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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十一點三十三分去馬蓋特

遠(yuǎn)行譯叢:英國環(huán)島之旅 作者:[美] 保羅·索魯 著,胡洲賢 譯


第一章 十一點三十三分去馬蓋特

那一年,所有人都跑去中國,或者寫些關(guān)于阿拉伯世界的粗魯文章,或者赤裸裸地揭露非洲,但我心中另有盤算。在倫敦待了十一年后,英國還是有許多地方我沒去過。我從來不曾踏上威爾士乃至東安格利亞一步。人們慣開博格諾里吉斯的玩笑,而我雖然從來沒有去過,一樣大開其玩笑!還有波洛克在哪里?北愛爾蘭真是個噩夢,而蘇格蘭真的美得讓人屏息嗎?林肯郡丘陵到底在何方?我所知道的英國都是從書上看來的。英國是這世上被書寫得最多的國家,那真是個問題。讀一本有關(guān)中國的書籍,你會認(rèn)為對那地方已經(jīng)非常了解;讀過二十本有關(guān)英國的書,甚至連《英國人的特性》和《鄉(xiāng)間騎蹤》都看了,你卻清楚自己仍然僅是略識皮毛。

我每年在倫敦住半年,其余的時間外出,漸漸不喜歡這個城市?!皡捑雮惗氐娜?,就是厭倦了生活。”——不,我是厭倦了找停車位,厭倦了人群和涂鴉的墻壁,骯臟的老建筑和丑陋的新房子,我厭倦了倫敦的交通、倫敦的厚臉皮和倫敦的自以為是,還有倫敦曬衣繩上那些灰色內(nèi)衣褲無力地垂掛在令我哀傷的蓬松云朵下。倫敦從不視自己為一個都市,而是一個獨立的共和國,有時它好像整個比利時;開車的話,要開一整天才逛得完。我也厭倦了倫敦的書籍,有著諸如《英國:出了什么差錯?》《英國在垂死當(dāng)中嗎?》之類的書名,倫敦人說一旦英國出了問題,就是西半球出了差錯。如同其他許多倫敦人一樣,我其實從來沒有在英國生活過,這漂浮的王國是外國。

英國就在身邊,但“身邊”這個字眼其實是個誤導(dǎo)。距離在英國毫無意義——許多地方或難以到達(dá),或痛恨外來者,或僅剩村子的名字,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英國那么多地方已被埋葬。我對某些地方略有所知,完全是因為英國人的口頭傳統(tǒng)勝過親身旅行,好比說博格諾是笑話,蘇格蘭令人屏息,康沃爾令人毛骨悚然,南威爾士很糟糕,而拉伊總是那么可愛,每個人好像都無所不知,都是嘴上談兵。蘇格蘭有高地,劍橋郡有沼澤,而諾??擞袕V闊無垠——用嘴巴招來山峰、灌木叢和水坑。北愛爾蘭人一旦講起英語,在我聽來,就像是在語言研習(xí)中心學(xué)的。我在倫敦就曾把一個威爾士人誤認(rèn)為是荷蘭人——因為他奇怪的口音。至于愛爾蘭人,我個人在倫敦還沒碰到過任何一個會把愛爾蘭人當(dāng)回事的人,除非那個愛爾蘭人全副武裝。“沼澤腳,”人們通常這樣輕蔑地稱呼他們,“米克是友善的!”我在倫敦也從來沒碰到過一個去過北愛爾蘭的人。

我什么都不知道,而且開始覺得自己和大家一樣惡劣和懶惰。

有次在關(guān)著的門后,我聽到一個英國女子愉悅地宣稱:“他們真可笑,那些美國佬!”我悄悄離開,想到英國人如是說就忍不住大笑,我心想:他們連天花板都貼墻紙!他們會為半熟蛋戴上編織絨球帽保溫!他們的超市不提供購物袋!他們在你踩到他們的腳趾時道歉!他們的政府讓他們每年花一百美元領(lǐng)取看電視的執(zhí)照!他們發(fā)有效期為三十年或四十年的駕照——我的就延長到二〇一一年!他們在你買香煙時收你火柴的費用!他們在巴士上抽煙!他們靠左行駛!他們偵察俄國人!他們毫不猶豫地說“黑鬼”和“猶太佬”!他們稱自己的房子為“冬青里”和“麻雀觀”!他們穿著內(nèi)衣褲做日光?。∷麄儾徽f“不用謝”!他們到現(xiàn)在還有牛奶桶和擠奶工人,以及用馬拉車的垃圾清潔工!他們喜歡吃糖果,喝“葡萄適”運動飲料,吃叫“吱吱冒泡”的剩菜!他們住在“狂吠肉雞”和“血肉內(nèi)臟”里!他們有著驚人的名字,像是吃得好先生、鋼筆女士、愚蠢少校及胡說小姐!而他們居然還認(rèn)為我們可笑?

我在倫敦住得越久,越清楚英國人是多么愛吹牛,又是多么煞風(fēng)景。你跟一個英國人說你計劃要環(huán)游英國,他會說:“聽起來挺有趣的,就像是繞著一個夜壺追耗子?!彼麄兛梢苑浅]p慢但又自我批判。他們說:“我們很糟糕,這個國家毫無希望,我們從來不為任何事情做準(zhǔn)備,什么事情都沒有正確地運作?!钡@樣的自我批判也是一種保持無益的策略,是一種投降。

當(dāng)一個英國人說“我們”時,他指的可不是他自己,而是在他之上及之下的階層,那些他認(rèn)為應(yīng)該做決定以及應(yīng)該跟隨的人?!拔覀儭币馕吨渌?。

“不可抱怨”是最普遍的英式說法,英式的耐性混合了遲鈍和絕望,有什么用?可是美國人除了抱怨,什么也不會做!美國人還會自夸?!拔易隽瞬黄鸬氖隆辈⒎怯说恼f法,“我非常熱情”也非美國人的。美國人愛表現(xiàn)(那是我們天真的一部分),因而經(jīng)常搞得灰頭土臉;英國人很少炫耀,也就很少看起來像笨蛋。英國人尤其喜歡嘲弄別人身上有而他們承認(rèn)自己沒有的特質(zhì)。有時候他們覺得我們真讓人抓狂。在美國,別人會因為你往前沖、擠向前、上升、推進(jìn)而欣賞你,但在英國這種行為是惹人厭的——是意大利移民的行為,是“中國人的消防演習(xí)”,是混亂。賺快錢是插隊,而獲得成功是粗魯——“暴發(fā)戶”指的是從原屬階層脫隊的人。問題不在于是否原諒,他們只是永遠(yuǎn)不會忘記。英國人有著恒久而無情的記憶。

大不列顛地圖上沒有空白,那是地表上最為人熟知、地圖最全面、最廣受踐踏的地區(qū)。再沒有比它更容易一游的國家了。是英國人發(fā)明了大眾運輸工具。而我實際上都還沒有見識過它,覺得自己既無知又丟臉,但是當(dāng)我開始考慮環(huán)游英國時,整個人變得興奮起來,因為我知道得那么少。我要好好地書寫一番。

用一個國家本身的語言來描述它是一大優(yōu)勢,因為在其他地方,人們總是在詮釋和簡化。翻譯制造出隱晦不明的偏誤:人們只能從側(cè)面看這個國家。不過語言是從風(fēng)景中生長出來的——如同英語出自英國,一個國家只能以它自己的語言做出最精準(zhǔn)的描述,這種說法合乎邏輯。所以我還在等什么?

問題在于視角:要如何并從何處取得最佳的視野?還有語氣的問題——我終究是個外國人。

關(guān)于旅行的書寫,英國人發(fā)明了自己的對策。他們會去加蓬和巴拉圭之類的地方,嘲弄那里的不舒適、當(dāng)?shù)厝?、天氣、飲食、娛樂。一定得做個外人,所以他們才從來沒有用這種方式寫過英國。不過我不解的是,為什么也從來沒有人來英國,書寫它的不舒適、當(dāng)?shù)厝?、娛樂和難解的方言。英國人設(shè)計出一種對其他文化的嫉妒嘲弄,而且發(fā)明了可笑的外國人這種概念,卻從來沒有把自己算作旅行作家可嘲弄的對象。他們不鼓勵別人仔細(xì)觀察他們。他們就像在海外大肆掠奪,在家中卻隱秘、冷漠的族群。英國人沒有讓我想起莎士比亞,反而想到了獵頭族——那種書寫縮頭術(shù)的旅行文學(xué)從來沒有運用在自己身上。我迫不及待地想嘗試一番。

不過還有旅行路線的問題。在一個螞蟻足跡縱橫交錯的地方,一個充滿瓶頸路段、私人財產(chǎn)和高聳圍墻的王國,我的路線絕對是個問題,因為路線太多了。搭遍所有的火車只是個平凡無奇的特技;巴士到的地方又不夠多;自行車排除在外(太危險、太困難),也只是另一個特技。開車太簡單,況且我在倫敦住得久,足以知道,英國的路開起來一點都不好玩。我的路線是決定的關(guān)鍵,是旅行最重要的一面。一個人在選擇路程時,其實就是在選擇主題。但是英國的每一英里都有道路穿過,每一個地區(qū)都有鐵路經(jīng)過,每一畝森林都有步道?;蛟S這正是我從來沒在英國旅行的原因:我無法決定路線。

后來我找到了自己的方式:縮小到環(huán)繞海岸線一周,符合了所有的需求。海岸只有一條,是不會迷路的路線,而且這樣我可以看遍整個英國。從許多方面來說,海岸本身就是英國——英國沒有一處距離大海超過六十五英里。我對整個海岸線幾乎一無所知。一旦決定把海岸線當(dāng)成我的路線,我就確認(rèn)了這趟旅行,旅程因而有了正確的形狀、邏輯,有開始和結(jié)束,還有什么比環(huán)游其海岸更能看清楚一個島的?

這趟旅程最大的優(yōu)點在于這是個滲入海岸的國家;精粹就在于此,如同失事的船只堆積在海灘。人們自然而然會被吸引到海邊去,穿更少的衣服——在海邊半裸、暴露是很正常的事。

最好的火車(緩慢而親和的支線)往返于海岸,這些支線有很多已注定會消失。有人說十年后將無一幸存,而大部分的人也都同意,計劃在初夏舉行的那場鐵路罷工會毀了支線。也有綠巴士——我有時看到它們開在鄉(xiāng)間小路上,卻從來沒搭過。還有步道。

我認(rèn)為整個大不列顛海岸線有連綿不絕的步道。到目前為止,我所見過的海岸都有這樣的步道。通常是十二英寸寬的泥土小路,一個活潑的人走在上面,穿著寬松馬褲、腳踏厚底鞋、套件窸窣作響的塑料雨衣,還帶著一個裝三明治和陸地測量部地圖的袋子。我想象這樣一個人會成為英國海岸的另一個特色,如同炮臺、鐵碼頭、木頭防波堤,以及連續(xù)的環(huán)繞步道。就算沒有環(huán)繞王國的步道,也一定還有海灘,而我可以沿著海灘走,比如說從菲什加德灣到阿伯里斯特威斯,那里沒有連接的火車。我會盡可能走路;如果路線有趣或天氣不好,我會坐火車;或者有必要的話,我會搭巴士。要快速游完這個國家很容易,所以我會制定嚴(yán)格的規(guī)則讓自己慢下來。

“英格蘭的形狀像是一艘船?!崩瓲柗颉の譅柖唷勰凇队说奶匦浴防镎f。他錯了,虔誠的外國人寫的書就是會充斥這類仁慈。英格蘭當(dāng)然像一只背著東西的豬??窗?,它的鼻子在西南方的威爾士,伸出去的腳是康沃爾,臀部是東安格利亞。整個英國就像一個女巫騎著一只豬,而這輪廓(臀部、鼻子和女帽,以及蘇格蘭西部那張愁容)正是我的路徑。

旅行英國不可能具原創(chuàng)性。笛福以陸路環(huán)游過整個英國,丹尼爾和艾頓是駕船環(huán)游,科貝特選擇騎馬徹底深入英國南方,H. V.莫頓和J. B.普里斯特利則在二十世紀(jì)三四十年代,上上下下地跑遍全英。到處都是搭火車游英國、搭巴士游英國,以及騎自行車環(huán)游英國的書。有些人走路環(huán)游英國,也寫成了書。最近讓人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個徒步走過每一英寸海岸線的人。他總共走了七千英里,不過走得很急,十個月就完成了,而且真的把腿都走斷了——腿骨上兩處嚴(yán)重挫傷,他寫的書我也看了。旅行特技的麻煩在于重點全放在了把戲上,像走鋼索,表演者的目光始終固定在雙腳上。

我想親自游覽和了解英國,并不想耍特技、測試體力,或者做公開表演。事實上,完全相反。稍后徒步于海岸步道或搭乘慢車時,我有時會覺得自己像是古老故事中的王子,因為不相信別人告訴他的一切,于是穿上舊衣偽裝,背上行李,跋涉于泥土路上,跟每個人說話,仔細(xì)觀察一切,以一探自己王國的真正風(fēng)貌。

我也想看一看未來。旅行經(jīng)常是種時間的試驗。在第三世界,我覺得自己掉進(jìn)了過去,而且不管到哪里,我從來都沒有接受過無時間性這一觀念。大部分國家都有其特定的年份。在土耳其永遠(yuǎn)是一九五二年,馬來西亞是一九三七年,阿富汗是一九一〇年,玻利維亞是一九四九年。在蘇聯(lián)是二十年前,挪威是十年前,法國是五年前。在澳大利亞永遠(yuǎn)是去年,日本永遠(yuǎn)是下周。英國和美國則是現(xiàn)在——不過那個現(xiàn)在包含了未來。睜開眼睛在大不列顛旅行一個季節(jié),絕不可能讓我漏看它所呈現(xiàn)的面貌。我對遙遠(yuǎn)的國度和過去的時光有點不耐煩,但也不是非得找進(jìn)步或創(chuàng)新不可。其中的墮落與傾頹對我而言,比鋼鐵和玻璃的烏托邦更具未來氣息。

然后我的一位英國朋友嚷道:“海邊屬于每一個人?!?/p>

我知道他說得再對不過,很想立即出發(fā)。

我選擇在五朔節(jié)出發(fā)。那天也是倫敦的勞動節(jié),有工會成員的游行和特拉法爾加廣場上的演講。可是在某些英國村落里,依然會選出五月皇后,用花環(huán)為她加冕,并繞著五月柱跳舞;同時會有一位旁觀者,通常是萬事通尤普里查德少校,他會斜睨著頭戴花環(huán)的十五歲特蕾西·里韋特說:“這當(dāng)然都是對男性生殖器的崇拜。多年前當(dāng)我們?nèi)硗恐伤{(lán)繞圈時,這些酒宴就變成了狂歡。不過你瞧,五月柱有著極度明顯的含意……”

最近五朔節(jié)被重新命名,政治中立地更名為春天銀行假日。英國南部的人會聚集到海邊勝地做一日游。傳統(tǒng)上它一直是人們?nèi)ズ_叺臅r間,而從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開始,又一轉(zhuǎn)變?yōu)槟贻p幫派拿棍棒和鏈子在紹森德與馬蓋特互毆的日子。英國人是習(xí)慣的產(chǎn)物,所以我才選擇了馬蓋特。

十一點三十三分,我從滑鐵盧東站出發(fā),到了格雷夫森德時放下報紙。寶嘉康蒂(約翰·羅爾夫太太)葬于圣喬治教堂,這座城鎮(zhèn)叫格雷夫森德,是因為過了它的東邊,死者就必須海葬。我們接近梅德韋河,羅切斯特與查塔姆的交界城市。我搭的車廂連三分之一都沒坐滿,是末班車的緣故,還是因為低矮的灰色天空與不定的陽光?又濕又冷,氣象預(yù)報是“零星降雨”——幾乎可以概括英國整年的預(yù)報,沒有一天適合去海邊。

車廂里有四個較年長的人,其中一個看著的報紙頭條標(biāo)題是“我與藥物的對抗”。另外一個在我經(jīng)過時說:“這是個仁慈的解脫——”另外有三個父母帶著小孩的家庭,穿著他們整齊的外出服,一個年輕女人因外頭砰的一聲而往窗外瞥,臉上的表情好像在說:聽起來像車子逆燃——不過最近他們都是這么說危險爆炸的。一個小女孩又喘又笑,手拿一瓶“地?zé)帷憋嬃希骸白咤e路了!”

一位經(jīng)過走道的英國人做了件對英國人而言非比尋常的事:問了我一個問題。

他說:“走路嗎?”

我確實做了一身那樣的打扮——背包、萬用皮夾克、上了油的登山鞋,加上(因為我們正接近海岸)攤開的地圖。我一看就是個外國人,讓他的問題變得安全。階層意識讓英國人傾向于警戒與寡言,但這是一班開往馬蓋特的銀行日列車,階層幾乎不成問題。

是的,我說,走路加搭車——視天氣而定。

“天氣辜負(fù)了我們?!彼f。天氣在英國不是個中立的主題。它充滿了擬人化,牽涉掙扎與紛爭。它可以任性,也可以壞心眼,然后人們會說:“它整天都努力地要下雨。”或是可以用你的立場來表示辛苦:“太陽一直想露臉?!被蛘呷缤莻€人所說的,天氣可以懶惰或自私,可以辜負(fù)你。人們想象英國的天氣就像英國人的個性一樣:是英國式的沼氣,飄浮在空中影響你。

我們談?wù)撎鞖膺@個“沼氣”。他分享了一種春天來了的英式輕松。我們過了個下大雪的冬天,整個國家都緊縮起來。所以這是一年一度的禮物,卻又是無法想象的。要在英國預(yù)期美麗的春天時節(jié)是不可能的,它總是突如其來,溫和、芬芳且充滿了色彩——從泥地中神奇地浮現(xiàn)。

然后他問我:“美國人?”

是的,我說,但沒有做詳盡的解說,只道:“我一直想去馬蓋特。”

“你應(yīng)該改去坎特伯雷的?!?/p>

本地人總是這么說。他們把你送到那些景點去閑逛——遺跡、教堂、熱門的街道,而他們自己則去一個單純可愛的地方,坐在樹下喝啤酒。

“充滿了歷史,”他接著說,“可愛的小鎮(zhèn),漂亮的大教堂,你可以在錫廷伯恩換車。”

不,我心想,不要錫廷伯恩,不要大教堂,不要古堡,不要教堂,不要博物館,我要檢視當(dāng)代的特色。

我說:“你要去哪里?”

我猜他叫諾曼·莫爾德,看一個人就可以說出他的名字是我一項小小的天分。前頭那些老人是塔奇莫爾一家,喝“地?zé)帷钡男∨⒔兄斓辖z·梅美麗,躲在《快報》后的是羅杰·科克波爾,依此類推。

莫爾德先生說:“拉姆斯蓋特?!蹦鞘俏宜玫降牡谝粋€提示(他滿足的閃爍神情,他說出那個字眼的主動性,以及說成“拉姆斯吉特”的方式),說明拉姆斯蓋特可能比馬蓋特還優(yōu)雅。但我同時在想:那就是我不想去坎特伯雷的另一個原因。我要去每個人都會去的地方。

“就像??颂m群島的事?!蹦獱柕孪壬f,不過現(xiàn)在是在對他身邊的女士說,也就是他那位正在看報的太太南?!つ獱柕?。

接下來幾周,那成了一般的交談內(nèi)容。政治議題會自然出現(xiàn),有時是種族或宗教;然后就會有人說:就像??颂m群島的事……

還未開打,??颂m群島已被阿根廷軍隊占據(jù),而英國船只也已經(jīng)包圍群島,并宣布兩百英里半徑內(nèi)為其專屬海域。尚未開一槍,也還沒死一人;新聞很少。大部分的人都認(rèn)為這只是一場胡鬧,兩邊都在虛張聲勢,過一段時間,阿根廷人就會讓步。兩天前的晚上,美國總統(tǒng)還在英國國家廣播公司(BBC)的新聞節(jié)目上,對一位英國記者笑著說:“我不知道在那冰天雪地的島上有什么好吵的?!?/p>

走道那頭的莫爾德先生轉(zhuǎn)過身去。我們的談話告一段落,現(xiàn)在我知道了原因:他在用餐。他拿出一袋三明治和一個熱水壺,和太太把報紙“英國護(hù)航艦在??颂m外備戰(zhàn)”攤在膝蓋上,共用午餐。英國人在用餐的時候變得極端私密,非常安靜;動作警戒、經(jīng)濟(jì)和準(zhǔn)確。因為吃東西,他們會突然間進(jìn)入孤立的狀態(tài)。

就在這時,車廂尾端的門砰的一聲打開,我聽到一串馬靴的腳步聲,夾雜著笑聲和叫聲。

“要是下次他不鳥我,我他媽的一定會搞他!”

“你他媽的才不會,你這個膽小鬼!”

“去你媽的——我會!”

他們說得很響,幾乎要震破我的耳膜了,但走道另一邊野餐的英國人、年長的人、每個固守在自己座位上的年輕小家庭什么也沒聽見。野餐的人繼續(xù)用他們井然有序的方式吃東西,其他人則突然變得安靜、渺小。

“——因為我說我他媽的一定會!”

在查塔姆時,我從車廂窗口瞥見他們的頭。我希望他們會去另一個車廂,他們也的確去了。但喧嘩、粗暴的他們根本沒有辦法安安靜靜地坐著,而在我們通過吉靈厄姆(“……耶斯列人或新以色列屋的教區(qū)總部”)的現(xiàn)在,他們竟然走進(jìn)了這個車廂。他們一共七個人,自稱光頭族。

他們的頭像雞蛋——看不到一根毛發(fā)。但不是禿頭;不亮,而是剃成淡灰色的圓頂,附上亮白色拖曳過的蛇行疤痕。讓我吃驚的是頭的大小。一顆沒有頭發(fā)的頭顱看起來很小,就像長著眼睛和耳朵的門把手。一個人要是沒了頭發(fā),變化可大得很——外表冷硬,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昆蟲,充滿危險的氣息。頭上都有刺青,小小的圖案或文字。耳垂上也有刺青,還有耳環(huán)。他們穿著整齊劃一的空軍短皮夾克,里頭搭配T恤。連手背上都有刺青,其中最普遍的是英國國旗的圖案。他們穿著非常緊又有點短的牛仔褲,褲腳高過那惡劣的馬靴頂端。馬靴全都擦得亮晶晶的,這些男孩出奇的干凈,臉都很白。

“看那個家伙——多愚蠢的混……”

“喂,閉嘴,你這個膽小鬼!”

他們在座位上嬉鬧,打來打去,繼續(xù)叫囂。莫爾德夫婦正在用塑料馬克杯喝茶。

“長期預(yù)報說會有好天氣?!彼婺獱栃÷暤卣f。

然后我聽到從后頭傳來:“爸爸——”那是個小孩的輕聲細(xì)語:巴——拔。

“親愛的,我在看報紙?!?/p>

“爸爸,為什么……”

“什么事,親愛的?”

“爸爸,為什么那些人一直說‘他媽的’?”

“我不知道,親愛的。好了,請讓我看報紙。”

他的聲音很緊張,好像屏住了呼吸。我當(dāng)然也屏住了呼吸。七個光頭族已經(jīng)擾亂了這班慢車的周日靜謐,把不安帶進(jìn)車廂。他們只是在胡鬧,但他們的胡鬧粗暴,而且言語魯莽。我確信車廂里其他人都在密切注意火車的前進(jìn)。我們已經(jīng)經(jīng)過錫廷伯恩和法弗舍姆,正前往惠特斯特布爾。

“你聽,爸爸,他們剛剛又說了一次‘去他媽的’?!?/p>

“噓,親愛的,乖?!?/p>

“那個人也說了‘他媽的’。”

“夠了,親愛的?!蹦腥说穆曇舴浅阂?,不想被人聽到。但他就坐在我后頭,而他女兒就坐在他旁邊——頂多只有五六歲。我瞥了她一眼,她也許叫莎倫。

“爸爸……”

巴——拔。

“……他們?yōu)槭裁床话阉麄冓s下火車?”

男人沒有作答,反正就算說了,我可能也聽不見。光頭族還在尖叫,并且在走道上跑來跑去——其中一個在脖子上刺了“Skin”(皮膚)字樣的刺青。一個小光頭族,十三歲左右的男孩,也剃了光頭,刺了刺青,還戴著耳環(huán),一邊大叫“你他媽的混蛋,我他媽的殺了你!”,一邊踢著另一個年紀(jì)更大,塊頭也更大的光頭族,后者只是以大笑來回應(yīng)這憤怒的小光頭。

赫恩貝素以有流氓聞名,但是光頭族并沒有在赫恩貝下車。當(dāng)我們駛離赫恩貝時,他們繼續(xù)詛咒、踢座位、你推我拉。而到了濱海伯青頓(有“D. G.羅塞蒂之墓,他死于一八八二年,教堂有紀(jì)念之窗”),一個光頭族尖叫道:“你敢那樣說,我馬上就他媽的干掉你!”

他們是種可怕的侵入,同時為車廂帶來一種恐怖感。這樣的語言!這樣的打斗!那天原本濕蒙蒙而又安靜,但這些帶刺青的小頭猴臉男孩卻讓它變得嚇人起來,而整段時間,高尚的英國人都低頭對著他們的馬克杯,假裝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而光頭族則表現(xiàn)得旁若無人——好像這節(jié)車廂里除了他們沒有別人。就這層意思來說,他們是非常英國式的光頭族。

我們一到馬蓋特,光頭族就往門口擠,爭先恐后地下車。然后我們也跟著下車,禮貌地說——不,你先請,我堅持。我們沒有人受傷,但我想大部分人都會說這是場騷動,像是和醉鬼或者瘋子同車。我們?nèi)几惺艿搅送{。我原本想描寫我們?nèi)ズ0兜男羞M(jìn)過程,當(dāng)我看到科林沼澤上的迷霧時,就會想起《遠(yuǎn)大前程》的開場章節(jié)??墒莵聿患傲?。和七名喧鬧的光頭族如此接近,實在很難想起狄更斯、美好的英格蘭、“王權(quán)小島”或五月的花朵。我唯一能想到的是:“我們會在海邊與他們打斗……”

光頭族的確是來馬蓋特海邊打架的。他們身上有股難纏和心懷不軌的氣質(zhì)。到處都是那些頂著小頭的大肩膀,長筒靴噼啪作響。對手是飛車黨。飛車黨都穿著及膝的軍裝大衣,頭戴賽車手安全帽,全部騎在摩托車上,在步道上來回呼嘯。光頭族則聚集在步道前小公園內(nèi)名叫“夢幻樂園”的電子游樂場里,總共好幾百人——全都剃光了頭。

這里蕭瑟寒冷,寒風(fēng)從鉛灰色的英吉利海峽刮過來。我不斷提醒自己今天是五月一日。但馬蓋特也聚集了過節(jié)的人群,四處游蕩的小孩戴著寫有“快點親我——用力抱我”的帽子。

我去馬蓋特沙灘散步,然后回頭看城鎮(zhèn),發(fā)現(xiàn)所有的民宿全部緊緊地擠在巖層上,就好像棚架上供人丟擲的塑料獎品,空窗上的“有空房”招牌,“夢幻樂園”傳來的罐頭笑聲和真人尖叫,一家印度人一群十二個地走在海軍閱兵場上,還有光頭族,海鷗,頭戴安全帽的飛車黨,他們臟手的破裂指甲,大量警察,低矮的天空,潮濕的前灘,海峽起伏的黑色浪濤,以及嘈雜的流行歌曲(“踢啊踢到死”)——什么跟什么,我全都聯(lián)系不起來。

有些人穿著夏裝,估計會起雞皮疙瘩,但是大部分的人都穿得很溫暖。我還看到有些人圍著圍巾,戴著手套。在五月天里戴連指手套!沙灘上大約站了十個人,可是沒人游泳,全都凝視著海上一片平滑的浮油。防波堤上潦草地寫著“浪費的青春”和“無政府”的字樣。東邊下起了雨,就下在海面上,一大片高密度的直角灰色垂懸,看起來就像掛在繩上的濕毛巾。今天實在不適合來海邊,但沒有人露出失望的表情。十分鐘后開始下起毛毛雨,也沒有人跑去躲雨。

馬蓋特從來都不熱門,一直沒有美好過。它會變成一個海水浴場,是因為十八世紀(jì)的醫(yī)生相信海水是健康的——不光是坐在其中或者游泳,還要在里頭洗澡,尤其是喝,最好是在早上喝。健康需求把人帶到馬蓋特來,再帶往布賴頓。它是英國海邊勝地的基礎(chǔ),不光是因為海邊的空氣是助性劑(這一點可能是真的),還因為海水利于通便:“通常一品脫就足夠一個成年人通暢排便三四次了?!?/p>

第一臺活動更衣車就出現(xiàn)在馬蓋特。它像是個附有輪子的更衣室,推進(jìn)海里一部分,讓保守的游泳者可以維持形象。一七九一年,皇家海浴附屬醫(yī)院建立于馬蓋特的西崖,卻沒有為這地方帶來任何進(jìn)步。一八二四年,一位旅行者寫道:“經(jīng)過半個多世紀(jì),馬蓋特從一個無人問津的漁村,躍升為就算不時髦也常有人去的海水浴場。”一百年后,貝德克爾的《大不列顛》描寫馬蓋特是“英國最受歡迎,卻不是最時髦的海水浴場之一”。所以它總是寒酸及倫敦化,就像眼前這樣,人們避開倫敦一日,在下著寒雨的海邊來來去去,遛他們的狗,郁悶地釣魚及彼此打量。

我想過要待下來,找一間民宿,這天其余的時光都用來到處閑逛,以及看光頭族與飛車黨間的進(jìn)展和幫派爭斗。我會吃炸魚和薯條,買塊馬蓋特石頭和一品脫的啤酒。明天,在吃過一頓豐盛的英式早餐后,再把背包甩上肩,沿著海岸步道,出發(fā)前往布羅德斯泰斯、拉姆斯蓋特和桑威奇。

光頭族開始扭打,把飛車黨從摩托車上拉下來,警察高舉警棍在后頭追。我實在沒胃口看這些。我有必要待一個晚上來證實我可以輕易預(yù)測到的景象嗎?強(qiáng)悍丑陋的青少年、漫無目的的人群、難聽的音樂、油炸的臭味和暴力的氣息令我卻步。我決定不留下來。我為什么要在一個可怕的地方忍受一晚,結(jié)果只寫出受苦的報告?所以我繼續(xù)走,漫步走下海軍閱兵場,經(jīng)過頹壞的碼頭,在那寒冷五月天下午的一場雨中爬出馬蓋特,開始了我環(huán)游王國的海岸線之旅。

  1. 美國詩人愛默生的作品。

  2. 英國記者威廉·科貝特的作品。

  3. 同樣是對愛爾蘭人的蔑稱。

  4. 均為英國村鎮(zhèn)名的直譯。

  5. 均為英國人名的直譯。

  6. 英國政府單位所繪制的詳細(xì)地圖。

  7. 丹尼爾·笛福(660—73 ),英國作家,著有《魯賓遜漂流記》。

  8. 威廉·丹尼爾(1769—1837 ),英國版畫家,從一八一四年起,總共花了十一年的時間,完成了環(huán)游英國海岸的計劃。

  9. 理查德·艾頓(1786—182 ),英國劇作家、雜文作家,受邀加入丹尼爾的環(huán)游英國海岸的壯舉,完成了巨作《環(huán)游大不列顛》。

  10. 威廉·科貝特(1763—1835 ),英國記者、散文作家、政治活動家。

  11. H. V.莫頓(1892—1979 ),英國旅行作家。

  12. J. B.普里斯特利(1894—1984 ),英國散文名家。

  13. 紹森德,英格蘭埃塞克斯鎮(zhèn),紹森德碼頭據(jù)說是世界上歷史最悠久的游覽碼頭。

  14. 馬蓋特,以傳統(tǒng)鄉(xiāng)村風(fēng)景聞名的肯特郡海濱小城,是很受倫敦人喜愛的周末度假勝地。此外,馬蓋特保存良好的古城完整地呈現(xiàn)了十七世紀(jì)英國傳統(tǒng)的漁村景象。

  15. 格雷夫森德,位于英國西南部,倫敦泰晤士河?xùn)|岸的一個地方性自治區(qū),以倫敦港的大門而知名,為工業(yè)和航運中心。

  16. 寶嘉康蒂,美國印第安阿爾岡昆族酋長之女,十七世紀(jì)初因挺身為英軍與族人間的溝通橋梁,后來甚至嫁為英國軍人之妻而聞名,迪士尼動畫《風(fēng)中奇緣》即改編自此段歷史。

  17. 格雷夫森德(Gravesend )意為“送葬”。

  18. 這些都非本名,是作者開的玩笑。

  19. 赫恩貝,英格蘭東南方肯特郡濱海城鎮(zhèn)。

  20. D. G.羅塞蒂(188—188 ),英國意大利裔詩人、畫家。

  21. 卡爾·貝德克爾(80—859),德國書商,第一位以一到四顆星評價旅游地點的旅游指南出版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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