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想起孫策之死
一冊陸灝公子的《東寫西讀》在手,我才驚覺此君之于《三國演義》的一往情深。以前見面也聽他提起對于“演義”的摯愛,但卻無法就著這個話題往下談,因為我偏偏對此名著完全找不到感覺。相反,曾經(jīng)偶然到手的《三國志》,隨便翻閱,便覺觸電。
可見,一個讀者對于經(jīng)典的好惡,他或她的性格、情趣等等實在起了很大的作用,難以遵循一定的標準。我讀“演義”的時候,總覺得書中主題先行,根據(jù)意識形態(tài)立場而設(shè)計人物的性格、行為與命運,如此的寫法對于那些被設(shè)定的“反派”人物就非常不公,比如吳國一方的人物就個個顢頇到可笑,好像那地方的人集體智力低下。也許正因為有這一層反感在心里,一旦翻《三國志》,讓我自己都很意外的,立刻被《吳書》的世界迷倒了。
別人不說,就一個孫策已讓我大驚失色。原來還有這樣的中國男人!不僅因為他“美姿顏,好笑語,性闊達聽受,善于用人,是以士民見者,莫不盡心,樂為致死”,真正讓人為之動容的,是他的死,或者說,是關(guān)于其死亡的一種傳說。先說他的受傷:
策性好獵,將步騎數(shù)出。策驅(qū)馳逐鹿,所乘馬精駿,從騎絕不能及……(許)貢奴客潛民間,欲為貢報仇……獵日,卒有三人即貢客也。策問:“爾等何人?”答云:“是韓當兵,在此射鹿耳?!辈咴唬骸爱敱峤宰R之,未嘗見汝等?!币蛏湟蝗?,應(yīng)弦而倒。余二人怖急,便舉弓射策,中頰。后騎尋至,皆刺殺之。
這是裴松之注所錄《江表傳》的說法。其實,《吳書》“裴注”關(guān)于孫策之死,還載錄有《搜神記》所給出的解釋。這也是今日所見之《三國志》的可愛,或者說,是“裴注”的獨出人上——讓我們看到那個時代的眾聲嘈雜。當時人對于自身所處年代的認識,以及隨后三四代人對于尚未久遠的往事的理解與想象,在“裴注”中隱約閃爍光彩?!袄L事以眾色成文,蜜蜂以兼采為味”,裴松之對于歷史寫作的理解,實在超出很多后代人之上。
用今天人的話說,“裴注”給讀者提供了一個開放的空間。逢到我這個“后歐洲浪漫主義時代”的讀者,一想到男人,腦海里就是大衛(wèi)《荷加斯之誓》的形象,于是當然更容易接受這樣的信息:
策既被創(chuàng),醫(yī)言可治,當好自將護,百日勿動。策引鏡自照,謂左右曰:“面如此,尚可復(fù)建功立事乎?”椎幾大奮,創(chuàng)皆分裂,其夜卒。(《吳歷》)
在“天下英豪布在州郡,賓旅寄寓之士以安危去就為意,未有君臣之固”的脆弱形勢下,孫策卻因為喜歡打獵而遭襲,真是莽撞得可以。受傷之后,本來是可以活下去的,但是,當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俊美容貌因箭創(chuàng)被毀,卻以一種近乎自殺的方式,放棄了生命?!懊嫒绱耍锌蓮?fù)建功立事乎?”對他來說,美的形象,是男性的完整生命的一個必要部分,當生命變得殘缺的時候,他絕不肯茍活下去。
爭論這是傳說還是歷史事實,當然沒有意義。重要的是,如此傳說的產(chǎn)生與流傳,反映了那一個時代——裴松之以及他的前輩們所創(chuàng)造的時代——的英雄觀。對我這個“后浪漫”讀者來說,關(guān)于孫策之死的這一種記述,其意義并不在是否客觀反映了孫策的生平,而在于呈現(xiàn)了一個風云時代的道德世界。在這個道德世界里,“茍活”不被肯定,“尊貴”才是生存應(yīng)有的品質(zhì)。顯然,《江表傳》及《吳歷》所講述的孫策之死,是在另一層意義上呈現(xiàn)了歷史真實——價值觀念的歷史真實,從而有著重要的歷史學(xué)價值。
原來我們不必非向歐洲傳統(tǒng)尋求偉岸的人格、強悍的生命。一個無比偉大的世界始終靜靜存在,只是落在了今人的目光之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