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鄉(xiāng)秋寨——江南白描之一
菡子
外出尋秋原是先到山區(qū)的,常??匆姼呗柕你y杏樹,打下了白果,還披著一身黃衫,天晴以后,不問它站在哪兒,太陽也跟到哪兒,我想把這叫作“秋色”。到了水鄉(xiāng)(這次到的是宜興分水公社),一眼看去,馬上覺得自己的見地淺了,這里才留住最濃的秋色,在視野內(nèi)甚至視野以外,都閃著金光。
是稻子么?不盡是。還有比稻粒更顯眼而又面積大的:草堆、稻垛。今年還叫它草堆,只是因循舊例而已。在野場上的可以叫草山;像竹窠那樣繞宅而匍的,或者沿著竹林用草把疊的圍墻,該給它一個“秋寨”的雅稱吧!草山秋寨俱在,使我對最熟悉的地方(去年此時不是沿著太湖七十二瀆一個個走去的么?),也分不清原來的天地了。蒼空黃啦,河埂高啦,埠頭狹啦,房子矮啦,憑那只露出青瓦和樹梢的村子、鋪滿稻草沒留下一條線的路,哪能瞧準到了什么地方。照實說,我其實連那草堆本身,也并不相識,我看見過的草堆要比這秀氣多呢。但眼前的諸位卻也不問我是否認可,卻也一個個大模大樣地表示:它們就是用稻草堆起來的!有人好不容易繞著它的圓周舉步,稍大的一個草堆走滿四十九大步,中等個兒的周圍也有三十八步。它們形狀雖似牛車棚,可車棚哪敵它腰粗身圓的架勢!還有陶都龍窯形的草墻;還有干脆堆成一座屋相似;更有的依附大屋,就是一個金色的披棚……還有什么形狀的沒有?這難道像歷古以來或者就是去年才看見過的草堆么?問問堆這些草堆的社員,今年他們肚里原也沒有什么程式,只一位調(diào)皮的青年告訴我:這叫作形勢所逼,不得不如此多樣化!你不看見還在軋稻么?這以后等待安置的草個兒,還不知要疊成什么模樣。
近看這些草堆,我怎么也覺著它們總是笑瞇瞇的。笑意在哪?如果你能瞧出它眉眼的所在,那眉眼之間準有笑意;就連它那挺胸凸肚的地方也有。聽,還有笑聲!原來孩子們在它們當中捉迷藏呢。不過今年捉迷藏也跟去年不同,去年一面捉逗著,一面還能照看鼻梁上架著的一副稻草眼鏡,如今在仿佛蘇州園林里假山石洞般的草堆叢中鉆來鉆去,卻得十分當心,才不致跌入迷魂陣。兩堆之間又大都用草把鋪天蓋地地做了小窩,有多少童年時代最美麗的幻想,就是在這草窩里產(chǎn)生的呵;今年村上挨個參差不齊的草堆,小窩也跟著多了幾倍;或者也區(qū)分了誰跟誰們的,我看見一個小窩里坐著兩個兩三歲的娃娃,把他們放在這樣的托兒所里,在軋稻機上工作的年輕的媽媽,不時投過去稱心的微笑。在稻場上,別瞧著就是這兩個娃娃沒事,以人口計算,也就是說包括他們兩個小主人在內(nèi),這邊公社今年每個人都給國家提供七百零四斤商品糧,這與這些頗不尋常的草堆,原是自豪而相稱的數(shù)字。
晚上進村,看見草堆在月亮的清光下,滿身寨氣,村子也顯得森嚴起來,附近野場上的草堆,也一個個蒙古包似的,聽那偶爾傳來還未停工的軋稻聲,就像是塞外的音樂了,不過包圍這些村子的濃郁的清香和暖意,也還能使人想到身在稻米之鄉(xiāng)。
一九六三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宜興分水公社
(刊發(fā)于1964年1月12日《人民日報》文藝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