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篇 恨安定,愛變化

趁我還年輕,趁我還愛你 作者:張君雅 著


第二篇 恨安定,愛變化

我有時候會想,旅行就像吸毒吧。陌生的地方、萍水相逢的人往往能給予人更大的安全感。北京把人變得太彪悍了,像只刺猬,有著太多不肯退讓,對這個世界充滿著防范。只有在一個徹底陌生的國度,在一群此生都不會再見面的人面前,才能做回那個最柔軟和最真實的自己。

【如果重來一次】

就要飛去大不列顛念書的H小姐,這段時間在家里待著避暑。前幾天在微信上絮叨:從前家里的好多朋友,高考沒考好,隨便找了所大學念然后畢業(yè)回家開飯館兒做點小生意什么的,現(xiàn)在房子、車子、孩子都有了,一家?guī)卓诤貌蛔栽?。H小姐的爸爸整天拿著這些例子教育她,弄得她心煩氣躁,又想到回國后前途未卜,更加覺得茫然跟無助。

我在微信上跟H小姐說,當初來到北京,就回不去了。其實我更加想說的是,如果一切退回到四年前的那個夏天,你知道這個選擇的結果,知道你四年后會面臨著依舊未知的前程,而身邊的同學老友都早已塵埃落定,你的父母親人也已經老去,你到了一個應該扛起家庭重擔的年紀卻還是不能創(chuàng)造任何的生產力,你還是會做一樣的選擇。因為如果不這樣選擇,那就不是你了。

我也曾在之前遇到大挫敗的時候跟H小姐吐槽,我說真的好怨恨自己,為什么不會再聰明一點兒,把時間精力都浪費在那么多無用的事情上;我說真的好羨慕那些一路走來都很明智的人,似乎總是知道自己適合干什么,知道這個社會需要什么。只是即使我再羨慕那些人,要讓我重新回去按照他們的方式生活,我應該也是會拒絕的。

是的。我只是在心灰意冷的時候會羨慕人家的結果,但是陽光燦爛時卻依舊堅持自己的生活。既然注定無法接受別人的過程,那又何必糾結于自己的結果呢。按照自己適合的方式生活,享受這其中的跌宕起伏,安心接受屬于自己的過程。如果重來一次,即使我知道我之后會遺憾,我依舊會選擇這樣的人生。

前幾天翻看自己兩年前寫的一篇東西,竟然看到一些現(xiàn)在仍然很有感觸的話:

“看見他們,我仿佛看見幾年后的自己。我試圖用我所愛慕的東西去陳述我自己的屬性,但其實我什么也不是。光鮮卻平庸,自滿卻空虛。這些只不過是用很多唯美的碎片拼湊了一個看似清新的表面。”

“我明顯地感覺到時光的流逝。外在的積累尚未成為我的所依所恃,而此時我的內心卻越來越脆弱與害怕壓力。當我每每想起‘改變’這個念頭,當我每每冒出一些新的想法,我就開始理性地計算機會成本,不停地糾結于投入與產出比,不斷地問自己是否值得。在反反復復的糾結中,愈行愈遠,漸漸迷失。”

“我也明白,這世上其實有很多人,曾為自己的不安于世如此那般地驕傲過,曾認為自己對世界有更深刻的同情與同理心,曾強烈地感受到使命的壓迫與幸福感。然而,你又見到多少人,他們覺得憤怒,不是因為他們覺得不公平,而是因為覺得自己處在不公平中的不利位置。他們憤怒的目的不是消滅這種不公平,而是想方設法讓自己處在不公平中的有利位置。又有多少人骨子里甚至是喜歡、迷戀、崇拜這種不公平的?!?/p>

“當夢想照進現(xiàn)實的時候,親愛的,我很了解你的掙扎和糾結,因此我很能理解你現(xiàn)在的停歇與淪陷,我很能原諒你。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的身上滿是弱點,你虛榮你攀比你貪戀安逸,卻又自以為是地自詡清高?!?/p>

“我知道我想要的生活。我喜歡安豬的話:看自己想看的書,能去自己想去的地方旅行,不用見太多的人,生活保持簡單,每天都在工作,每天都在思考?!?/p>

已經過去兩年了。兩年前我問自己的問題依舊沒有答案,我答應自己的事情依舊沒有實現(xiàn),我心中依舊惶恐不安。我不是沒有后悔過。只是似乎很多時候當下做選擇的那個動力并不會是理智的SWOT分析,而是你心里的那個聲音。

【痛苦沒有比較級】

今天聽到兩個故事。

有一對年輕的夫婦經過很多次努力好不容易懷孕了,結果孩子出生卻發(fā)現(xiàn)是個智障兒。孩子長大之后生活完全不能夠自理,那對夫妻憑著一點點微薄的政府救助,辛辛苦苦把孩子帶到二十來歲,雖然清貧,倒也安寧。沒風沒雨的日子,夫妻倆會踩著三輪車帶著孩子出去走走逛逛,丈夫踩著車子,孩子坐在車上,妻子在一旁幫忙推著,有時還幫丈夫擦擦汗。到孩子二十四五歲的時候,他們還會經常一起出現(xiàn)在那個城市的大街小巷,只是那個丈夫已經不在,取而代之的是妻子吃力地踩著三輪車,而孩子依舊是呆滯的表情。又過了幾年,那個城市的人們幾乎要把他們淡忘掉的時候他們再次出現(xiàn)了,而這一次,是那個智障的孩子笨拙地踩著三輪車帶著病重的母親。

有個女孩,年紀很小的時候父母就離婚了。她母親是某個城市的某家商業(yè)銀行的行長,工作一直非常繁忙,幾年后再婚,嫁給了一個身價頗為可觀的富豪。女孩長得很漂亮,學習成績也不錯,再加上家境很好,在學校里贏得很多男生的青睞,但是在女生之中人緣卻不是很好。也就是這樣,那個女孩才特別努力地去討好周圍的人,甚至努力得有些刻意。女孩自己在日記中寫道,她不相信長久的感情,不管是哪一種,因為沒有安全感,所以她才會去拼命迎合別人獲得認同跟接納,即使那個人和她僅僅是萍水相逢。

聽第一個故事的時候我感到心酸,聽第二個故事的時候我仍然感到心酸。我想,不管是那個面對著孩子呆滯的表情跟自己孱弱的身軀的母親,還是那個受過創(chuàng)傷、內心那么多年沒有被陽光照到的女孩,她們應該都是孤獨無助的吧。也許有很多人看到第二個女孩,會覺得她的一切似乎都那么美好,美好到沒有任何不快樂的理由,但是我總認為痛苦是沒有比較級的,對于一個心智未開的孩童,失去一根雪糕的痛苦就已經足夠大,而在剛剛失去一份工作的人眼里這根本算不上什么。而對于我來說,我聆聽一切真實的痛苦,我拒絕一切無病呻吟。

【出走記】

昨天傍晚六點的時候停電了,然后停水了。室友都去圖書館自習去了,非本校生是進不去的,所以我只好一個人待在宿舍里,黑乎乎的,電腦和手機也沒電了,沒有電風扇,酷熱難耐。一個人躺在床上,望著窗外的繁星,聽著蚊子在耳邊嗡嗡嗡嗡,開始想念家里潔凈的浴缸和蓮蓬頭,想念松軟的沙發(fā)和床,想念上大學前不讓爸媽擔驚受怕的日子。

很多時候,別人看起來帥氣的事情其實是狼狽。

考試周出走去平遙的時候,一個人搭乘綠皮小火車,座位是靠過道的,身邊全是各種人和行李,大冬天的,竟然夾雜著嚴重的汗味。拂曉到的時候,天氣冷到把水潑出去馬上就能結冰,一個人在火車站外面等人來接。晚上入住青旅,和一個愛爾蘭背包客聊天到很晚,空調突然停了,之后整夜都蜷縮在被子里,怎么也睡不著。后來一個人搭著三輪車去車站坐到太原的小巴,到了太原之后又搭三輪車去找公交車站。風很大,吹得頭發(fā)全亂了,青旅的水管被凍住了,早上沒有洗臉就出來了。那個時候就感覺好像剛受過牢獄之災被釋放出來一樣,狼狽極了。

離開北京的那天,四哥送我去友誼賓館搭機場大巴。晚上太冷,不好意思讓他陪我等太久就讓他先回去了。后來一個人搬著兩個行李箱上下大巴車,被后面的人催著。到達累斯薩達姆的時候沒碰上來接的人,第二天一個人搭車去莫羅戈羅。車里無比地曬、熱和擁擠,司機還時不時停車讓賣東西的人上來。本來跟我說兩個小時到的路途走了四個小時,到莫羅戈羅時已是天黑。手機快沒電了,那個時候真的是很擔心如果再一次碰不上來接的人怎么辦。

在香港流落街頭還被人威脅報警的時候,我說過我媽怎么也想不到我淪落到這種境地了。后來我發(fā)現(xiàn),比那更不堪更狼狽的時候還有的是。

那天好不容易找到一點兒微弱的無線網上Skype跟我媽聊天,我媽說她現(xiàn)在都后悔死放我出來了,整天都擔心得睡不著,到現(xiàn)在還一直追問我干嗎跑出來,而且一跑就是這么遠。我也一直在問自己。

坦白說,即使到現(xiàn)在我都不是很明白這個問題的答案。在北京的時候,我是真的討厭那個城市,可是出來了之后當別人跟我說你一看就是從北京來的我又很開心。在北京的時候,日子過得非常糟。我似乎永遠都抓不住自己的情緒走向,又不能像從前那樣,那些未知的情緒苗頭總能很準確地被人感知出來。這樣的日子讓我太沒有安全感。身邊充斥著太多能折騰、會折騰、喜歡折騰并且折騰出功名利祿的人,也充斥著各種有資本、有勇氣、有能力向體制和其他一些別人認為理所當然的東西說不的人。我羨慕第一種人有著那么明確的目標和那么堅決的行動力,似乎永遠都沒有低潮期,永遠都精力充沛。我佩服第二種人總是那么敢想敢做,我嫉妒他們擁有對抗的資本。我和第一種人爭過,贏過也輸過。贏了我會覺得很累,輸了我會不甘心。我也喜歡和第二種人交往,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太沉重飛不起來,那么我愿意把我的翅膀給他們讓他們更好地飛翔。

有時候太沖動,所以受到很多懲罰。我愿意并且不后悔承擔我所有沖動的后果,但是我從來都不認為沖動是一件正確的事情。小時候會跟爸爸說:“你讓我去闖吧,我愿意走彎路,愿意撞南墻。”后來才明白,年長的有經驗的人幫我安排和計劃的一些東西真的就是對的,有些彎路走了不一定能回到主干道上來,有些南墻撞了也是回不了頭的。

有時候太理智,所以很多情感被左右了。明明就是有過動搖的,可是當有些現(xiàn)實不符合預期的時候還是可以果斷地放手,即使可能只有一步就到達。我怎么可以做那樣的事情,在我沒找到動力的時候就開始行動。我怎么可以喜歡那樣的人,不看雜志不讀報只通過QQ彈出來的消息框來了解新聞。

剛來莫羅戈羅的兩天沒有事情做,室友都上課去了,早上起來洗了頭刷了牙就坐下來看書。劉瑜說新保守主義的一聲炮響,給落后國家送去普世價值的時候,人們不禁會問,也許全球化、市場化、民主化都是好東西,但是,如果“我”變成了“你”,那么“我”是誰呢?我想我只是想要有一點點的不同,我只是想要不僅僅是自己無害。我自卑,沒耐性,脾氣差,固執(zhí),討厭愚蠢的人,更討厭自以為是的人。我不喜歡動腦,不善于言談,不喜歡和人爭,也不喜歡讓。我不喜歡和沒有故事的人一起做事,不喜歡自己滿身都是缺點。最重要的是,有些事情我看到過就不可能當作沒看到。所以我還是奢望,奢望這地球有未來,奢望人們相信愛和希望的力量,奢望會有某件事、某個人、某個地方、某首歌、某個電影片段、某個時間點讓人有安全感。

【恨安定,愛變化】

汽車奔馳在一望無際的東非大草原上,天空很低很低,沒有什么云,觸手可及。破舊的塑料袋掛在電線桿上,遠遠望去像只白色翅膀。小小的村落和矮矮的房舍隱藏在那些熱帶特有的大王椰子后面,若隱若現(xiàn),點綴著這天圓地方。更多的是大片大片的空曠,不是荒涼,不是死寂,而是沉默。我總是會在這種時候莫名想起外公,想起曾經遇見的那些人,可能是那個挑著剃頭擔子轉過街角的大叔,可能是那個幾塊牙膏皮就能換一塊麥芽糖的阿公,可能是那個喊著“磨剪子搶菜刀”的大伯。他們大多上了年紀,話不多,喜歡把過年時收到的香煙白酒賣了然后喝自家釀造的度數(shù)很高的放有各種藥物的黃酒,抽白沙一類幾塊錢一包的卷煙,早些時候是想得多說得少,這幾年可能連想也不愿再想了。外公今年七十歲了,還是牛一樣的倔強。前年夏天的時候,他一個人要去成都找多年未聯(lián)系的親人,在廣州火車站摔了一跤,頭縫了幾針,去年暖春的時候又去了。外公年幼的時候跟著他的父親走南闖北,后來新中國成立了,出逃計劃失敗,家也亡了,就安定了下來。小時候爸媽不在身邊,跟過外公幾年,他總是罵我野。我是他唯一打過的后輩,也是唯一反抗過他的后輩。但那幾年,竟默默向他學了好多。最近幾年都沒有怎么回去看過他。在坦桑的日子,有時候真的很想很想突然飛到他身邊。我知道他最多說一聲“你回來啦”,我也最多回應一聲然后就靜靜看他一個人在小鄉(xiāng)村的青石板路上踱來踱去或者坐在老房子的門檻上抽水煙看咸蛋黃的身影。沒有人能讀懂他把那些曾經的熱血或夢想、堅持或偏執(zhí)寄存在什么地方。我總是沒來由地怕有一天我也會這樣。

回來的那晚知道第二天會有某個大主教過來,舍友們都興奮不停地搭配著準備要穿的衣服,一直折騰到凌晨三點。一天輾轉三個地方,實在困乏,我迷迷糊糊地睡著,斷斷續(xù)續(xù)地做了好幾個夢。早上醒來覺得比登頂泰山還要累?;叵雺衾锩娴哪切﹫鼍?,不外乎升學、烹飪、朋友和基業(yè),依舊是現(xiàn)實中無意識或者下意識最揪心的事。跟室友瞎侃,我說五個小時的時差都逃不出北京的魔爪,再隨緣的人還是會被要下不下的雨弄得心煩氣躁,再遠的距離、再長的時間該寫的東西還是要寫,該見的人還是得見。Jinjin說我這次逃跑得有點太遠。我給伍小姐寫明信片說要怎么忍受一輩子就在一個地方,要怎么忍受那種今天就可以預見明天的生活。伍小姐說未知的明天讓人不安,已知的明天又讓人不滿,人呵。

到現(xiàn)在我也不明白是不是去澳洲就一定要去歌劇院和大堡礁,正如我在坦桑就一定要去乞力馬扎羅和塞倫蓋蒂一樣。搭乘飛機直接到Mosh,然后去Arusha,再飛到Zanzibar,一個星期后帶著滿當當?shù)某錆M馬賽風情的紀念品,存滿漂亮風景的4G內存卡和一身被赤道陽光炙烤過的膚色回國。這不是我想要的旅行方式。在鳳凰,在麗江,最享受的事情就是穿著裙子戴著草帽,手腕上苗銀叮叮當當晃得耀眼、響得清脆,趿拉著人字拖在小巷里轉悠,找一家沒什么人的酒吧或者咖啡廳,靠窗坐下,聽黑膠唱機咿呀咿呀,看路上美女裊裊婷婷、情侶恩恩愛愛。里程不是用來累積的,地球不是用來征服的,單反也好,卡片機也好,都不是用來代替你自己的眼睛去看的,Lonely Planet不會告訴你Zanzibar問路也是要收小費的,達市的HIV攜帶者高達百分之八,Abood(某種交通工具)小的比大的快卻更不安全,地圖上也永遠不會為你標示快樂或悲傷,離開或者到達都不是為了告訴別人你來到過。

我有時候會想,旅行就像吸毒吧。陌生的地方、萍水相逢的人往往能給予人更大的安全感。北京把人變得太彪悍了,像只刺猬,有著太多不肯退讓,對這個世界充滿著防范。只有在一個徹底陌生的國度,在一群此生都不會再見面的人面前,才能做回那個最柔軟和最真實的自己,不計較,寡言少語。而我最喜歡的狀態(tài)便是,我們在一起,所以我從來不問你,我們要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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