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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感覺中,1985年的文學革命是從“圈子”里開始的。李陀九十年代初在美國,寫了一篇很重要的文章《1985》,其中寫到《棋王》源于阿城與鄭萬隆、陳建功在他家吃涮羊肉講起的故事。因故事精彩,三人一起鼓動他寫成小說,小說是由鄭萬隆、陳建功推薦到《上海文學》的,他當初在西安,回來才知道小說結尾做了改動。原來的故事中,王一生到棋院當了專業(yè)棋手,一臉油光,每天吃飽飯,對下棋已經(jīng)沒熱望了。阿城下鄉(xiāng)從山西到內(nèi)蒙古再到云南,走過三個地方,算“老江湖”。他原是“星星畫會”成員,畫畫的,“星星畫會”的圈子與《今天》的圈子是重合的。李陀編《當代短篇小說43篇》,他是封面設計。
現(xiàn)在回頭看,有了1983、1984的“電影革命”,才有1984、1985年的“文學革命”?!暗谖宕鷮а荨钡摹靶码娪啊庇蓮堒娽摗埶囍\、何群的《一個與八個》始,在《一個與八個》創(chuàng)造的影像基調上,才有了陳凱歌的《黃土地》?!兑粋€與八個》之所以能誕生,是因張軍釗、張藝謀、何群在電影學院畢業(yè)后,一起被分配到廣西電影制片廠,恰逢郭寶昌在廣西電影制片廠當藝術總監(jiān)。沒有郭寶昌為他們保駕開路,出謀劃策,就難有《一個和八個》與《黃土地》的崛起。郭寶昌與李陀是哥們,所以,李陀對1985的貢獻是在“新電影”的背后——不僅在張暖忻《青春祭》的背后,也在郭寶昌與張軍釗、陳凱歌的背后。電影界的另一撥則是滕文驥與西安電影制片廠的吳天明,李陀與滕文驥是哥們,與吳天明也就成了哥們。這些電影當然都與他無關,但他確實在各個“圈子”里樂此不疲。
可惜是李陀留下的文字都是片段、碎屑式的,往往都只搭了一個大框架。在《1985》中,他寫到“圈子”里醞釀的“革命”:“我敢說在1980—1984年那段時間里,這種文學圈子遍布中國大陸,無所不在。它們像無數(shù)狂熱的風柱到處游走、互相激蕩,卷起一場空前的文學風暴?!彼J為,1985是“圈子”里醞釀的“狂熱的風柱”席卷文壇的結果,由此作為分界線,告別了“工農(nóng)兵文藝時代”。他意識到了一個個“圈子”意味著一個個“公眾空間”的形成,可惜他無暇再深入這種“公共空間”與當時的“電影革命”、“文學革命”的關系了。這就是李陀,他是一個不斷要急急忙忙往前趕的鼓動家、文化活動家。
以我自己的感覺,1985年“文學革命”的主調是“尋根”,而非“新潮小說”。莫言與馬原,這兩大主角的創(chuàng)作基礎其實也是“尋根”,只不過莫言將他老家高密鄉(xiāng)為根,本是沈陽人的馬原以神秘的西藏為根而已。表面看《你別無選擇》很現(xiàn)代,與“尋根”無關,但瞿小松1985年的作品,比如《Mongdong》就是尋找神秘的荒蠻感的,他是貴州人。瞿小松、劉索拉給《青春祭》作曲,也是劉索拉聊起音樂學院他們班“牛鬼蛇神”的故事,李陀覺得太有意思,她就寫成了《你別無選擇》?!皩じ痹?984就形成了一種動力,其實也與美國作家福克納的座標有關——??思{是那時人人都不敢不崇拜的,他的小說的根,就是約克那帕塔法這個地方。
后人討論“尋根”,都將1984年底《上海文學》、《西湖》雜志與浙江文藝出版社組織的杭州會議作為重要起點。這個會的重要性是,一個新銳文藝批評家群體的形成。這個會議留下了一張合影,站在前排的除了當時《上海文學》兩位掌舵人主編茹志鵑與副主編、批評家李子云,還有韓少功、李杭育和批評家吳亮。李杭育1983年已經(jīng)寫他的葛川江系列了,這個會議,與李杭育的哥哥,浙江文藝出版社李慶西的張羅很有關系。李慶西寫文學評論,那時他與上海的吳亮、陳思和、蔡翔、程德培及北京的季紅真,已經(jīng)形成了一個強有力的評論圈。這個評論圈形成的文學評論話語權,為1985文學革命的推進提供了保障,這些評論家當時對李陀都很尊敬。這張照片上,李陀、鄭萬隆與阿城都站在后排。
在我看,韓少功的《爸爸爸》發(fā)表前,賈平凹、李杭育、鄭萬隆是三個推動“尋根”的很重要人物。李杭育1983年就開始經(jīng)營他下鄉(xiāng)的“葛川江”,寫出了《最后一個漁佬兒》。賈平凹1983年就開始經(jīng)營他的家鄉(xiāng)商州,寫出了《商州初錄》。1984年馮驥在《小說界》發(fā)表了《神鞭》,鄭萬隆隨后就回了一趟他的老家黑龍江,開始講嚴寒、荒蠻的東北山林中的傳奇故事。八十年代是一個大家聚在一起,可以在喝酒閑聊中大把大把放肆消費時間的年代。鄭萬隆那時住在東四四條一個大雜院的一間小平房里,他那時似乎還在工廠當技術員,我等在小院里,他就是穿著工裝,推著自行車進院的模樣。他原來寫的都是青年題材,《當代青年三部曲》之類。我在《中國青年》工作時,他給我寫了一篇《啊,朋友》,很青春的小說。1984年從東北回來,他就換了調子,開始寫“異鄉(xiāng)異聞”,將東北荒原作為他的“根”。他在《上海文學》專門發(fā)表了一篇文章:《我的根》。他說:“黑龍江是我生命的根,也是我小說的根。我追求一種極濃的山林色彩、粗獷旋律和寒冷的感覺。”我想,這與《商州初錄》在當時的影響關系很大。沒有《商州初錄》,賈平凹同樣不可能脫穎而出。
鄭萬隆與陳建功,是當時北京文學圈中與李陀走得最近的。李陀比鄭萬隆大五歲,鄭萬隆又比陳建功大五歲,他們“文革”后期在北京工人作家中就是朋友。八十年代的彼此交流真是不惜時間的。鄭萬隆住在北小街,陳建功住在南城劉家窯,需自行車來往。我和李陀、張承志、何志云則住得最近,何志云住我樓下,我們在白家莊,張承志在三里屯,李陀在東大橋。李陀不會騎車,常常是他到我家來,我送他回去,在路上繼續(xù)聊。李陀總是說,“再走一段,再走一段”。我們到鄭萬隆家聚,興致勃勃再一起從北小街走回家。那時都流行講構思,李陀是有眼光的,他贊賞鄭萬隆的《老棒子酒館》。這篇小說表面寫一個強悍兇蠻的獵戶與低聲下氣的小酒館“老棒子”店主的對話,關系就是欠賬。敘述視角的轉換有意思:“他”先是兇悍的獵人陳三腳,后又是被陳三腳震懾的老棒子。最后結尾,陳三腳進山就失蹤了,開春后老棒子按照他的吩咐去找劉三泰要酒錢,卻發(fā)現(xiàn)劉三泰是個擲地有聲的翩翩少年,陳三腳的兒子。可以說,“尋根”的開端是從荒僻塵封中獵奇?!独习糇泳起^》是“異鄉(xiāng)異聞之三”,之二是經(jīng)我手發(fā)在1984年《人民文學》上的《老馬》。
李陀那時牽連著四面八方,1985年“文學革命”中的眾多重要人物,比如馬原,那時是李陀家里??停砸踩ミ^。各地來京的作家、評論家、找稿子的編輯,都會到李陀向一切人敞開的家里。李陀家因此成了一個川流不息的文學交流所,也難得張暖忻,每次一幫人海闊天空,她就一人靜靜在里屋。李陀真的成就了很多人,“陀爺”的稱謂,應該就是1985年開始叫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