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風(fēng)·大車

大車檻檻，毳cuì衣如菼tǎn。豈不爾思？畏子不敢。

大車啍tūn啍，毳衣如mén。豈不爾思？畏子不奔。

穀則異室，死則同穴。謂予不信，有如曒jiāo日。

詩中女主人公愛上了一位男子，但又不肯貿(mào)然和他同居（“穀則異室”）。并非她心懷二志，而是她對戀人的態(tài)度尚無十分的把握?！洞筌嚒芬辉姳闶窃谶@種矛盾心情中所做的愛的試探。

“大車檻檻，毳衣如菼”、“大車啍啍，毳衣如”，這不純是興語。車走雷聲，毛衣鮮艷，都暗示出一個很有身份的男子的形象，那無疑便是女子的意中人了。這里應(yīng)隱含有二情相逢的值得記憶的往事，或許他們曾經(jīng)同車而行；或許當(dāng)初結(jié)識，他就是這樣驅(qū)高車，盛服裝，顯得風(fēng)流倜儻，令人一見難忘。時光可以使記憶變得模糊，但那車聲，那服色卻令人忘不了。也可能是另一種情況，那人麗服乘車而來，要討一個重要的口信。從后文“穀則異室，死則同穴”二句看，那女子其實是早已表明心跡的，所欠的只是一個“穀則‘同床’”的許諾。那么，她在猶豫什么呢？

蓋當(dāng)時婚俗，已受禮教的干預(yù)。“取妻如之何？必告父母”、“取妻如之何？匪媒不得。”（《齊風(fēng)·南山》）輿論已不容非禮的自由結(jié)合，連上層統(tǒng)治者也不免受約束。詩中那個好身份的男子雖懷有愛的覬覦，又不能不顧慮重重。這從“豈不爾思，畏子不敢”兩句，有著充分的暗示。什么不敢？私奔的不敢。“畏子不奔”，便是進(jìn)一步的補(bǔ)說。換言之，那男子受到一些約束，不敢將兩個人的隱秘感情、隱秘關(guān)系，公之于眾。他只能采取幽會的形式，而未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做出更多的犧牲，尤其是名譽(yù)上的犧牲。這正是女主人公深感不滿的，所以她話里帶刺，而且一語破的：“豈不爾思，畏子不敢”！“豈不爾思，畏子不奔”！這與其說是譏諷，不如說是反激，詩句妙處也正在這里。說你不敢，正表明“我”敢；說你不敢，是希望你敢。

或許，那男子先前曾要女主人公表態(tài)；現(xiàn)在反過來，是女主人公逼男方表態(tài)了。成，還是吹，都在一句話。詩通過活生生的人物語言，展現(xiàn)了極富戲劇性的愛情談判，很有意味?！柏M不爾思，畏子不敢”，這是火辣辣的挑戰(zhàn)?！柏M不爾思，畏子不奔”，這是坦率的表白。那女子很有性格，決不如“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韋莊《春日游》）那等的盲動；而是將命運(yùn)攥在手里，引而不發(fā)躍如也。不怕她現(xiàn)在靜如處子，只要對方一句話，她也能脫兔般地行動。

一面是愛的大膽，一面是愛的矜持。女主人公為再一次表白愛的心跡，于是舊誓重提：“穀則異室，死則同穴”，今人曾翻新為“生不同床死同穴”（田漢《關(guān)漢卿》）一句。這里值得玩味的是“穀則異室”四字，看來那女子是要堅持敢奔這一條件的，否則不全則無，把希望留到身后。“謂予不信，有如曒日”，指天為誓，更見信念。

詩人寫到這里戛然而止。那男子聽后是赧然而退，還是回應(yīng)如響，并不是這首抒情詩的興趣所在，詩人不畫蛇足。他要表現(xiàn)的是一種愛的心境，一個活生生的個性，就此而言，《大車》一詩是完滿成功了。

漢人劉向《列女傳·貞順篇》載：“楚伐息，破之。虜其君使守門，將妻其夫人，而納之于宮。楚王出游，夫人遂見息君，謂之曰：‘人生要一死而已，何至自苦。妾無須臾而忘君也，終不以身更二醮。生離于地上，何如死歸于地下哉！’乃作詩曰：‘穀則異室，死則同穴。謂予不信，有如曒日?！⒕怪?，夫人不聽，遂自殺。息君亦自殺，同日俱死?！边@一本事的可靠性如何，不得而知。其中“作詩曰”，當(dāng)是賦詩言志，不得遽謂息夫人即此詩之作者。

清人姚際恒謂《大車》為“誓辭之始”（《詩經(jīng)通論》），后世如漢樂府《上邪》、敦煌曲子詞《菩薩蠻》（枕前發(fā)盡千般愿）等，即與之一脈相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