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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2 淚水漫過黑色大眼睛

我在秘密生長 作者:艾瑪·雷耶斯 著;徐穎 譯


No.2 淚水漫過黑色大眼睛

親愛的赫曼:

雖說回信已甚是克制,你對長頭發(fā)太太身份的極度好奇還是被我發(fā)現了。說實話,記憶早已模糊,這么多年過去,如果說我還存留有一些印象,那也是多虧了姐姐,她長我兩歲,記的事多些。

長頭發(fā)太太名叫瑪利亞。她很年輕,高挑又苗條,從不跟我們談起她的家庭和生活,我們和她的關系只限于服從她的命令,不許抗議或者問為什么。她是一位又厲害又嚴肅的太太。

登我們屋門的只有塞昆迪娜太太,圣芭芭拉一家店鋪的老板娘,這位唯一的朋友比她老很多。每次塞昆迪娜剛到,她就趕我們到街上去玩,她不叫不許回來。我們從來不知道她們倆聊些什么。那時雷波勇將軍的葬禮剛結束不久,我還穿著那件沾滿泥巴的臟衣服,睡覺時我們也總是穿著衣服,她也只是脫掉黑色的長裙,松開頭發(fā)。有天早上她很早就叫我們起床,天色還漆黑如夜,她命令我們三個去倒便盆,返回時再把水桶和水罐打滿。我們一回來她就點上酒精爐,往大鍋里倒?jié)M水。燒水的工夫,她換了床單,僅有的幾件家具也擦干凈了。

“脫衣服,給你們洗澡?!?/p>

她這是第一次同時給我們三個人洗澡。我們光著身子立在大盆前,她飛快地給我們打上肥皂,然后用瓢一個挨一個沖洗干凈。地板成了一片沼澤,到處是肥皂沫;她讓我們先把地擦干凈,而后才給我們穿衣服。我們穿上禮拜天的衣服哥倫比亞的主要宗教是天主教,天主教徒會在禮拜天去教堂參加彌撒,當日衣履要莊重整潔。,在床沿上坐成一排,不許動。她自己也換上禮拜天的裙子,仔細地梳理了頭發(fā),叫艾萊娜給她拿著鏡子,虱子端著蠟燭,他們倆稍動一下她就大發(fā)雷霆。都弄好了,她派虱子去啤酒廠看時間。那天她沒給我們做早餐,只是緊張兮兮地在屋子里轉圈兒,像困在籠中的野獸。天亮了,她沒有像往常一樣打開門,仍然點著蠟燭照亮。忽然門上輕敲三聲,她禱告一句,趕忙開門。一位瘦高個先生出現了,穿得不像這一片兒的人,而像我們在垃圾堆里找到的報紙上照片中的人物。大衣、禮帽和雨傘,都是深顏色,有可能是黑色。他抬手遮了下眼睛,適應了蠟燭的光,一閃身從門口滑了進來,在她面頰上吻了一下,我們仨一下子都笑了。這是第一次有位先生進到我們的屋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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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利亞太太重新鎖上門,拿起裝蠟燭的瓶子靠近床邊,我們仨還在那兒坐著,一動不動,他表情嚴肅地跟著她,她把蠟燭靠近虱子的臉,說:

“這個是愛德華多,是你的。”

他輕輕拍了一下虱子的臉。

然后她給他看了艾萊娜,還有我。誰也沒說話,一陣深沉的靜默之后,那位先生解開大衣和西裝,用手指尖從馬甲口袋里取出些硬幣,給了愛德華多三枚,我們姐妹各一枚。

“說謝謝,”瑪利亞太太說,“現在出去玩吧,別離門口太遠,看見有鄰居過來就說我在睡覺?!?/p>

我們出去的時候,感覺她又用鑰匙把門鎖上了。那位先生待了很長時間。后來門終于開了,瑪利亞太太探出頭來,確定附近沒人,便回頭說:“快……”

先生如進門時那樣又滑了出來,像從沒見過我們一般徑直從旁邊走過去。我們看著他擦著墻邊,大步流星地走遠,仿佛生怕被人發(fā)現。

我們進屋時瑪利亞太太正在哭,她已經開始騰櫥柜,挑揀出愛德華多的所有東西。她從床底下掏出一個紙箱,仔細地把揀出來的衣物打包。

“艾萊娜,艾瑪,換上舊衣服。愛德華多不用換,跟我走?!?/p>

看她一直在哭,我們也開始哭。艾萊娜給我脫衣服的時候,我們看到桌上放著一沓鈔票,我感到害怕,覺得有什么事要發(fā)生了,我們以前只有硬幣,這個家里從來沒出現過鈔票。她一個字也沒說。她從盒子里取出頭巾,緊緊地包在頭上,我第一次覺得她看起來就像教堂里的圣母。

“你們待著別動,我去鄰居家一趟。”

她跟鄰居,也就是瘸子的媽媽,一起回來了,指給鄰居盤碟和蠟燭放在什么地方。她拿起裝著虱子衣物的紙箱,停在我們倆面前,說她要出去幾天,鄰居會過來給我們做飯,因為沒有人看著我們,所以她要用鑰匙把我們鎖起來?!耙怨月犜挕?,這話她重復了兩遍;她把虱子往門口推,在他頭上戴了一頂水手帽,命令他出去。虱子瞪著大大的眼睛看著我們,眼淚流了出來。

我們被關在屋子里好多天,已經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便盆裝滿了排泄物,我們就開始用盤子。鄰居每天只來一次,給我們留下一大鍋玉米糊:“別一下全吃了,我明天再來,不吃飯的時候別點蠟燭。”

我們哭鬧得十分厲害,鄰居們都過來隔著門安慰。我們經常一連好幾個小時貼在鐵皮門上透過縫隙往外看,盼著她回來。終于有一天,我們倆正背靠著門板睡在地上,她回家了,那是我們第一次開心地圈著她的脖子,擁抱她,親吻她。她哭了,溫柔地把我們的手臂放下來,把我們的手合在她手里,對我們說:

“虱子再也不會回來了。他爸爸,那天來的那位先生,是一位大政治家,將來可能是總統(tǒng) ,所以他不愿意他兒子跟著我,他說他很擔心,寧愿自己來管兒子。我把虱子帶到了通哈,留在一家修道院,他爸爸已經安排好一切,修道院會收容他?!?/p>

沒有了虱子我好像丟了魂,我一直哭、喊、叫他的名字,我不知道離波哥大很遠是什么意思。我想如果使勁喊,他就能聽見?,斃麃喬雌饋硪埠軅模兊酶聊鼑绤?。我想就是從那時起,我和艾萊娜之間有了一種深厚的默契,一種下意識的感覺:我們是孤單的,我們只擁有彼此。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這一生都不會再見到愛德華多了,也無從得知他的命運如何,只剩下記憶中那雙在一頂可笑的水手帽下被淚水漫過的黑色大眼睛。

艾瑪·雷耶斯
巴黎,1969年5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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