媳婦帶著孫女來求助，原來新手媽媽對自己父母在教養(yǎng)新生兒上的干涉終于忍無可忍，和已經(jīng)決定為了外孫女要在美國長期居留的外公、外婆爆發(fā)了嚴重沖突。媳婦是個深思熟慮的人，在決定把她娘家父母“送回老家”前，想要確認婆家會在她要人幫忙看孩子的時候伸出援手。

新奶奶拿出一張早就擬好的單子，上面詳細列出她可以當義務保姆的時間，包括她自己哪些活動有彈性，如果真有需要，可以為了照護孫女請假或者更改行程，哪些既定的節(jié)目是板上釘釘，大家最好想都別想。

在美國受教育多年的異國媳婦立刻感受到長輩的誠意，開心地表示可以配合。忍著沒和外婆搶奪照顧孫女的婆婆成了受歡迎的奶奶，和媳婦的關(guān)系更從原先的相敬如賓進階到了情同母女。當然還是不侵犯彼此私人空間的美式母女，遠不達國人理想中最親密無間的那一等級，不過同事已經(jīng)很滿意，逢人就說自己不但多了個孫女，還多了個女兒。

現(xiàn)代父母多已懂得不盲目對兒女好，好要“好之以方”。摩登爺奶弄孫，更要把力氣花在刀口上。玩老命幫下一代帶下下一代，不如先把自己照顧好，凡事“喬一喬”，取得共識再執(zhí)行更能皆大歡喜。

西風東漸，無論自認經(jīng)驗多豐富、見解多正確，堅持My way or the high way（依我的不然走你的）的老頑固到哪都討人厭。各地風俗雖異，理解永遠萬歲！

快樂的秘訣

根據(jù)兩萬三千份問卷調(diào)查的結(jié)果，普林斯頓大學發(fā)布過一串統(tǒng)計數(shù)字，說人一生的快樂指數(shù)呈U字型：最快樂的時光分別落在二十三歲和六十九歲；五十來歲的時候最不開心，研究人員的分析報告說是累積一生遺憾，人過半百恨事多。

年輕人因?qū)η巴緲酚^而快樂。幾十年過去，經(jīng)過哀樂中年，除了特別幸運的少數(shù)，一般人青年時期對人生和理想的抱負，對愛情和婚姻的憧憬，對財富和事業(yè)的希望，都沒能落實。五十多歲了，生命的巔峰已過，眼前看見的是下坡路，思前想后，如果悔恨交加，自然難以快樂。

可是等年紀再大些，上了六十歲，接受了人生不能重來的現(xiàn)實，對曾經(jīng)錯過的人和事認了命，對自己的期望和失望逐漸降低；又見山是山，情緒也就從悔恨和懊惱中平復，重新快樂起來。

同份研究還指出，人拙于預測自己的前途：“年輕人多半高估自己將來對生活的滿意度，而老人又傾向低估?！贝艘徽擖c和前述人老了以后越來越快樂相呼應，簡單地說，就是“希望越高，失望越大”。

高中死黨生性糊涂，可是個性缺憾沒有影響她的人生成就，是事業(yè)、家庭兼顧的現(xiàn)代女性。夫妻恩愛、婚姻美滿，一雙兒女也教得好。在校的品學兼優(yōu)，畢業(yè)的前程似錦。有天她在我家臨到出門上洗手間，不小心把門反鎖。我找出一大盒交屋時建商給的鑰匙，一一核對卻沒一把開得了那扇門。她直嚷嚷：“請管理員叫鎖匠！我常干這事，三不五時就要把自己鎖在各種門外面，都叫鎖匠來開?！?/p>

我把情形向管理員說明，他們給了常用鎖匠的電話號碼。打給對小區(qū)和房型都熟悉的鎖匠，再度詳細解釋狀況，確認鎖匠完全明白是哪里的哪個門為什么打不開。

我們推遲了出門的時間，枯等了一小時后鎖匠來了，拿個硬幣一摁洗手間門把上的小孔，鎖應聲彈開。他說意思意思，收個臺幣兩百元。我很不高興：這么簡單的事，為什么管理員和鎖匠都吝于在電話里指點一下？起碼給個提示，何苦為了小利瞎折騰人！

“我闖的禍我來買單?！彼傈h搶著把錢付了。千恩萬謝地送走來人之后對我開示：“人家跑一趟，收兩百不算多；我們學會開門，等一小時也OK。你知道像我這樣天天闖禍為什么還能高高興興？”

少女時代她的糊涂帶給大家許多歡笑，親友見怪不怪。離開校門在社會上遇到的人，卻不見得都有那份多余的幽默感，她也為經(jīng)常吃排頭懊惱過自己不夠精明，尤其深愛自己的丈夫結(jié)婚之后發(fā)現(xiàn)娶了個非比尋常糊涂的嬌妻竟也時發(fā)怨言，更讓她深感挫折?？墒撬x擇面對自己的缺點：“不管做什么，我都把因為糊涂而發(fā)生的損耗先預算三分之一。”我的理解是，如果袋里有三千塊錢，發(fā)揮了兩千的購買力就算沒吃虧；如果活一百歲，達到七十歲人能做的事人生就算圓滿。

原來快樂的秘訣不必等到六十九歲降低對人生的期望來避免失望，也可以是努力做到行有余力，再寬打?qū)捤?，留出人生的“火耗”?/p>

情人節(jié)閑言碎語

西洋文化面對男女情愛傳統(tǒng)上不扭捏，情人節(jié)宗教意味較淡，也不至開罪信仰各異的選民團體，美國學校從幼兒園起，就堂而皇之地以之為名目搞活動。根據(jù)小兒在美國受教育的經(jīng)驗，小學高年級之前，都由老師發(fā)動全班互送糖果和情人卡，主題倒不強調(diào)男歡女愛，而是分享友誼。等到小朋友年紀大些，男女之情開竅，就不待老師推波助瀾，到了日子會自發(fā)地對心儀對象做些表示，例如選擇性送卡片、祝詞寫得涵義深刻私密一些、糖果升級、甚至夾帶禮物。

我家大威哥和現(xiàn)在赫赫有名的NBA球星“豪小子”當年是周末中文學校同學。小一時老師看一班蘿卜頭在講臺下面歪來倒去，上課不情不愿，明顯是坐在后面“督軍”的家長們逼著來的。為引起學生注意，老師放下課本，隨機出題口試：“為什么不喜歡上中文學校？”

“因為中文學校有g(shù)irls！”大威哥率先回答，豪小子一旁拍手叫好。我身邊的陪讀媽媽伸長脖子到處找是誰起哄：“記下來是哪幾個？等將來看他們喜不喜歡女生！”

大威哥長大后聲稱絕無此事，說女生只要不像他老媽就都可愛。

他對我專記雞毛蒜皮小事的好記性表達反感。兒子和前任女友“切”了，情人節(jié)落單心情差，媽媽竟趁機揶揄他和女朋友交往，從滿周、滿月、滿百日，各種聞所未聞的日子一直紀念到分手，算是把情人節(jié)的配額提早用完。交往期間碰到情人節(jié)這種日子更是天般大，選擇卡片、鮮花、禮物，慎重得勞師動眾理所當然，是老媽太不懂浪漫才拿來開玩笑！老媽最可惡的又莫過于故意張冠李戴，把別人早上買了一打玫瑰，等到下午花謝了都沒人收的糗事賴到他頭上。根據(jù)大威哥的說法，情人節(jié)那天在高中校園里捧著花送不出去比打架打輸了還沒面子。

輪到對電玩情有獨鐘的弟弟小威哥長大時家里可就省事了，虛擬世界里不來這一套，情人節(jié)無有哉！小學時老師要男女同學互送情人卡，他都當成練習簽名的家庭作業(yè)，除了龍飛鳳舞簽上大名，一個字都不多寫；到了高中，要是依他哥哥，情人節(jié)是何等“大事”？他小兄不但從未要求家長經(jīng)濟支持或者咨詢禮物挑選，到了日子還能從學校帶回巧克力、手工餅干造福愛吃甜食的老媽。原來他就讀的上海美國學校韓裔女生特別多，情人節(jié)這天不但男生不送花，平常靦腆的亞洲女生還借機給喜歡的男生送禮表達好感。

“不開餐廳和花店，這天一點都不特別?！崩蠇寗裢絺麊紊淼拇笸纾安粦c祝情人節(jié)就不上商人的當，省錢省事。”

“老媽，我不知道為啥我找你談？無意冒犯，可是說到男女交往，你真奧特?！眱鹤痈鷭屃母星閱栴}永遠以懊惱作結(jié)。明明自己選擇透露心聲，完了倒打一耙：“話都是被你套出來的，以后一定什么都不跟你說。”

什么話被我套出來？情人節(jié)才是商家折騰出來掏你口袋的呢！

難道傷春悲秋能等先翻過黃歷查查日子到了沒？是人就有情緒：高興、沮喪、熱鬧、寂寞、思念的感覺都是不請自來。

“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跟人到黃昏談失落？真不知道是誰不想跟誰說了！

學而時習之

最近聽到幾位熟人對我退休之后旅行、寫稿、找回老友敘舊種種表示羨慕，未知事物有虛實、陰陽和好壞，皎潔月亮的背面永遠是暗影，判斷往往難逃被表象誤導。

自從辭掉朝九晚五的工作以來，作者貌似逍遙，可是用個臺灣近年流行、不大通卻蠻傳神的新詞，“演很大”的都是看不見的內(nèi)心戲。

長期當職業(yè)婦女兼家庭主婦讓我習于講求效率，忽然多出大把閑暇，必須得妥善安排，才不至于像窮光蛋突然中了彩票，面對手上“暴發(fā)”的時間資源患得患失。

朋友之中有打麻將和高爾夫球的高手，本來可以和她們結(jié)伴嬉戲，調(diào)養(yǎng)身心，可是這兩項活動門坎太高，一時半會之間她們不屑跟菜鳥玩。旅行比玩牌或打球更消耗時間，除了路上奔波耗時，出發(fā)之前要養(yǎng)精蓄銳，倦游歸來要恢復元氣，比上班還勞心勞神花時間，適合填補大片空當。而且退休前我常出公差，練就旅行的好本領，不但能在不大的箱子里，塞進可供長期換穿的四季衣裳外帶搭配各種場合的鞋，連海關(guān)出入境排隊，都火眼金睛，一眼瞄過去就曉得排哪一行可以提早出關(guān)，長途飛行后常常跑在整架波音七四七幾百個乘客中的前幾名出閘。

退休以后初初積習難改，老頭老太下飛機總是二馬當先，沖鋒在大隊人馬之前，出關(guān)后睥睨身后人潮，心里得意洋洋，卻不知所為何來？后來漸漸學會，只要機長宣布降落，愚夫婦就相互提醒：慢慢來，時間多的是，旅館在那兒等著咱們?nèi)マk入住手續(xù)，明天不趕著進公司開會，不必準備，晚起無妨，最要緊的是小心走路，不要摔跤！

說起來可笑，這也要學？可是在紅塵里匆忙奔走了數(shù)十年，一下改弦更張到云里霧里漫步，還真需要自我教育?！安灰速M時間”一度是愚夫婦共同的口頭禪，現(xiàn)在我聽見就含笑請教：“請問把時間省下來要干嗎？”

“干嗎？時間省下來給我好好寫小說！”死黨再三叮嚀，說她苦苦等著看下回，而我卻選擇“跑出去玩”。

嘿，想當年文壇出道時我也是個貪玩、愛幻想、喜歡惡作劇的刁鉆小姑娘，卻被生活折磨成了入世的現(xiàn)代扈三娘。有幸在人生的最后一程，得到機會返璞歸真，重回一度背棄的創(chuàng)作藝術(shù)，本來以為是由儉入奢，哪有啥難？沒想到卻是剪過翅膀的老鷹學飛，飛已不是本能，是充滿挑戰(zhàn)的復健。

人長心事多，很難像少年時隨時可以摒擋一切雜務，提筆就寫。大陸上有國家給工資保障生活的作家，也未必能經(jīng)年寫作不輟吧？時間是創(chuàng)作的必要因素，卻不是唯一的因素。身邊這幾個活寶難道當寫作是七十年代臺灣推行的“客廳即工廠”政策，我坐在家里穿塑料花嗎？

一如從前當職業(yè)婦女卯足勁在企業(yè)界打拼，深怕事業(yè)和家庭不能兼顧，現(xiàn)在退休的老太也在創(chuàng)作樂趣和日常生活中尋求平衡。人生在實踐中才能改進，是和呼吸功能同始終的“學而時習之”。

人老不怕沒人追

一家之主提醒粗心老妻，及時拆閱貌似公家社保機構(gòu)寄來的又一封如何明智運用退休金的信件：“說不定很重要！”

這次信封上粗黑大字警告：“最后通牒！”看起來肅穆嚇人。

“都送幾封了？以前寄來的你看了沒？”

看是看了，不過就瞄一眼，因為直覺告訴老太太，來的都是廣告。不過既然這樣鍥而不舍，那就好好再拜讀一次，而且專挑小字看：“哼，就知道是騙人的！”

退休才幾年，已經(jīng)收到不知多少這種喬裝改扮成正式通知，其實是針對老人下手的垃圾廣告信。足夠的經(jīng)驗讓我歸納出一套過濾系統(tǒng)，免得浪費無謂的眼力和時間：“有誠意的訊息不會印小字撇清責任?！?/p>

“簡直欺負老人嘛！”眼睛不好的老先生怒了，“知道老眼昏花懶得看小字，就來這一套?！彼麌@氣道：“老人的錢比較好騙還是怎樣？”

隨著嬰兒潮世代步入晚年，進入新世紀也才十幾年工夫，以老人為詐騙對象的經(jīng)濟犯罪已經(jīng)風行全球，被稱為“世紀之罪”了。據(jù)說年輕人普遍覺得年長者占據(jù)了更多的社會資源。甚至騙子都以此為借口，因而詐騙老人得手后的罪惡感較低。

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墒抢先ヒ羟嗌铰窆?，豈能一山二用，賴以撿柴？無良騙子只想到老人有積蓄，卻沒想到老人沒機會像年輕人一樣東山再起，上當后往往老境凄涼。

美國FBI統(tǒng)計出誘使老人上當?shù)氖篁_局：提供唬爛醫(yī)療服務，再以老人名義向健保收錢；賣假藥；葬禮斂財（例如聲稱火化配備昂貴棺木，其實只要一副紙制品）；電話詐騙；網(wǎng)絡詐騙；投資詐騙；房貸詐騙；樂透彩詐騙。最后一個也最有效，是“裝孫子”。

“奶奶，猜猜我是誰？”

聰明奶奶一猜就準之時，騙子也得到了他要的假身份。貼心的請安問好之后，下文是乖孫闖禍，急著要錢，還會求奶奶對“父母”保密。

朋友說我義憤得無聊，問大家認識的有誰會上這種當？

直接認識的還真沒有。只有一位朋友在上海逛商場走到僻靜角落，忽然被人叫住，指地上說看見她掉了錢，她千恩萬謝地拾起一疊鈔票，發(fā)現(xiàn)不是自己的，趕緊說：“送到服務臺吧?！苯兴龘戾X的說服務臺人員肯定會“黑掉”，建議兩人就地分了，她還傻傻地與之爭辯，說掉錢的人會著急的，既然服務臺不可靠，那就叫警察。騙子跟她扯了半天，連躲在一旁裝閑人，準備時候到了才出面的“助手”都忍不住出馬來勸了，她還是堅持要報警。那兩人沒法說服“阿木靈”傻大姐，劈手奪回鈔票罵句臟話一起跑了，她這才覺悟碰到了詐騙。事后她氣憤不已，倒不為不夠機警沒早拆穿騙局，而是檢討自己那天的打扮到底哪里出錯，竟讓騙子當海龜是貪小便宜的大媽挑了下手。

間接認識的卻有位不常使用網(wǎng)絡的更老一輩，收到鄙友賬號被黑后借殼送出的詐騙電郵，好心按騙子指示匯錢去解熟人“在旅途中掉了錢包和護照”之難。那位前輩損失的上千美金到現(xiàn)在也沒聽說追回。所以即使詐騙伎倆如此老套，還確實有人受害。

“騙子喜歡老人，花盡心思窮追不舍。”我開單身閨友玩笑作結(jié)：“這年頭人老珠黃怕有人惦記，不怕沒人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