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人間詞話·手稿本· 壹

人間詞話:精裝 作者:王國維 著,; 張浴兮 譯注


人間詞話·手稿本· 壹

◤◤原文

《詩·蒹葭》 一篇,最得風人深致 。晏同叔 之“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 ,意頗近之。但一灑落,一悲壯耳。

◤◤注解

① 《詩·蒹葭》:指《詩經·秦風·蒹葭》,全詩如下: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② 風人深致:風人,即詩人?!对娊洝分杏惺鍑L,其作者被稱為風人,后成為詩人的代稱。深致,達到高深精致的境界。

③ 晏同叔:晏殊(991—1055),字同叔,撫州臨川(今江西撫州)人。少年時即以神童召試,賜同進士出身。宋仁宗的時候,官至宰相。死后謚號元獻,因又被稱為晏元獻。他是北宋初期的重要詞人,歐陽修、范仲淹等著名詞人或出其門下,或為其幕僚,因此晏殊又被后人推為“北宋倚聲家初祖”。晏殊工于造語,其一生安逸富貴,故而他的詞作雍容和緩,溫潤秀潔。雖然內容多是抒寫相思離別之苦,含情凄婉,但是憂愁之中往往透露出對人生的反思和感悟,深為后人稱許。

④ 出自晏殊的《鵲踏枝》(一作《蝶戀花》),全詞如下:

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詞牌解:《鵲踏枝》本唐教坊曲,玄宗開元、天寶間人作。唐人以鵲聲報喜,乃命為曲名。又作“雀踏枝”。在敦煌曲子詞中還保留有《鵲踏枝》的原貌:“叵耐靈鵲多滿(謾)語,送喜何曾有憑據。幾度飛來活捉取,鎖上金籠休共語。比擬好心來送喜,誰知鎖我在金籠里。欲他征夫早歸來,騰身卻放我向青云里?!贝嗽~七言八句,多加襯字,自五代起則完全演為雜言(如晏殊詞)。入宋以后,則易名為《鳳棲梧》、《卷珠簾》、《蝶戀花》、《黃金縷》等十余種。其中以《蝶戀花》之名最為通行。晏殊所作此詞,實際上即宋人所謂《蝶戀花》。

◤◤譯文

《詩經》中的《蒹葭》一篇,最能體現詩人深婉真摯的情感境界。晏同叔的“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幾句,在情感上和《蒹葭》有很相近的地方,只是《蒹葭》詩體現了灑脫自然之美,晏殊詞體現了悲壯之美。

◤◤賞析

“古之寫相思,未有過之《蒹葭》者?!毕嗨贾^者,望之而不可即,見之而不可求;雖辛勞而求之,終不可得也。于是幽幽情思,蕩漾于文字之間。在詩人的現實中,道阻且長,伊人難尋;他不得不溯游從之,卻發(fā)現恍然間她在水中央悄然而立,似幻還真。朝思暮想的她仿若觸手可及,但卻永遠不能擁她入懷。

同《蒹葭》相比,雖同屬懷人之作,晏殊的《鵲踏枝》多了幾許悲壯?!白蛞刮黠L凋碧樹”,不僅是登樓極目所見,而且包含有昨夜通宵不寐,臥聽西風落葉的回憶。碧樹因一夜西風而盡凋,足見西風之勁厲肅殺,“凋”字正傳出這一自然界的顯著變化給予主人公的強烈感受。“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边@里固然有憑高望遠的蒼茫之感,也有不見所思的空虛悵惘,但這所向空闊、毫無窒礙的境界卻又給主人公一種精神上的滿足,使其從狹小的簾幕庭院的憂傷愁悶轉向對廣遠境界的騁望,這是從“望盡”一詞中可以體味出來的。這三句盡管包含望而不見的傷離意緒,但感情是悲壯的,沒有纖柔頹靡的氣息;語言也洗凈鉛華,純用白描。故這三句才能成為詞中流傳千古的佳句。

在晏殊的詞里,這首詞算得上他的得意之作。“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這一句堪稱絕唱?!耙磺芯罢Z皆情語”。一個“凋”字寫盡心中那種無人可以傾訴的苦楚。天涯漫漫,伊人何處?“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一個“盡”字,意境全出。西風遽起,獨上高樓,抬眼望去,仿佛蒼茫壯闊的天地之間只剩下這無法言說的悲傷,綿亙千年不絕。

用詩、詞對勘的方式來說明詩、詞之間的體性異同。這一則在王國維的手稿中列于第一,可見王國維撰述詞話的最初用心。王國維提出的“風人深致”屬于傳統(tǒng)詩學話語,“風人”也就是“詩人”之意。因為《詩經》的“風”不僅居前,而且數量最多。“深致”則是在詩歌語言之外所表達的深刻、深遠的情致。“風人深致”一詞,劉熙載《藝概·詩概》已屢有使用,王國維這里可能是承此而來?!遁筝纭分械闹魅斯谏钋锛竟?jié)“溯洄”、“溯游”,不懈地追尋著在水一方的伊人,此在情人是如此,但也可完全理解為一種對理想、抱負等的執(zhí)著追求,闡發(fā)的空間可以向深遠推進;而晏殊的“昨夜”三句,也是寫秋季景象,但“望盡天涯路”這一動作,也同樣可以作為一種對理想的求索來引申。這就是《蒹葭》與晏殊《蝶戀花》兩首作品的相似之“意”。

但這種詩、詞之“同”并不是王國維關注的重點,所以王國維接下來分說《蒹葭》之“灑落”與“昨夜”三句之“悲壯”的不同。其實,這種不同也部分地包含著無我之境與有我之境的區(qū)分在內。因為王國維論述無我之境多取詩歌之例,而且詩風和意趣偏于灑落一路;而論述有我之境則多取填詞之例,側重擇錄悲涼、凄厲之作品。何以說《蒹葭》一篇灑落呢?因為主人公雖然反復追尋,但將這種追尋放在蒹葭蒼蒼、在水一方的迷離意境之中,可能是這種迷離使主人公著意的是追求的過程,而對追求的結果反倒顯得在其次了。所以王士禛《古夫于亭雜錄》也說自己從中讀出了如《莊子·山木》中所透露出來的“令人蕭寥有遺世意”。王國維的灑落之感,當意近于此。而晏殊“昨夜”三句則在“望盡”之中,帶有極大的憂慮和勞頓之心,而“望盡”之艱難更為這種憂慮和勞頓渲染了一種悲壯的色調。王國維做此比較,宗旨在于將詞的“悲壯”的體性揭示出來。這其實也同樣是王國維的一種“風人深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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