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從村莊走出的人,抑或?qū)⒁叱龃迩f的人,都將感受到在自己單薄的身后,有一只牽絆的手,或者一雙凝視的眼睛,在牽扯著我們,在呼喚著我們,那就是村莊的味道—期盼的味道,回歸的味道!
——《村莊的味道》
鄉(xiāng)村雪事
在北地,每到寒冬臘月,人們總是望眼欲穿地期待著一場場雪的盛宴,能在鄉(xiāng)村巨大的舞臺上如期而來。如若真的落起雪來,對于鄉(xiāng)村而言,便真的是一場盛大的禮樂。
一夜之間,遠山、村莊、草垛、場院里已是蒼蒼茫茫,瓦楞上、窗沿上的雪花,似誰的小手輕輕地安放上去的,那么別致,令人不忍觸碰,似乎一聲呼喊就能將它們從襯托著的物體上震落下來。所以,面對一場渴望已久的雪,沒人不心花怒放。
雪停了,男人們的首要任務就是引領(lǐng)著孩子們,拿著掃帚鐵鍬,開始清除場院里的積雪。這當兒,便是孩子們玩樂的時候,他們會忙里偷閑,從四下里找來廢舊了的衣物,披在剛剛清掃在一起的雪堆上,手疾眼快地,乘著大人們推車送雪的空當,從廚房里拿出隨意堆放的胡蘿卜,順手插在雪堆身上;從屋檐下,或者堆放雜物的糧倉里,拿出一頂半新不舊的草帽,蓋在雪堆頂上,就這樣,一個害羞的雪人就堆好了。之后,便是肆無忌憚的歡呼雀躍,即便是大人們看見了,也不輕易指責或者將雪人搬出院落。似乎,在每一個人的記憶深處,都暗藏著一段與雪有關(guān)的情緣,何況是在鄉(xiāng)村,這里本就是雪的圣地,雪的王國,誰會愿意在童年的無忌與雪的圣潔之間留下一段不快的往事呢?
而這時候,女人們做的最多的是挑選一處清掃過的坡地,或者人家門前的高地,三五成群,相互擠在一起,手里拿了鞋底,一邊扯線,一邊斜著頭用牙努力地咬掉多余的線頭,間或說幾句關(guān)于彼此男人之間的笑話,被說了的女人要么臉上凸顯出一陣紅暈,要么膽大地揪了說者的衣衫,前拉后扯地一陣嬉笑。其實,一年積累下來的閑話也只有在這時候說出來,才能更加讓人有歡笑的氛圍,如若換了忙亂的夏季或者秋收時節(jié),誰還會有時間拉扯一陣無關(guān)緊要的笑話呢。因此,在鄉(xiāng)村,冬閑季節(jié)更是令人開懷。
說笑之間,便有閑不住的上了年歲的人,吆喝著牛羊出圈,將牛拴在了臨近院落的墻角,順手牽過一捧玉米秸稈,讓它緩慢咀嚼。牛是最老實的動物,一聲不吭,冬天的時光在它們的眼里,似乎就是在咀嚼與反芻草料之間度過的。而那一群群羊則不同,它們會被主人一聲鞭哨趕上向陽的土坡,那些落光了葉子但枝桿依然硬朗的蒿草,挺直了腰身,鉆出覆蓋的積雪,將骨骼在暖陽的照耀里來回搖曳,吸引著饞嘴的羊群,在土坡之上留下覓食的蹄印。
事實上,冬月鄉(xiāng)村就是一曲幸福的歌謠,紛飛的雪花,就像音符,在通往春天的路上,一曲悠揚,一曲念想……
發(fā)表于2014年2月1日《人民日報》
草木村莊
村莊是草木裝訂的一部冊頁,每一頁都締結(jié)著草木清香的文字,那些終年生活在樹木之上的鳥雀,則是文字中率性點逗上去的標點。于是,村莊是詩意的,包括它的青青瓦舍,炊煙裊娜,以及山寺深處的晨鐘暮鼓。
我的村莊三山環(huán)抱,唯一的缺口便是通向山外的出口,一棵扭歪了腳踝的槐樹正正當當站在村巷口,算是村莊的護佑之神。每年暮春夏初,樹神就婆婆娑娑開出一樹粉嘟嘟的槐花。晨起,鳥聲聒噪,拐過七拐八彎的村巷,總見早起的人們早已立于樹下,仰首望著成串成串的槐花出神,冷不丁一聲鳥叫,仰望著的人猛然縮了脖頸,又急急地向更高處的枝杈間望去,原是幾只鳥雀互相追逐著,在枝間翻轉(zhuǎn)騰挪,惹得槐花一陣紛落,憐惜者便撿了槐花,亦撿得了幾支隨花而落的羽毛,湊近眼眸細細一陣端詳,間或笑一聲,向著村巷深處走去,還不忘回首向著花香馥郁的巷口回眸。午后的時光,槐樹下便成了人們乘涼蔽蔭的好去處,老人們裝了煙鍋,心滿意足地吞吐煙圈,女人們?nèi)鍑?,或玩紙牌,或聊一些家長里短的閑話,唯有孩子們奔走在樹蔭蔭蔽的草垛背后,玩著不為大人們所了解的游戲。此刻,陽光濃郁,遠山靜默,唯有這巷口,在熱鬧紛繁中與人們共度一段時光,共享一份快樂。
及至秋日來臨,背臨村莊向陽的山坡上,便是杏樹一統(tǒng)秋色。若是落過幾場霜,那杏葉必是紅的紅,黃的黃,紅的如霞,黃的似金,紅中透黃,黃中帶紅,你洇染了我,我渲染了你。向晚陣風過處,杏葉打著旋兒,向著低處的谷地飄落下來,或疾或徐,殷紅的光線折扇般斜插過來,穿行在杏葉落雨般的罅隙里,這景致便若塵世之上絢爛斑駁的仙衣,被誰的纖纖玉指輕輕捻起,向著黃昏的幕布顫顫地抖著,整個山坡便成了一幅闊大的銀幕,而村莊,而山野,便如流動的畫幅,一幕一幕演繹著村莊之靜美,醉了歸鳥,醉了歸圈的牛羊。若是恰逢落雨,這紛落的杏葉就成了真真實實的杏葉雨,歸巢的鳥雀便成了背負斜陽的箭鏃,從此山向著彼山斜斜地插過去,隱沒在視線之外。而那歸圈的牛羊也加快了步伐,忽閃著身上的雨滴,穿過草木搭建的涼棚,進得圈去,獨享一份夜雨叮當?shù)陌惨荨?/p>
冬日來臨,村莊并不寂寞,雖則落葉歸根,草葉枯去,而那些落光了枝葉的楊樹卻獨獨地舉起了手臂,向著廣袤穹蒼,向著遼遠山野。漫步村野,尤其是當落過一場紛揚大雪之后,若是舉首,你就會冷不防遇到楊樹高揚的枝丫,正在堅定地舉起一座鳥窩,鳥窩深處是否有鳥兒溫暖的翅羽不得而知,單就那草木壘就的巢穴眼眸般仰望著長空,便給人無限的暖意。面對此情此景,你必會對一只鳥兒,抑或鳥之家族堅定的生存信念心生敬意,它們留守住的不僅僅是自我,是鳥之家族,更重要的是留守住了一份生存的信念,一份對村莊大地的信任與愛戀。于是,每到冬日雪落村野的時候,我總會獨自緩步穿越村野腹地,尋覓一處鳥窩,在仰望中思忖村莊、草木與鳥雀的關(guān)系,并深深為之著迷。
由此,村莊更像一座鳥窩,一座草木搭建的鳥窩,居住的不只是人類的鳥兒,更有草木清香,和這清香養(yǎng)育著的不離不棄的堅守與皈依。
發(fā)表于2017年6月5日《人民日報》
雕刻雪花
磨一把鋒刃,雕刻雪花。
雕刻雪花,就是雕刻一串粉妝玉砌的童話。聽,簌簌的落英,是雪花嗎,還是天堂走失的剔透的精靈,搭乘著天空的軟梯,正在回歸人間?她們小心翼翼,生怕驚動了被暗夜包裹了的村莊,和這村莊掩映下的溫暖小屋里的談話,輕點,再輕點,落地的瞬間最好是腳尖著地,或者就干脆悄無聲息地落在屋檐上,落在干枯的楊樹枝頭上,落在一個人冷不防豎起的衣領(lǐng)里,要不,就堂而皇之地隱遁在望眼欲穿的深眸里。其實,在冬天,在人間,雪花是最頑皮的天使,盼是盼不來的,她們卻暗暗地在窗外聆聽靜夜的鼻息,似乎從不曾離開過人間,就住在某個不易發(fā)覺的角落,抑或就在我們不曾忘卻的靈魂里。
如果夜深了,吠叫的狗聲也三三兩兩地稀落下來,牛羊也在干燥的圈舍里反芻草料,這時候,這些精靈們就會肆無忌憚起來,朝著村莊,朝著楊樹林,朝著七拐八彎的羊腸小道,瘋狂地奔跑起來。風似乎本就是她們最初的盟友,堅守著某種承諾,這時候就躲在山崖背后的角落里,獨自安享著夜的靜謐。她們則挨挨擠擠地跑到場院里,跑到草垛上,跑到瓦楞上,跑到折了腰身的狗尾巴草葉上,像遠道而來的親友,填滿了村莊巨大的空間,就連藏在檐角下的犁鏵上、草帽里,也落上亮晶晶的一層。
暗夜掠去,黎明醒來。驚魂未定的鳥兒們嘰嘰喳喳地從高大的洋槐枯枝間飛臨雪地,背脊上的雪花被窸窸窣窣地抖落下來,在散漫的陽光下飛揚成一抹抹耀眼的雪幕。不多時,遠山上的禿鷲,還有鳴著鴿哨的群鴿,相繼劃過村莊的上空,它們也要在這雪的盛宴上一展英姿,把最美的翔姿留在塵世的仰望里。
當然,更急不可待的是孩子們,他們對著樹上的雪球一陣搖晃,頑皮的就站在樹底下,雙手接住了飛落下來的雪花,握緊在小手里,之后,又猛地摔向遠處的伙伴,之后,就是村莊的每一個小巷里,彌漫著歡快的笑聲,追逐聲……
而早起的人們,已是手握掃帚,從各自的家門開始,向著村莊通向外界的方向清掃積雪,其實,他們也并不舍得清掃到很遠的地方,只要留出便于出行的小道即可,他們要把更多的雪留下來,留作孩子們的玩伴。面對雪,誰能不有一顆晶瑩剔透的童心呢?
隨著大把大把的陽光散落在門前的寬闊的場院里,安享了一夜靜謐的牛也被牽了出來,隨手系在露出積雪的木樁上,它們從不挑剔,開始咀嚼起干凈的草葉來,偶爾,被三兩個婦人的談話吸引過來,安靜地望著遠處,眸子里洋溢出鮮為人所能明確的欣喜,似乎,在雪地上飽餐一頓也是十分愜意的享受。
是的,在生命短暫的歷程里,能夠靜享雪之精靈帶給我們的圣潔與安寧,對于人生而言,就是一種別樣的情懷,就像一把鋒刃,在記憶的藝術(shù)架上,雕刻出一朵淡泊寧靜的奇葩!
發(fā)表于2013年1月14日《甘肅日報》
村莊的味道
村莊不僅僅是地域的,更是精神的。在我的記憶里,村莊有著屬于自己的獨特的味道。
村莊的味道是炊煙的味道,草木的香味。晨煙如夢,絲絲縷縷地從村莊里升起的時候,就是黎明醒來的時候,也就是村莊開始一天忙碌的時候。這時候,鳥兒開始在枝條間躍動啼鳴,頑皮的,干脆落在主人寬闊的院落里,嘰嘰喳喳,你爭我搶,肆無忌憚地練著晨操。更有甚者,就擠在煙囪邊,倏地穿過或淡薄或濃密的炊煙,徑直飛向了遠處。唯有炊煙,依舊散發(fā)著草木的清香,飄散在屋頂之上。如果遇到煙雨天氣,回旋盤繞的炊煙,更是給村莊增添了幾分安謐與詩意。牧羊人靜靜地獨坐山間,看低處的炊煙,就像村莊養(yǎng)育的孩子,彌漫在場院里、屋檐下,顯出幾分羞澀,幾分迷戀。若是暮晚時分,你從遠山的小道上漫步而來,這清香的炊煙里摻和了幾聲母喚兒歸的悠長的叫聲,那整個村莊更是讓人迷離,沉醉不歸了。
村莊的味道是爐火的味道,溫暖的馨香。深冬時節(jié),村莊就飄起爐火暖暖的味道,不論你是久居村莊,還是遠道而來,一旦走近村莊,你的渾身必將涌起融融的暖意。如果飄雪了,沒有風聲鶴唳,只有雪落枝頭的颯颯聲。此刻,小屋之內(nèi)爐火擠出爐膛,安靜地舔著煎熬的茶罐,間或發(fā)出嗞嗞的聲響,而一家人或者親朋好友聚在爐火周圍,談天說地,推杯換盞,你一定能夠感受到彌漫在屋內(nèi)的已不是深冬,而是酡紅的春天了。
村莊的味道也是童年的味道,每一個追逐嬉戲的身影,每一只飛過柳樹稠密枝葉的螢火蟲,每一聲草蟲的鳴叫,每一顆飛逝而過的流星,每一個被流傳了很久的故事……它們都是村莊的味道,烙著快樂的印記。時過經(jīng)年,依舊散發(fā)著淡淡的愁緒,和竭盡一生的渴念與回望。
因此,每一個從村莊走出的人,抑或?qū)⒁叱龃迩f的人,都將感受到在自己單薄的身后,有一只牽絆的手,或者一雙凝視的眼睛,在牽扯著我們,在呼喚著我們,那就是村莊的味道——期盼的味道,回歸的味道!
發(fā)表于2014年第5期《朔風》
冰窗花
冰窗花盛開在冬日的窗欞上,是一道絕美的風景,尤其是在久居鄉(xiāng)下的那些日子里。
于是,每到冬日,我會有意無意地念起熨帖在冬日木格窗欞上的冰窗花。冬日的居室里,總會生了爐火,白日里,落了雪,一家人和和暖暖地或斜倚或平躺在溫熱的土炕上,母親選了廢舊的布料,熬了漿糊,炕頭置一炕桌,安安靜靜地做著鞋墊。父親借了爐火,熬著罐罐茶,火苗間或抽出來,舔舐著茶罐,茶水嗞嗞地發(fā)著聲響,茶香隨著響聲氤氳開來,整個屋舍內(nèi)頓時茶香彌漫,即便是不常喝茶的人,浸淫在如此的茶香里,也會有幾分迷醉,幾分品咂的熱望。而我,總是斜倚在墻角,捧了熱愛的書籍,一頁頁,在緩慢流走的時光里,細品一份恬美與溫馨。冬日的白天總是很短,像兔子率性的尾巴,一甩,一天的時光就溜走了。而冬日的夜晚,唯有恬靜與安謐。雪花簌簌地落著,風安靜地睡去,遠山近水被夜色圍攏而來,嬰孩一般安臥在村莊闊大的臂彎里。屋舍之內(nèi),爐火正旺,壺水呼呼地散發(fā)著熱氣,木格窗欞的玻璃上,熱氣凝結(jié)而成的水珠簌簌流瀉下來,洇濕在墻壁上,像夢囈的印痕,烙著時光的印記。
晨曦微亮,不必急于晨起,和衣而坐,望向臨近的窗欞,你會驚喜地發(fā)現(xiàn),整個窗玻璃上冰窗花葳蕤如春,輕輕地湊近鼻息,似乎能嗅出冰窗花散發(fā)著馥郁的馨香,冰潔,剔透,令人心靈震顫。手指輕輕撫摸上去,冰窗花棱角分明,如一朵朵雪花,被夜神的手指悄悄安撫上去,靈動而又精美,既有花之嫵媚造型,亦有花之悄然神韻,不是俗世那一雙巧手能夠裁剪得出的。面對如此精美的自然神物,又有誰忍心去擦拭呢?但又有誰能長久地屏息凝視,而不湊近鼻息呵氣頑皮呢?于是,悄然撮圓了嘴唇,湊上前去,吹灰般輕吹一口氣,冰窗花隨著熱氣消融開來,逐漸地四散開去,這個過程,是多么的美妙,又是多么的悄然無聲,似乎每一個人,都在內(nèi)心深處對冰窗花充滿著敬意,如同面對一件圣物,有著發(fā)自靈魂深處的敬畏與迷戀。
就這樣,冰窗花伴隨著我走過了一個又一個寒冷的冬天,而今我已走過而立之年,故園的老屋也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老去,像一個人的暮年,正在經(jīng)歷著風吹日曬的剝蝕,而盛開在木格窗欞上的冰窗花,則更像一個個揮之不去的夢魘,長久地駐扎在我的夢中,每每半夜驚醒,我都在與冰窗花相視而笑,彼此言說著不為人知的秘密。
冰窗花,你盛開在故園窗欞上的,不只是花,更是人生路上愈走愈遠的夢幻,帶著我的牽念,帶著我恒久的熱望。
發(fā)表于2016年12月23日《人民日報》
大地春醒
如若冬天不曾在安謐中睡去,春天就不會在陣陣涌動的春潮中蘇醒,尤其是村莊大地。
在村莊,最先醒過來的是山野。佇立山巔,舉目而望,山野因時令的變化,早已褪去了冬日黛赭色的外衣,代之而來的是淺淡的綠意禮服,從山峁梁屲到縱橫溝壑,如潑墨繪制,本就淺淡,卻總分得出低處的濃郁,高處的淡薄,應驗著“高處不勝寒”的古意。事實上,季節(jié)本就是一位藝術(shù)大師,飽蘸時光的墨色,每一筆均能勾勒出令人不易覺察的漸變的藝術(shù),每一天,每一時,每一個或仰望或俯瞰的姿勢,都能讓你會心地微笑,甚至由衷地發(fā)出贊嘆。就像此刻打馬而過的風的馬車,不再像冬日那般清冽與寒冷,讓你在猝不及防中寒意陣陣。春風會溫柔許多,不緊不慢,拂過你的發(fā)髻,掠過你的眉梢,甚或在緩慢中順進你的衣領(lǐng),但你絕不會在猛然之間裹緊衣領(lǐng),抑或背轉(zhuǎn)身去,你會安靜地靜享一陣春風的洗禮滌蕩,由外而內(nèi),就連內(nèi)心深處潛藏著的隱秘,也不再是隱秘,你會在夢囈般的訴說里讓它成為山野的一部分,成為大地之上隨風流動的生命律動的記憶。
進而醒過來的會是河流。大大小小,不一而足,都會在春日的某個午后悄然蛻變,塵封一季的冰雪已然消融,水流清冽,兩岸葦草窸窸窣窣的身影,隨著水流叮咚而去,這樣的景象在我童年的映像里尤為明麗。村莊里的小河總是傍山而生,巡著水流溯流而上,總能找到它的源頭,不在山石的罅隙里,便在溝壑的崖角下,水質(zhì)清涼無污染,尤其是春醒后的河水更是清涼澄澈,因此人們總會挑了小河里的水去洗衣、喂牲畜。春晨,早起的人們挑了水桶,一路淺唱低吟,去的去,來的來,熙熙攘攘,像是趕一場久違了的盛會,崖角處,河畔邊,總見他們一手扶桶,一手執(zhí)瓢,相互寒暄著,說笑著,似乎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有說不完的隱秘,道不完的開心。那時候,晨醒了的光線斜斜地灑落下來,將整個小河映照出一條粼粼閃耀著的光河,加上流水淙淙,村莊靜穆,整個村野便成了一幅絕美的畫幅,明麗著,生動著,影片一般定格在童年素樸的膠片上。
當然,春天里的鳥雀亦不消停,雖則它們不曾在寒冷的冬日里休眠,卻也會趁著春日的明媚更為雀躍好動。
在村莊,尤其是麻雀,鵓鴿,更是耐不住夜的寂寞。晨醒,不待人們推門而出,它們早已從巢穴中匯集而來,一會從高處的楊樹上撲棱而下,落在檐前的瓦楞上,一會又從瓦楞間集體出逃,飛臨低處的場院里,呼朋喚友,爭搶食物,飽食了的就落在場院中心的草垛上兀自歌唱。若是落過一場濛濛細雨,鳥雀們的盛會場面更是盛大,似乎在它們的生命履歷中沒有憂心煩悶,唯有躍動與歌唱。春醒了的大地,就是萬物成長的舞臺,生、旦、凈、末、丑,總有一個角色令你欣喜,令你驚嘆。
發(fā)表于2017年3月9日《平潭時報》
閱讀春天
春天是時光寫就的一部大書。
閱讀春天,從閱讀山野的桃花開始。風一路小跑著從冬的懷抱中掙脫出來,山野的積雪就像被誰溫煦的雙手拂過,沒幾日,便酥酥地消融了,軟軟地融進醒過來的大地的肺腑里,整個山野便如重新梳妝過似的,黛赭不再,綠意復蘇,淺淺的,若鄰家女子淡淡的妝容,卻給人青春煥發(fā)的清爽之意。
就這樣,再不了幾日,倏忽之間卻見山野的桃花開了,羞羞怯怯的樣子,于是,賞桃花無需呼朋喚友,三五成群,最好獨賞,就像獨品靜夜里的一杯香茗,夜色沉靜,蟲鳴幾許,這樣的品咂更覺余香裊娜,沉浸肺腑。何況桃花本就羞赧,一副躲躲閃閃的樣子。在我的故鄉(xiāng),桃樹山野遍布,不必刻意尋覓。向陽的土坡上,桃花一路彌漫,只要你于某個陽光晴好的午后,步入山野,沿山道緩步而行,便見一樹樹桃花若擰亮了的燈盞一般,灼灼如火,艷艷如霞,蟬翼般的花瓣在風中孱孱弱弱地顫抖著,似在訴說,抑或歌吟。無需湊近鼻息,甜蜜的芳香亦能逼入你的肺腑,加之陽光濃郁,整個人兒倍感身心俱輕。山野猶如一幅巨大的畫幅將人裹挾其間,你我便如其中翻動著的文字,輕靈馥郁。春天啊,便是一部翻動著的畫冊了。
閱讀過春野的畫冊,你若意猶未盡,那么,你就走進春晨的田地,在這里,閱讀一頭牛所背負著的春天,便是再美好不過的了。牛是勤勞的,亦是忠實的,休養(yǎng)過一個冬天早已是渾身足力,再也耐不住棚圈的寂寞了。春晨不是夏日,光線溫和,主人與牛進入田地也是日上山頭。此刻的田地早已蘇醒,松松軟軟的,等待著犁鏵劃過它的肌膚,翻卷出塵封一季的溫熱的話語,在陽光下,重新與高遠的穹蒼對話。在主人搭配韁套與犁鏵期間,牛靜默著,向著遠山陽光斜灑下來的方向張望著,靜享著天空、大地、云朵、陽光勾勒出的畫幅,等待著主人發(fā)號施令。
事實上,對于牛而言,犁地雖則辛勞,卻也幸福,畢竟它沉穩(wěn)的腳步將深吻著大地的肌膚,每一步,都將埋下春天的籽種,每一步,都將成長出生命葳蕤的明天,每一步,都會成為它生命勞作中永恒的記憶。因此,牛休息下來的時候,它會反芻,反芻草料,反芻主人的喂養(yǎng),反芻勞作著的意義,反芻一段感情。父親養(yǎng)過牛,我也扶過犁,我和牛有著深厚的交情,我甚至愛牛,愛一頭牛勞作之余安靜地臥在田埂邊,看它呼出的熱氣在空中飄散,看它依偎土地的姿勢,看它舔食身邊的青草,看它碩大的眼眶里流出碩大的淚珠,我有時想,那碩大的珠淚里是否飽含了一頭牛對土地的眷戀,和對塵世生活的向往?由此,在春天的美好時光里,閱讀一頭牛,就是閱讀一部哲學。
于是,放步春天的山野,春天會給我們馥郁與馨香。
放步山野的春晨,春晨會給我們思考與啟悟。人生,不就是一個又一個這樣的春天么?
發(fā)表于2017年3月3日《甘孜日報》
二月山野
正月是一杯濃釅醇香的烈酒,醉了東風,醉了陽光細密的針腳,而時光,就像這針腳里游走的絲線,不經(jīng)意間已走上二月的花氈,整個山野,便沉浸在草木萌動的馨香里。
時近驚蟄,《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注曰:“二月節(jié)……萬物出乎震,震為雷,故曰驚蟄,是蟄蟲驚而出走矣。”這便是仲春時節(jié)的開始。若是夜半風輕人靜,窸窸窣窣落過一場春雨,黎明推門而出,澄澈的陽光的細線絲絲縷縷地穿過楊樹干枯的枝丫流瀉下來,青青瓦舍泛著潤澤的光芒,人浸淫在濃郁的和煦里,瞇縫了雙眼,抬手而望,見遠山蒼蒼茫茫的襤褸已被鮮嫩的草色所遮蔽,這時候,你我便迫不及待奪門而出,畢竟,春色雖不及夏花之絢爛,但卻孕育了秋之成熟與豐獲,于是,春色滿含了驚喜與期待,令人心向往之。去往山野的腳步一定要輕而又輕,路旁的草莖托舉著珠露,卻是那般孱弱,好似積聚了全身向上的力量,極力地托付著,一不小心,腳步挪移的跫音都會將它們震落下來。那么明亮的珠露,有如喜淚般干凈透亮,渾圓的身體里包裹著春天的全部熱望,顫顫悠悠,似娉婷而立的女子,似乎每一滴,都能潤澤出一個明媚的春晨。及至到了山野,無需疾步而行,成片成片的草色浸潤在曠野的安謐里,就連一聲聲簡短的蟲鳴,除了輕盈的贊美之外,也別無拖沓之音,似乎它們的夢想亦如蟬翼般透明別致,容不得塵灰與污濁。輕輕地附身,抑或安臥在草莖稀疏的空地,讓鼻息貼近草葉的呼吸,你就能聽得見地脈涌動的聲響,如麥浪陣陣,簇擁著你的心臟與愛憐,漸漸地,你的呼吸就會急促,急促如馬蹄疾走,急促如震雷過耳,春潮的馬車就會紛沓而至,在簡短的時日里開進村莊的每一處空地,踏上村野的每一寸肌膚。
暮晚時分,絲絲縷縷的霧靄從山頂籠下來,縹縹緲緲,罩在漫山遍野的新娘的秀發(fā)上,如薄紗,但比薄紗更有質(zhì)感,似雨簾,但比雨簾輕盈,就這樣縈來繞去,將整個山屲裹挾在夢幻里,人行其間,如入仙境,來不得半點驚呼與匆忙,唯有獨坐山巔,安謐內(nèi)心,方能悟化這美妙的境界,頤養(yǎng)身心。此刻起身下山,暮色就跟在你的身后,如一襲長袍,將村野、草木、青青瓦舍圍攏起來,山下明滅閃爍的燈火,順著炊煙縹緲的方向氤氳開來,給人溫暖與恬靜,牛羊歸圈的喚聲,正在將村莊的綿密點燃。
二月的山野是孕育生命成長的溫床,每一縷清風,每一絲草色,都是山野的王者,它們將春天遼闊的愛灌注在無垠的山野,就像群山環(huán)抱的小河,以澄澈和甘洌滋潤著大地,滋養(yǎng)著遼遠的穹蒼,與穹蒼之上的云朵、鳥雀和游走的神靈,共同守護住山野明媚的春日,悠遠而又恒久。
發(fā)表于2016年3月5日《固原日報》
春燕剪過三月
三月的春燕,有一雙被時空磨礪了的剪刀,剛剪過江南水鄉(xiāng)的嫵媚,卻又不遠萬里,翻山越水,剪出北國春日的斑斕。
高原三月,天空澄澈碧藍,明凈里透著高遠與寧謐。風有著幾分羞赧,淺淺的,徐徐掀動著時光吹舊了的草葉,遠山正在褪去黛赭,一小截一小截地換上針芒般耀眼的淺綠或鵝黃,那么小心翼翼,那么孱孱弱弱,似誰家姑娘掩過門扉前的莞爾一笑,讓你來不及正視,卻已陷入了回味的淵藪。唧唧、唧唧、唧……是春燕么?聲聲入耳,動人心弦,急切里卻找尋不到,哦,是歸燕,就是這黑色的精靈,迅疾地從山野的高處俯沖而下,帶著身體中的閃電,剪過春晨中的霧靄,剪過霧靄迷蒙中的村莊,剪過村莊上空彌漫的裊娜炊煙,和炊煙迷幻里仰望者的雙眼。倏忽之間,它們已飛離村野,箭鏃一般抵達低處的水洼。
春燕喜河谷、水洼地,它們會銜回泥巴,在屋檐下筑巢——筑愛的巢。在屋檐下筑巢的春燕,必是成雙成對,恩愛有加。陽光溫煦的午后,它們輪番出陣,你銜回帶水的泥巴,我銜回干凈的草葉,一嘴泥,一嘴草,你方出發(fā),我已歸來,就這樣不出幾日,一座溫暖可人的巢穴就筑造好了。接下來的時日,除了覓食,更多的便是在恩恩愛愛里孵蛋,安靜地待在巢穴中,陽光靜好,屋檐靜好。亟待雛燕出生,屋檐下便是熱鬧非凡。絨絨的雛燕伸長了脖頸,張大嫩黃的小喙,等待著父母的歸來,等待著食物的歸來,食物真正到來的時候,它們卻是一陣啁啾,爭搶著食物。這些時候,孩童們總是仰了脖頸,靜心地張望著,似乎每一聲叫喚,不是雛燕,而是發(fā)自他們渴盼已久的內(nèi)心。當然,頑皮的時候,他們會相互支撐了肩膀,湊近前去偵探一番燕窩里的情狀,大人們見了便是一頓恫嚇,畢竟,春燕是人人喜樂的鳥雀哦。
等雛燕一天天長大,它們就不再安于溫暖的巢穴,它們急切地希望走進溫煦的陽光里,走向遼闊的山野,走進天空高處的明凈里。于是,它們會在父母的帶領(lǐng)下,一次次攀在巢沿上,一次次倒掛在庭院不遠的柳枝上,停歇在屋脊上,直至學會飛翔,將自己獨立于曠野,獨立于再一次遙遠的遷徙。
其實,春燕呢喃的村野,才是生命躍動的春天。我喜歡久居鄉(xiāng)下的日子,喜歡陽光下伶俐的燕尾剪出流動的音符,喜歡一群燕子翔集著,從遠山之外帶過一片雨云,喜歡雨幕里,燕子斜擦著身子剪開一道雨簾,而后,歸去在燈光氤氳的昏黃里。
時光清淺,燕去燕歸。我們總會在歸返的鳥影里長大,村野總會在日漸別離里遠去,唯有留一份戀念于心中,方能溫暖流年,慰藉余生,就像此刻,呢喃的春燕剪開三月的守候,晴也絢爛,雨也迷離。
發(fā)表于2017年3月14日《今日新泰》
高原的風
在高原,一場風的奔跑是曠日持久的,從春天的曠野出發(fā),消融于冬雪隱遁的初春,但高原的風,每到之處卻能給人歷久彌新的欣慰與驚喜,或如纖指拂面之溫馨,或如秋葉紛落之絢爛,或如夜雨敲窗之浪漫,總能讓你在行走里感知一份撫慰,一份戀念。
春日伊始,徐緩游走的東風帶著春陽的和煦,從山巔翻過來,穿過手臂高揚的楊樹林,順著細若游絲般的小路擠進村莊。累了的時候,它就安臥在草垛的某處罅隙里,與場院高墻上的枯草說著溫潤的話語,不緊不慢,似乎它們有著前世的姻緣,偏偏卻在此刻見面。于是,過不了幾日的耳鬢廝磨,圍攏在村莊腹地的桃花滿臉羞赧,杏花也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寂寞,紛紛捧出塵封一季的粉白,而庭院里的梨花一夜之間笑白了頭。
就這樣,徐風徹徹底底地將馥郁的春天帶回了村廓四野,不經(jīng)意間,春草已然吻著腳踝,春花已然絢爛馨香,整個高原大地已走進爛漫熱烈的夏季。夏夜的風,最是清爽。闊大的場院里,老人們?nèi)寰圩谝黄?,舉了煙鍋,吧嗒吧嗒地抽著,月光升起來,如水般透過楊樹繁茂的枝丫,流瀉在大地上,銀幣般的光斑散落在草垛上,隨著清風搖曳的節(jié)奏閃閃爍爍,似明麗的童話。孩童們紛亂地奔跑著,呼喊著,追逐著童真的夢幻,提了燈火的螢火蟲,三三兩兩,將夜色綴飾成一幅流動的畫幅。古舊的藤椅間,廢舊的石磨邊,婦女們說笑著,推搡著,似乎整個夏夜除了四處彌漫的童聲,剩下的便是她們的領(lǐng)地。所有這一切,都是一場清涼游走著的風將人們聚攏在一起,將夏夜的熱鬧與寧謐聚攏在一起,將歡樂與風情聚攏在一起。
及至秋風到來,山野層林盡染,從低處的溝壑到高處的山峁梁屲,林木千姿百態(tài),顏色紅綠相間,不用水墨勾勒,勝似水墨渲染,你只要漫步其間,鳥鳴如洗,徐風未至,清涼已浸潤心肺。閑來無事,將整個身心安臥在草木之上,面對高遠澄澈的穹蒼,感覺整個人都被高遠抬升起來,飛鳥側(cè)翻,云朵飄逸,浩渺的天域猶如一座遼闊的草場,牧放著時間靜默的恬美與寧謐。秋深處,枯了的黃葉隨風旋舞著,落日的夕輝斜倚在廣袤大地上,醉了草木,醉了村莊,唯有俯首食草的牛羊,才能獨享這份靜美與安逸。秋風過處,河流高處的領(lǐng)地上,蘆葦叢集體搖曳著身姿,說著不為人知的情話,藏匿其間的蟲鳴,將這場綿密的愛渲染得更遠,更真切。
冬夜的風,最好是在夜間,若是跟隨一場紛揚的大雪而來,將是高原的福祉。次日黎明,推窗而望,整個山野被茫茫白雪覆蓋,冬的荒蕪與襤褸早已隱去,唯有明麗照耀著萬物,孕育著又一個生命勃發(fā)的春天。
于是,身處高原的人們,尤其是在鄉(xiāng)下村野,接受一場曠日持久的風的洗禮,是一種幸福,是一種生命高潔的修行,只要你將身心交付出來,皈依內(nèi)心的必是豐腴的回饋。
高原的風,高原說出的無盡的愛戀!
發(fā)表于2016年9月4日《固原日報》
最是梨花飄香時
久居小城,若不是窗外的小果園里伸出三兩株綻放的梨花,沖破了春日籠罩的濃濃晨靄,真是很難想到春天已進入三月深處。此刻,陽光濃郁,故鄉(xiāng)闊大的場院邊那棵經(jīng)年的梨樹一定是花香馥郁了吧。
于是,趁周末天氣晴好,便拖兒挈女,帶了父母,回鄉(xiāng)下老家看梨花。
常言道:情到深處無怨尤。的確如是,對于梨花,我的內(nèi)心深處隱藏著一段不為人知的秘密。那是1980年的初夏,母親白天參加生產(chǎn)隊里繁重的田間勞動,月上梢頭回家,突感肚子疼痛難忍,深夜十時許,我艱難地來到了人世,家里生活相當困難,僅靠稀薄的面湯維持生命。可就是那個特殊的夜晚,母親由于生產(chǎn)失血失水嚴重,一邊艱難地為我喂奶水,一邊口渴難忍,告知忙亂中的父親,很想吃一口冰涼的鴨梨??墒?,即使不在深夜,即便是大白天,生活本就十分拮據(jù)的父親到哪里買到一顆梨呢?為此,吃上一口甜水豐沛的鴨梨成了母親在那個饑饉年月,或者說那個特殊時期里最大最真的愿望。
后來,父親在庭院背后的空地上移栽了一棵梨樹。每年三四月間,春風和煦地拂過庭院,拂過梨樹粗礪的枝干,不幾日,梨花就納新吐蕊,一夜間換了容顏,將粉白的骨朵,連帶了蕊里的芳香,播撒在庭院的每一處罅隙。這個時候,母親總是搬了小凳,坐在陽光葳蕤的梨樹下,和鄰居的姨娘們談天說地,聊一些久遠的塵事。初夏的夜晚,吃過晚飯,月光靜好,濃郁的光線灑滿庭院,透著淡淡的涼意,一家人圍坐梨樹周圍,免不了談起那個饑饉年月的故事,讓一家人好生感傷,隨即又破涕為笑,因為生活已經(jīng)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吃甜水四溢的香梨,已不再是母親的夢想,即便是在寒冷的冬夜,我依然能夠為母親奉上一顆碩大的鴨梨,彌補那個傷感的心結(jié)。
一個多小時的行程,倏忽就到家了。女兒興奮地指著老了的庭院,喊著,叫著,枝頭上的麻雀們聒噪著,應和著,妻子扶了年邁的母親,順勢坐在門口的臺階上,一陣風吹過,滿樹的梨花散發(fā)著靜謐的幽香,沁人心脾,帶著淡淡的涼意。老了的墻院,雖現(xiàn)出幾分滄桑,但依然硬朗,父親指著伸過墻院的幾株繁盛的梨花,欲言又止——我知道,梨花之于我們,已不是單純的風景,而是一個時代烙在心頭的印記。
年年花開,夜夜故鄉(xiāng),但最深最真的情意,最是梨花飄香時。
發(fā)表于2013年4月21日《泰州晚報》
三月蔥蘢
拂過迢迢千里江南的春風,此刻漫步在西北遼闊無垠的原野,似母親綿密溫柔的雙手,撫慰著高遠穹蒼護佑下眾生溫熱的魂靈,只要你信步村野,你的心胸就一定蓄滿蔥蘢與馨香。
看,霧靄氤氳的遠山,正在起起伏伏里綿延,像一段往事的末尾,像一個人記憶中的童年,遙看無邊草色,在淡墨的畫幅里洇出淡淡的綠,像墨畫的邊沿,潤澤出幾分寧謐,幾分希望。這時候,你定會拋卻內(nèi)心的雜念,順著通往遠山的那條小徑,默然前行,畢竟,在春日三月,每一步出行都是充滿期冀與熱望,何況,遠山萌動的綠意正在默默然向你春波蕩漾呢。
下了庭院的臺階,穿過村巷,步入阡陌縱橫的田野里,廣袤的曠野除了給你一望無垠的遼闊外,那些被冬雪的棉被覆蓋過的痕跡,正是炭筆勾勒的水墨邊緣,印著冬日的模樣。如若你飽讀詩書,你一定會尋著水墨的畫印,從一個季節(jié)走入另一個季節(jié)的輪回,在反復的出走里,找到詩畫同源的真諦。
其實此刻,你完全可以俯下身子,緩緩地讓鼻息貼近腳下的大地,你會在臨近土質(zhì)的瞬間,發(fā)現(xiàn)草莖——哦,不,這插在春天大地上的標簽,已經(jīng)走出冬日的印記,悄然挺直了粉嫩的身軀,向著大把大把陽光潤澤的方向,肆意揮灑著內(nèi)心塵封的秘密?;蛟S,鉆入你耳鼓的,就是它們冷不防地說出的大地隱秘多年的密語。
在曠野密語的導引里,一路品咂,一路緩行,遠山收藏的驚喜,就像密密匝匝的草莖,散發(fā)著針芒般明媚的光芒,亮了你的雙眼,亮了你春色明媚的心。聽到鳥兒的鳴叫了么?它們就暗藏在林間,暗藏在一枝枝春色流瀉的枝丫背后,相互凝視著,守候著,誰也不想落后于誰,只要有哪只不小心開口說話,它們就集體歌唱,就連那些鳴翠的詞句,也散發(fā)著春的氣息,春的潤澤的色彩。腳步輕些,再輕些,輕輕靠近林間的任何一棵樹木,不管是楊樹,柳樹,還是身姿頎長的洋槐,抬首仰望,鳥雀們就停留在高處的枝丫上,它們是那樣的隨意,隨意到不需任何修飾,就能將倩影順著樹干流瀉下來,照在你的眼眸里。好像整個山野,整個山林,都是你親手喂養(yǎng)起來的,離不開半步,走不出半里,就連方圓山川,似乎都滴落過你的汗水,存留過勞作與休憩的身影?;蛟S,在生命成長的歷程里,山野最懂你的心,最憐你的情,是它的遼闊與胸懷,包容了你,收納了你,之后,又讓你走出山野,成為山野在遠方的懷念與掛牽,驕傲與明媚。
走進遠山的世界,最期待的當是一場不徐不疾的雨。其實,徐也纏綿,疾也快意,只要心懷山野,還會在意雨勢的急緩么?任它飄落,任它揮灑,落進眉宇間,落進衣袖里,濕了發(fā)際,濕了眼眸,一切都是那樣率性,那樣自然,在大自然的懷抱里,誰不是愛的驕子,誰不領(lǐng)受愛的潤澤與撫慰?就這樣,隨性敞開心扉,讓一場細雨滌蕩內(nèi)心,滌蕩魂靈,讓三月的蔥蘢與馨香,綠了今春,香了余生。
發(fā)表于2016年3月30日《甘肅地稅》
聆聽春天
春天的腳步是細碎的,悄無聲息地從冬的懷抱中掙脫出來,頓時,綠了眼眸,馥郁了心扉。
聽,春天的腳步是小河的叮咚。漫步郊野,越過豐茂的枯草灘,偶有牛鈴般的脆響隨著微風從遠處傳送過來,像母親的耳語,像時光的碎響,輕忽縹緲而又扣人心弦,經(jīng)過一陣的仔細辨聽,待辨清方位之后,便疾步穿行,循聲而去。哦,是遠山腳下解凍了的小河,清澈的河水裹挾著碎裂的薄冰,沿著遠去的方向潺潺而行,冰碴孱弱的軀體在曲折處不斷碎裂,不斷分解,發(fā)出嘎吱的脆響,復又隨著水流而去。畢竟,在春天的時光里,沒有哪一塊堅冰能夠堅守初衷,堅守不被消融的命運。就這樣,俯身在小河身邊,聽時光歌吟,聽水聲嘹亮。
困倦的時候,干脆席地而坐,仰望長空。長途跋涉的雁陣,不知名的飛鳥,或集體遷徙,或孤身翱翔,寂寞處,就在浩渺蒼穹放聲鳴叫,這里是自由的天宇,是飛翔的領(lǐng)空,沒有誰為春天的到來而心懷不安。那些滴落在地的雁鳴,或許是北歸的緣由,少卻了南下的愁怨,平添了幾分柔情,濕漉漉的,有著春雨的絲絲綿潤,有著暖風的幾許和煦,落在仰望的目光中,融融的,暖暖的。
這時候的陽光也有了幾分烈性,照在還未脫去冬衣的草葉上,喳喳生響。不經(jīng)意間,撥開茂密的草葉,在干枯了的根莖邊,鵝黃的嫩芽已經(jīng)鉆出地面,伸展在空中的部分,略顯綠色,草芽尖尖,似乎經(jīng)過一個冬天的孕育,攢足了勁兒,在春天的大地發(fā)動一場暴動,綠染春野,馥郁人間——生命的輪回就是這樣堅不可摧,勢不可擋……
漫無涯際地遐思時,突覺臉頰上濕濕的,舉首而望,原來是落雨了——貴如油的雨哦,在一朵云的馱負下,翻過遠山,向著枯草灘飄游而來,我不禁撒開胸懷,接納這來自遙遠天國的問候,這圣潔的祝福。或者,干脆躺臥在這浩渺曠野的一角,聆聽一場春雨,在迷離中,說出春天的秘密。
發(fā)表于2014年3月12日《銀川晚報》
初醒的大地
冬日的大地是一頁眠床,被酥軟的雪花覆蓋著,享受一季的寧謐與安逸,一聲驚雷過后,棉被倏忽之間已消融隱遁,唯有這遼闊的眠床在陽光的撫慰中蘇醒過來,嘩啦啦解除了地脈的束縛與蠱惑,于某個春日的暮晚脫胎換骨而來,悄悄然立于曠野之上。
先于大地醒過來的必是楊樹高處的鳥雀,它們經(jīng)不起春日的呼喚,翻飛著,追逐著,每一次飛翔與停頓之間,不是從場院到屋頂,就是從遠山到河谷,每一次出發(fā)與抵達,都是對身體的一次歷練與超越,即便閑暇下來的時候,尖喙也絕不消停,或梳理新生的羽毛,或銜了枯枝蕩秋千,嬉戲之間,將春日的靈光播撒在大地和大地之上廣袤的空域里。此刻,如若你推門而出,靜默于一棵高大的槐樹前,滴落你身旁的除了枯朽的舊枝外,還有童聲一般清靈的鳴叫,它們會像露珠一般惹出你眼窩里的熱望與驚喜,似靈動飄逸的音符,亦如一個人靈魂深處的歌吟,引人遐思,引人默誦,即便你不是詩人,亦會面對一棵樹默然說出隱忍內(nèi)心經(jīng)久的贊美與熱愛。畢竟春日總會喚醒大地之上的每一根神經(jīng)和神經(jīng)牽引著的脈絡與紋理,包括你我心靈深處欣欣然的那根經(jīng)線。
醒來的鳥雀就是大地上游走的神靈,它們的腳步所至,草葉萌動;翅膀所至,天空晴明。信步阡陌之間,附身聆聽,草根嗶嗶啵啵,像潛藏的溢美之詞被誰動輒說破,流散在風中。至于漫山遍野的桃樹和杏樹,它們總是心有靈犀,默然之間交換著眼神,交換著綠,讓你在不易覺察間,換了著裝,換了容顏,就像時間,淡淡然走進你的中年與豐腴成熟里。因此,行走在春日大地,你永遠無需驚呼,無需迷茫,每一聲驚呼里,都暗藏了蛻變與成長,每一段迷茫里,都蘊含了無以名狀的熱愛與欣喜。就這樣,跟隨春天的腳步緩步而行,走進生命的葳蕤與芬芳里,如一莖葉,如一枚花。
當然,醒來的大地亦會承載醒來的農(nóng)具,和農(nóng)具在田疇之上或徐或疾地行走。看,牛羊染了晨曦的輝光,正在攀上蛇形的小道,鳴響的鈴鐺,正在搖曳初醒的犁耙,它們要以一次莊嚴的出行,換去大地的襤褸,好讓隨之而來的春色漫過大地之上的每一處罅隙。遠處的溪流,潺湲叮咚,水花迸濺,溪畔的柳枝,雖未綠意蔥蘢,閃閃爍爍里,卻也搖曳出幾分迷離,幾分妖嬈。在這樣的畫幅里,那個躬身取水的紅衣女人,舀起的除了銀質(zhì)的光陰,不還有水樣的華年和期冀么?
春深未至,卻已醉了春野,醉了村廓。
發(fā)表于2016年2月20日《甘肅地稅》
春草漸欲迷人眼
“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边@是唐代詩人白居易生動描繪西湖早春明媚風光的詩句,是一曲唱給春日良辰的贊歌,讀來令人心神蕩漾,尤其是詩人對早春美妙景色的獨到觀察與把握,以及由此而生發(fā)出的對春天美景的熱愛與贊賞之情,更令人艷羨與向往。
時值春日閑暇,不妨帶上妻兒,走進廣袤的原野,探尋“亂花漸欲迷人眼”的大自然遼闊而又神秘的密語。
車是不必開的,步行最好。穿過街巷,千米之外,便是無垠的麥田和濃蔭掩映的村舍。漫步林蔭小道,高大的楊樹、古槐并肩而立,相處在高處的枝葉裊娜交錯,濃郁的陽光穿梭在稠密的枝葉間,將斑駁的光點投射在小徑上,似散落在大地上的碎銀,又似孩童撲朔迷離的眼眸。的確,孩子是耐不住性子的,急急地奔走在樹叢之間,摸摸這棵,抱抱那棵,每一棵樹似乎都是他們久未謀面的親人,或者別離多日的摯友。而那些翻飛的鳥雀,更是熱鬧非凡。循聲望去,一個個,一群群,從一棵樹到另一棵樹,從一棵樹到遠處的電線桿,從電線桿到地面,相互追逐,不知疲倦,偶爾停頓下來,彎頭啄白皙的羽毛,抑或呼朋引伴地啼鳴,整個林間,就是它們快樂的天堂。
穿插在林間的那些村舍小屋,在鳥鳴翻飛里顯出獨有的安謐與寧靜。炊煙步態(tài)悠揚,在天空遼遠的疆域,和高處的白云遙相呼應,清風拂過,它們就繞著低矮的屋檐,裊娜徘徊,散發(fā)著干凈的草木香味。其實,它們本質(zhì)上就是草葉,只是通過爐膛,從大地回到了天堂,完成了生命的又一次升華,人生不也是這樣么?從聒噪的都市走出,進入草長鶯飛的曠野,不也是回到了生命最初的古樸么?不就是找回了人生最初的本真么?
這樣想著的時候,妻子突然在不遠處驚呼發(fā)現(xiàn)了田鼠,我快步跟上去,只見一只低矮肥胖的田鼠,銜了一枚干枯的草莖,躲躲閃閃地奔走在樹根的間隙里,突然,一個擺尾,閃進了樹洞里……而孩子們,此刻正在遠處的小丘下,玩捉迷藏的游戲,笑聲穿梭在山巒與曠野之間,童真無邪,或許,這里才是他們真正的居所,和生命中應該經(jīng)歷的最為重要的歷程。
陽光靜好,此刻,將整個身體交給綠草彌漫的大地,將目光交給高遠的天穹,將內(nèi)心塵封經(jīng)年的迷茫交付給遠去的云朵,只留下內(nèi)心充盈的安謐,獨享生命中獨有的這一份愜意。我多想一直躺到午后,臨近黃昏,再有一場濛濛細雨,散漫地飄落在林間,飄落在草葉葳蕤的花蕊里,飄落在你我甜蜜而又幸福的眉宇上……
發(fā)表于2016年3月25日《未來導報》
雨落山野
雨一旦染上秋色,便是窸窸窣窣的纏綿,少卻了春雨之潤物無聲的綿柔,也沒了夏雨灌溉之滂沱,或晨昏,或午后,絲絲縷縷氤氳在遼闊迷茫的山野,長則三五天,短則三五時,不張揚也不憂郁,縹縹緲緲里浸潤著山野屋舍,令人心生無限憐愛。
秋雨最耐獨賞。晨曉,拂門而出,立于檐下,雨絲縈縈繞繞地飄著,檐角的蛛網(wǎng)上結(jié)了明明亮亮的一層霧珠,薄如蟬翼卻又星羅棋布,沒有風,雨絲一縷一縷地疊加著,生怕哪一縷落得重了點,將蛛網(wǎng)穿透而落,令人提防的心猛然顫抖,等了好久,卻不見一顆雨珠能有這樣的力量,或許,這就是生物與大自然的秘密,或許,這就是秋雨纏綿的見證。這時候,最好出得門來,沿著山間小路,沿著雄雞濕漉漉的啼鳴聲蜿蜒而上,去往山野。但腳步一定得輕巧而又靈活,枯而不朽的草莖上正結(jié)出了珠露,顫顫歪歪的,懸掛著,安臥著,像一顆顆剔透的燈盞,照亮著草莖孱弱的脈管,一不小心就會踢濺開來,吻在腳踝上,庫管上,洇濕成片片潮潤。深秋的草葉已染上了淡淡的黛赭,唯有隱藏在莖葉間的野菊花,卻有著揪心的藍,或者幾欲滴落的渾黃,它們再次將大地點燃,點燃成遼闊的寧謐,讓人在成熟之后依舊對這山野心生期冀,說不定哪一朵藍色火焰的下面,正暗含著濃郁的春色,突然之間,將大地反叛,將秋色反叛。
這樣想著的時候,便攀過了山腰,曙色也將霧靄剝開了一層又一層,緩緩地順著山勢流向了低處的屋舍村落,與牛羊喚草的哞咩聲浸潤在一起,沿著墻院,沿著槐樹高大粗壯的枝丫流瀉下來,整個院落便是迷濛一片,只有房舍上的琉璃瓦片,淡出閃閃爍爍的亮色,于迷幻中顯出幾分真實,幾分亮麗。
其實,秋雨最攝人魂魄的便是雨霧彌漫下的層林盡染。隨著深秋的腳步漸近,秋草山林也漸變出內(nèi)心的迷幻???,山野高處的松柏,低處的杏林楊柳,以及溝壑深處頎長的洋槐,或青綠,或金黃,或殷紅,似乎每一棵樹都將生命中最為寶貴的華麗奉獻出來。而此刻,恰逢一場連綿的秋雨,雨依舊縹縹緲緲,若隱若現(xiàn),濕了的落葉,旋舞著,紛揚著,林地上累積了厚厚的一層,腳步輕輕地移上去,又深深地陷下去,似乎整個大地正在被松軟包圍,被流動著的圖畫包圍,被靜謐包圍。
雨落山野,人在其中,便是移動著的畫筆,而山野于人,卻是流瀉的墨彩,鄉(xiāng)村秋野的景致,不正是生命之秋的靈動與美妙么?人生之秋,不也應有山野之秋的妙華與絢爛么?
發(fā)表于2016年8月23日《廉江新聞》
村莊里的樹
生長在村莊里的樹,就是村莊的經(jīng)脈,一年四季,為高處的天空養(yǎng)育著綠色,為大地蔭蔽著陽光,騰挪出一片又一片的陰涼,喂養(yǎng)著孩子們童年的夢想。我童年的夢也是在鳥鳴與密林織就的村莊里漸漸長大的,至今散發(fā)著樹木的馨香與溫純。
楊樹高大挺秀,齊刷刷站在村莊緊鄰田地的邊緣,修頎的枝干手臂一般伸入云天,將嗶嗶啵啵的陽光分解成斑斑駁駁的金幣,攪碎了,撒在村莊的角角落落,也撒在一畦畦菜地里,惹得霓裳斑斕的瓢蟲沿著菜葉的操場一路奔忙。那時候,母親就躬身在田里,用鏟子和土地交談,說一些不緊不慢的話。油菜花成片成片地開,成噸成噸的馨香,沿著大地蔓延,散播到遠山之外。而我,就像很多同齡的孩童一樣,雙手繁忙地在泥土上建造著童年的小屋、城堡和一些無法說清的夢想?;睒湓诖迩f必不可少,它們是村莊的衛(wèi)兵,溝壑梁屲都被它們占領(lǐng)著,枝葉濃密、繁茂,不惜一切力量地向著高處生長,似乎在它們的世界里,只有向上才是最真的夢想,每一場雨,都能縮短它們與天堂的距離,我真不敢相信,若干年之后,它們會不會用自己的手臂在離天堂最近的地方寫下護佑村莊的誓言,并把它們變成現(xiàn)實?我這樣想著的時候,它們就努力地拔高自己,高出溝壑,高出地面,高出天空,不知不覺中,成為我的仰望,也就是這樣,我把年齡走向了中年,而今每每憶起,槐花依舊芬芳在夢中,甜蜜而又悠長,像一場風,顫顫悠悠地帶走了我芬芳的童年。
如若是在冬季,趕上一場紛紛揚揚的雪之盛宴,村莊則盡顯嫵媚與迷人。獨立遠山,整個村莊沉浸在雪花的晶瑩里,平日里的青青瓦舍,此刻覆上了一層厚厚的積雪,瓦楞上干枯了的草莖慢悠悠地搖曳著,不甘寂寞;樹們則以不同的身姿彰顯著各自的風情,楊樹突兀的枝干在天空豎起旗幟,槐樹未盡的枝葉托付著毛茸茸的雪球,柳樹婆婆娑娑,輕揚著銀條;幾只耐不住性子的喜鵲,倏地斜插過村莊,雪球銀條洋洋灑灑在空中,舞出美妙的幻境。這時候,頑皮的孩童們就呼朋喚友,順便將整個沉寂的村莊喚醒在一片非凡的熱鬧里……
后來,我就帶著在村莊里養(yǎng)大的夢想開始在小城生活,城里也有樹,但它們要么生長在逼仄的水泥空間里,要么葳蕤在公園里,但無論如何,經(jīng)過人工造型的樹,總是少卻了原生的野味與動人的氣息,它們身上沒有了鳥雀的味道,沒有了散漫無忌向天空索取的味道,更沒有了“根,緊握在地下,葉,相觸在云里”的親密與無間,唯有撲朔迷離的霓虹,將它們孱弱的身影拉長在燈影里,拉長在我一夜又一夜的念想里。故鄉(xiāng)的樹,今夜的風雨里,又是誰在護佑你孱弱孤寂的夢?
發(fā)表于2015年1月24日《固原日報》
打碗碗花開
任何事物一旦貼上故鄉(xiāng)的標簽,它必將成為你靈魂的一部分,像一首歌,屬于音符和律動。于我而言,打碗碗花便是有著故鄉(xiāng)標簽的事物之一,魂牽夢縈,滋潤魂靈。
打碗碗花樸素,頑強,不擇地域,粉白如云,紅粉如霞,枝枝蔓蔓,花中有葉,葉中帶花,水乳交融,匍匐而行。盛夏時節(jié),田間地頭,蓊蓊郁郁,大把大把的陽光灑落在枝蔓上,花葉間,流瀉而下,而在枝蔓花葉的下面,則隱藏著金幣般大小的陰翳,陰翳之中,則暗藏了三五只螞蟻,或者并不安分的七星瓢蟲。它們或爬行而上,品咂陽光的蜜汁,或結(jié)伴而行,順藤摸瓜,頂了一頭的花粉揚長而去,這些時候,頑皮的孩童們總會悄悄地在枝蔓的遠處輕輕抖動一下,蟲兒們便瞬息從高處的枝蔓上掉落在地,抑或幾只腳吊在花葉間,前俯后仰地蕩著秋千,而孩子們早已相互追逐著,呼喊著,一溜煙消失在玉米林深處,唯有爽朗的笑聲,彌留在村野間。
若是在初秋的清晨,信步阡陌,你必將與一簇簇打碗碗花相遇。它羞澀,安靜,像一個人童稚的內(nèi)心,抿嘴而笑。含在唇齒之間的,是一顆顆晶瑩透亮的珠露,不忍羞赧,安臥其間。這時候,你最好俯身,屏息,湊近鼻息,淡淡的清香就順著你鼻息的方向浸入肺腑,而后輕輕地呼出,頃刻之間,頓覺肺腑留香,渾身輕盈,因為,那一顆顆珠露里還隱藏著昨夜的辰星和浩渺廣袤的蔚藍。這時候,你再舉步而行,一簇簇花朵吻著你的腳踝,安臥花朵間的珠露,洗亮明亮的眼眸,向你毫不掩飾地張望,你還會搖曳手臂,與一束花,一簇花,一片花海道出別離的話語么?
就這樣,打碗碗花開,從蜿蜒山道開進你我癡醉的迷戀里。城市也有花園,但不是房前屋后,山擁水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