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電影夢·生命

十年一覺電影夢:李安傳 作者:張靚蓓 著


電影夢·生命

1996年,在日本一家小酒館,楊德昌導演曾在這里題下「生命·夢·電影」,李安導演在同一面墻上題下了「電影夢·生命」。

解放了

舞臺,改變了我的一生。在此,我的靈魂第一次獲得解放?;煦顼w揚的心,也覓得了皈依。

一上舞臺我就強烈地感覺到,這輩子就是舞臺。清楚了,原來是這么回事。它擦亮了我的雙眼,呼喚、吸納著我的精魄。我逐漸了解,所謂的升學主義、考大學,除了培訓基礎知識與紀律外,對我毫無意義。遵循常規(guī),我的一生可能庸庸碌碌;但學戲劇,走的可能就是條很不平常的路。

但剛進藝專影劇科時,誰也沒當回事。有些人就是去讀了一個月,隨即辦理休學,準備重考。戲稱影劇科是第一百零八志愿的我,也打算重考,所以在我臉上找不到新鮮人(freshman,大一新生)的喜悅。當時學姐施秀芬(廣播主持人金笛)正編導一出獨幕劇,還缺個男主角“詩人”,經(jīng)同學推薦,選中我來演。她覺得我雖無詩人的飄逸,但面部表情尚可,照他們的講法是,臉上掛著一副多愁善感的憂郁氣質(zhì)。這出戲是個轉(zhuǎn)折點,記得第一次站上舞臺,強烈的聚光燈灑下來,面對燈光之后黑暗中的觀眾,我第一次感覺到命運的力量,是戲劇選擇了我,對它我無法抗拒。接著又演出美國劇作家田納西·威廉姆斯(TennesseeWilliams)的名著《玻璃動物園》(The Glass Menageries)的男主角湯姆。從此在藝專,我一路擔任男主角,演戲不下十五出,并于1974年拿下臺灣大專話劇比賽的最佳男主角,同時自編自導獨幕劇,改編、導演外國劇本,興頭很大??赡芘_灣第一次實驗做圓形劇場即是《泰吉絲的故事》,該劇由友人余季編劇,我執(zhí)導,我將觀眾席設在中間,四周劃為表演區(qū)。一搞戲劇,我什么都想嘗試。

那時候?qū)W藝術,沒有很多大環(huán)境,不過藝專的環(huán)境很適合我,三專、五專、日夜間部齊聚一堂,總共才七百多人,自成一個小天地,有音樂、美術、舞蹈等七科,大家都是學藝術的,悠游其中,我覺得很自在。

找到自己

到了藝專后,我才真正面對另一種人生的開始。原來人生不是千篇一律地讀書與升學,我從小到大所信守的方式并非唯一,其實每天可以不一樣,我有種靈魂出竅的感覺,很過癮。

可是爸爸看了很傷心,因為環(huán)境實在很差,我又是他最寵愛的兒子。那時藝專的校舍很簡陋,爸爸第一次送我到學校時,一看伙食及宿舍,難過得說不出話來。因為老鼠正沿著柱子跑上跑下,一間幾坪大的小房間里擺了七個床位、兩張桌子……聽說他回家后大哭了一場?,F(xiàn)在那些宿舍都改建成宏偉的校舍了。

第一個學期快念完時,爸媽一起北上看我。那晚,北一女鄭璽瑸校長請我們吃飯,席間鄭校長說:“小安休學吧,住到我家來,我請最好的老師給你補習,明年重考。”

飯后我們父子倆獨處時,爸爸問我:“要不要重考?”

我說:“我覺得我是屬于這方面的!”

爸爸決定支持我,他說:“不要再重考了,不過我有個條件,畢業(yè)后留學?!?/p>

當時大家心情都很矛盾,我不忍心看爸媽難過,他們也認為我很不甘心,覺得我應該考上更好的學校。

但是我在舞臺上找到真正的自己,充滿自信的喜悅,不再六神無主地過日子。

眼界大開

藝專時期,除了在舞臺上找到自我歸屬感外,對電影也有了另一層的體會。

打從在娘胎起,我就和電影結(jié)緣。媽媽懷我時,最難抗拒的兩個嗜好就是看電影及啃甘蔗。在我還不會走路時,她就推著嬰兒車帶我進電影院了。那個年代,電影是最佳娛樂。從童年到求學期間,我看了不少電影,每當心情低潮時,電影院就成了我的避風港??措娪皶r,每逢感人之處我便會掉淚,所以經(jīng)常是兩眼紅腫地走出戲院,可能這也影響我日后拍電影的品味及要求,希望能拍出感動人心的電影。

記得有一次跟媽媽去看電影,我好奇地問道:“為什么我們老看外國片?”

媽媽說:“外國片好看啊,等你長大,看看能不能拍更好的華語片?!?/p>

不過小時候看電影僅只是娛樂,也沒多想,更沒想到電影還能啟發(fā)其他的想象,直到進藝專之后,我對電影的想法才有所改觀。

藝專時,看了本翻譯的《超級巨星》,才知道電影導演是超級巨星,對作者論慢慢有了點認識。邁克·尼科爾斯(Mike Nichols)執(zhí)導的《畢業(yè)生》(The Graduate)是我的啟蒙電影,一年級時看了這部描寫人生沒有游戲規(guī)則的片子,第一次讓我有了觸電之感,影片里達斯汀·霍夫曼(Dustin Hoffman)不按牌理出牌的調(diào)調(diào),以及電影中沖撞社會制約的主題,與我當時的心境有所共鳴。

《畢業(yè)生》是部六十年代末的電影,因主題有違倫常,直到七十年代初才在臺灣上映,本來達斯汀·霍夫曼周旋于母女之間的情節(jié)也改了,母女成了姊妹。我連看三遍,感覺到電影不光是講故事,還表達些別的意涵,腦筋開始有點想頭了。

到美國后我又重看了幾遍,對《畢業(yè)生》還是喜歡,不過是另一種對社會諷刺劇的喜歡了,因為我對這個社會有了更多的了解,但我永遠記得它當初帶給我那種觸電的感覺。

一年級下學期時,臺北的大專院校間開始流行看藝術片,大家都到臺北漢口街的臺映試片間去看,每周一部。我看的第一部藝術片就是伯格曼(Ingmar Bergman)的《處女之泉》(The Virgin Spring),帶給我極大的震撼,看完后我兀坐在試片間內(nèi),久久不得動彈,也不愿出去,連看兩場。第二部是德·西卡(Vittorio de Sica)的《偷自行車的人》(The Bicycle Thief),第三部是安東尼奧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的《蝕》(Eclipse)。藝術電影這頭三炮就轟得我?guī)缀蹙镁貌皇∪耸?。當時臺灣所有的藝術電影不如現(xiàn)今,十分有限,也沒有影帶、影碟,所以觀賞藝術電影的經(jīng)驗非常珍貴。其他各學校有時也會舉辦電影欣賞會,我就一部一部地看。自伯格曼等人的電影里得到的啟發(fā)與感動和《畢業(yè)生》又很不一樣,伯格曼讓我感覺到導演的存在,意識到藝術電影的力量。

超八毫米攝影機

三個時期的李安(由上至下):戴上墨鏡扮痞子狀的NYU時期;服兵役時期,在嘉義劉家昌拍片地點留影;伊利諾伊大學畢業(yè)那年暑假,回臺請示父親去NYU念電影或繼續(xù)留在伊大攻讀戲劇。

那時在藝專,學校拍不起電影,只在畢業(yè)前讓所有技術組的同學扣一下十六毫米攝影機,我不是技術組的,一直沒碰過電影攝影機。二年級時,我看到有人在拍超八毫米影片,一個香港同學說可以幫我從香港帶機器進來,我就跟父親要了錢去買。這是除了書以外,父親送給我唯一跟電影有關的禮物。我把它當寶貝,用這臺攝影機拍了一部十八分鐘的黑白短片《星期六下午的懶散》,靈感來自余光中的短篇小說《焚鶴人》,敘述一位畫家寫生時看到白鷺鷥在天空自在地飛翔,就想做一只如鷺鷥的風箏,結(jié)果風箏飛了幾次,都飛不起來。在這部劇情默片里,我想表達藝術家面臨理想與現(xiàn)實落差的挫折與掙扎,我當時也有這種心情,對電影既充滿向往又不明所以。

為了拍攝該片,我和朋友趕工了幾天,用竹枝和宣紙完成了戲中所需的鶴形風箏,沒想到試飛時,不小心摔斷了鶴脖子;隔年四月,我又重做道具,才完成片子。后來這部短片還幫我申請進入了紐約大學(NYU)電影系。

拍片時我從攝影機的觀景窗望出去,我就知道我應該有天分,因為那個世界跟我平常經(jīng)驗到的世界是不一樣的,我可以只選擇有意思的東西,在那個世界里,我可以盡情揮灑,并讓夢想顯影、留下。不過那時候舞臺做得多,我對兩個都有興趣。

在藝專,影響我最大的就是教授“電影導演”的王大川老師,我三年級時他去世了。我追隨他,因為他學問好,閱歷豐富,我很崇拜他。

王老師是位蒙古王子,以前很有錢有勢,據(jù)他說,“光是統(tǒng)轄的國土,就比臺灣大二十倍”。二十八歲當上將軍,至俄國、美國求學,都有秘書、隨從隨行,又念軍校、理工大學,經(jīng)歷過輝煌的歲月。他喜歡票戲,在國內(nèi)捧戲子,跟名角一起票戲;在國外捧電影明星,送林肯轎車。初到臺灣時,還送了三百輛吉普車及軍備給政府。不過他在教我的時候,可能受過很多委屈,十分抑郁。我追隨王老師時,他身體已大不如前,住得很破舊潦倒。我有時陪他去國民黨軍隊文藝活動中心看京戲,有時去給他買面包,他喜歡明星面包店的面包,質(zhì)感像美國的口味。向他請教任何問題,不論東方、西方,一定有答案。

多方嘗試

在藝專的藝術氛圍下,除了戲劇、電影外,只要是好玩的,我都碰一下。我學過芭蕾,不過時間很短。因為那時編了出獨幕芭蕾舞劇《阿奇》,換了五個男主角都不成,后來我就自己上場,先去學了一個多月,又演又跳。

當時還寫過一篇一萬多字的短篇小說《走了樣的焚鶴人》,述說我拍攝《星期六下午的懶散》的經(jīng)驗,發(fā)表在《藝專青年》上,那是我第一次的寫作經(jīng)驗。

同時,我還跟申學庸老師學聲樂。記得高中時參加合唱團,每天下午人家掃地我們練唱的一個小時,是我的快樂時光。到了藝專,繼續(xù)練聲樂,先跟音樂系學生陳建華練發(fā)聲,申老師聽了我的聲音,說我可以練得很好,就破格收我為徒。有時我也和好友余季畫畫素描。

我好像做藝術類都有點天分,不過除了拍電影外,沒有一樣持續(xù)下來。電影很適合我,因為它涉及了音樂、舞蹈、寫作、戲劇、視效等因素,我可以在電影里把這些東西整合起來,變?yōu)榱硪环N獨立的表達方式。

近鄉(xiāng)情怯的矛盾心理

我學戲劇、美術,爸爸雖然答應支持,但內(nèi)心一直很矛盾。

記得二年級升三年級暑假時我們環(huán)島巡回公演,到工廠、軍中演出舞臺劇,音樂、舞蹈科也隨行表演歌舞、民族樂等,我們演員也會支援歌舞表演充個場面,大伙又歌又舞又搬道具,像跑江湖似的很好玩。一到嘉義,我就開始緊張,因為快回臺南了,我也心里老犯嘀咕地氣自己,在外面本來高高興興的,為什么一接近家就備感壓力。踏進家門,爸爸一看我因公演累成的黑瘦模樣,就在飯桌上開訓:“什么鬼樣子!”我當時把筷子往桌上一放,走回房里,把自己鎖在門內(nèi)。這是我第一次膽敢有此犯上舉動,已經(jīng)是很革命了。當時父子倆都很不開心。因為在父親的印象里,我的公演和小時候我們看的軍中康樂隊沒兩樣,他很傷心,一心指望能光宗耀祖的我沒考上大學,居然淪落為給人逗樂子的康樂隊隊員,所以他一直催促我留學,希望能拿到學位,成為戲劇系教授。

直到現(xiàn)在,我格局比較大了,這層心理障礙依舊存在。我一回臺灣就緊張,搞戲劇,我是跑得越遠,能力越強,人也越開心。一臨家門,緊張壓力就迎面而來。對我來說,越接近生活,我的壓力越大,越難以從事藝術處理,能力越低。如小時候離開媽媽到花師附小,我就不哭了。離家到藝專,我的能力就有所發(fā)揮。在英國、美國拍西片較易發(fā)揮,一拍華語片就心情沉重。在我電影里,這種心情表達得最明顯的大概就是《喜宴》,以為在海外很自由,但親情又把你抓回來。

想來有趣,返家、離家,壓抑、發(fā)展之間的拉扯,都和父親有關。留學是他和我之間的約定,離家千萬里即是他的促成。

因為要留學,我就做了些準備。本來想去法國,因為那時法國電影新浪潮很吸引人。剛開始我去學了兩個月的法文,但法文里的陰性陽性、時式,搞得人頭昏腦漲,加上也要通過語文考試,于是改變初衷,有一搭沒一搭地繼續(xù)補英文,總算托福勉強過關,我開始申請學校。由于鄰居小孩在伊利諾伊大學念書,回來時說起該校戲劇系有棟很大的劇場,里面在干什么倒是不知道,我就申請伊大。

Upside-Down——文化沖擊

因為當時藝專不是大學,學位只是學分證明(creditdiploma),所以我到伊利諾伊大學戲劇系導演組就讀時,還是轉(zhuǎn)學生,得從大學部一年級讀起,不但有些共同科目要念,所有專業(yè)科目也都要學。1980年順利拿到藝術學士學位。

在伊大第一年,我經(jīng)歷了兩個天地翻轉(zhuǎn)的文化沖擊:一是來自戲劇,一是我開始看左派書籍。

第一個文化沖擊跟“性”有關。因為當時伊大戲劇系老師所選讀的近代經(jīng)典劇本,包括從易卜生(Henrik Ibsen)、荀伯格(Harold c.Schonberg)等人的作品以降,正巧都與性有所關聯(lián),而且都很強烈。年輕的我便有個印象,“性”是西方戲劇的一個重要根源,精神淵源于“失樂園”。以前在臺灣老師都不明講,到了美國第一年,全反過來,老師談的很多都是性和戲劇的關系。我因而對戲劇原理、東西方的文化差異產(chǎn)生了很大的興趣。在伊大,我感覺才接觸到真正的西方戲劇,整個扭轉(zhuǎn)了我對戲劇的觀點。

在我的認知里,以基督教為主的西方傳統(tǒng)中,“失樂園”跟“性”有很大的關系。人類受到撒旦(蛇)的引誘,偷吃禁果,被逐出伊甸園,開始意識到羞恥,有了性交、懷孕,所有的痛苦與生命的延續(xù)由此開始。人類對性欲望的覺醒是受到魔鬼的引誘,致使人類犯下原罪而受到上帝的懲罰。西方的掙扎即是人類擺蕩于上帝與撒旦之間的拉鋸,西方戲劇精神也以此為出發(fā)點。走出伊甸園后,人類開始認識自己,因而求知與創(chuàng)作,知識與創(chuàng)作即是人類對上帝的一種挑戰(zhàn),也是人性的一種驕傲。在人性與神性的對立中,人要活得有尊嚴,就會有所懷疑,我思故我在。因此,一切知識的衍生也與痛苦有關,尤其是宗教、哲學的產(chǎn)生,都跟人的磨難密不可分。因為人在快樂順利時多半不去思考,痛苦時,才比較會反思問題出在哪里。

在伊大求學時,暑假期間曾至英國做交換學生,初識莎士比亞劇場。

在西方,蛇在夢中引誘女人(夏娃)而使人類犯下原罪,受到“性”的處罰;在東方就好比七情六欲。西方戲劇喜用沖突來做手段,求取凈化與升華,這似乎跟我們的教養(yǎng)很不同。

記得在藝專時,中西通達、學問最好的鄧綏寧老師教授“中國戲劇史”時,曾講過一段話,我當時以為是個笑話,在伊大接觸西方戲劇后,才領略個中道理。鄧老師說:“和尚和尼姑的戲沒什么好看,但花和尚碰到浪尼姑,就有戲看?!?/p>

我們的話?。ㄎ枧_劇)、電視、電影皆學自西方,但一般不去摸它的骨。以前王生善老師教我們“戲劇概論”時,也曾提及電視劇里演“爸爸打兒子”的情節(jié),一個耳光下去,兒子馬上說:“爸,我錯了!”王老師說:“戲,就不能認錯,就是要跟爸爸吵,再沖出去,這才叫戲,一認錯就沒戲了?!彪m沒有明講,其實就是沖突,就是講個人意圖的最大伸張。“不順”才造成戲劇性,戲劇的產(chǎn)生不是靠平衡、和諧,是相反的。我覺得很有意思,就在那默默地吸收。

另一個文化沖擊就是我離開那時的臺灣,才有機會開始看“禁書”——共產(chǎn)黨的文藝及宣傳作品,尤其是老舍的著作及斯諾(Edgar R.Snow)的《西行漫記》(Red Star Over China)。從臺灣到伊大,我第一次經(jīng)歷下雪,也第一次從圖書館借了這些書回來,真是“雪夜閉門讀禁書”。頭一回,我對自我的身份認同產(chǎn)生了不一樣的觀察角度。這個沖擊對我來說,有如天地倒置。

這兩件事持續(xù)影響我很長一段時間。

念電影選對了路

在伊大,學科、術科并重。學科方面有戲劇史及劇本研讀,術科方面除了學習表演、導演、劇場運作外,每學期還要打卡做滿一百二至三百六十小時的劇場工作。除了做劇場工外,我還參加過三次正式舞臺演出及導過一次小劇場。伊大兩年,藝專三年,五年的戲劇養(yǎng)成教育,成為我日后電影創(chuàng)作的底子。

當時一眼看過去,我以為最優(yōu)秀的人才都在表演組,我就有個概念,如果把戲劇剝到最后,用削減法衡量每個元素,哪些可以不要,那么最后最必要的一個元素就是:一個演員站在舞臺上面對觀眾。

過去在藝專,從一年級開始我就演男主角,自小練習的演講經(jīng)驗,讓我可以口齒清楚,在臺上我是有兩把刷子的。然而到了伊大,語言不行就不能演,只能演默劇、小配角,埋頭在一邊學習導演功課,比較沒意思。

那時我開始興起念頭,當導演就要當電影導演。1980年拿到戲劇學士后,我同時申請了伊大的戲劇研究所和紐約大學電影研究所。

我將轉(zhuǎn)念紐約大學電影研究所的想法,征詢父親的意見。父親本來希望我繼續(xù)念戲劇,拿博士,將來好教書,最后還是同意我念電影,學費及拍片花銷家里會幫我。

我一讀電影就知道走對了路。因為我當演員是一種表演,當導演也是表演,借電影來表演。電影主要靠聲光效果,沒什么語言障礙,這是最適合我的表現(xiàn)方式。

拍電影我很容易就上手,那時我英文都講不太通,句子也說不全,但拍片時同學都會聽我的,做舞臺也如此,在臺灣、美國都一樣,不曉得為什么。平常大家平等,可是一導戲,大家就會聽我的。導戲時,我會去想些很瘋狂的事,而且真的有可能就給做出來了。我想,那么容易上手,一定有些什么東西在里面,也許這就是天分。

真搞創(chuàng)作的,其實沒什么高深學問。拍片實務是街頭智慧,靠的是臨場的機變反應??墒窍敕ǖ某尚?,卻是個復雜的有機過程。

我在紐約大學拍片后才發(fā)現(xiàn),平常在班上滔滔不絕、分析電影頭頭是道的人,一拍片,你不敢相信那是同一個人,那么簡單的事情,他都反應不過來。我這才知道,讀理論和拍片根本是兩碼事,是兩種不同的才分。當然,有些人像戈達爾(Jean-Luc Godard)、特呂弗(Francois Truffaut)兩樣都具備,但這種人真的不多。

身段高的人常常拉不下臉來放膽一試,較難突破現(xiàn)狀。我覺得人的自尊和他的知識背景有關,而創(chuàng)作多是本能,是打破現(xiàn)成觀念的。

觀念能分析很多東西,可是創(chuàng)作不是觀念分析,創(chuàng)作是運用想象力直觀地去表達一種經(jīng)驗,創(chuàng)作者本身只是作品誕生的一個工具。

在臺灣升學體制下形成的士大夫觀念,以考試成績?yōu)槲ㄒ粯藴蕘碓u判一個人的高下,在這種科層里,從小學起一路到拍《推手》之前,我所處的地位始終徘徊在吊車尾階段,反而是一種解放。到了藝專,我第一次可以拋開以往的價值觀,像個新生兒般地重新開始。走上這條路,是一種原始的沖動,非做不可。

在伊大演出默劇。

念電影,選對了路,我第一次覺得沒上課很可惜!

學生時期,大伙兒分工合作去拍電影,這次我負責音效。

在我生活的環(huán)境里,我的自尊一直很低,從臺南一中起我就覺得不如人,到了藝專,社會上又覺得不是間好大學。畢了業(yè),服兵役剃光頭,又被女朋友甩掉,女友進入社會往前走了,我還是阿兵哥。到了伊大,都是美國人,話也聽不太懂,朋友也沒法交,個子比老外瘦小,臺灣留學生又多是念理、工、醫(yī)、農(nóng)的高材研究生,我是唯一念戲劇的大學生。雖然努力地吸收,但仍自覺處于很低的位置,要進入世界闖出什么,好像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一到電影系,就不一樣了。

我最愉快、最充實的日子,就是1980年到1983年在NYU的求學時光。一拍片就很快樂,會想很多點子實驗。學校經(jīng)常放猶太假,有時我搞不清楚,到了教室一個人都沒有,我第一次覺得放假心里不高興就是在NYU。以前上學放假是最高興的,現(xiàn)在不想放假是因為心里想學,想多知道些。放假不上課,我覺得損失了一天,心里頭真的很在意。

NYU電影制作系研究所的訓練算是很扎實,三年里把電影的前置、后制都摸過了,通常畢業(yè)作得花上額外的一年時間完成。每個學生要編導五部作品,包括默片、音樂片、配聲片、同步錄音片及畢業(yè)作。這里以栽培導演為主,上課時,有時老師在課堂上講解名片的結(jié)構(gòu)與拍法,但大部分時間我們都在拍片及討論彼此的作品。

拍自己片子時可練習創(chuàng)作過程、領導統(tǒng)御及被批評時要何以自處。幫別人拍片時,則有機會觸及各部門的基本技術。雖然都是入門,但我學到了初步的整體制片及導演的概念。

紐約大學期間,我拍了五部電影,二年級拍的《蔭涼湖畔》曾獲金穗獎最佳劇情短片及NYU的獎學金。我受到肯定,再接再厲,用盡手邊一切資源,籌拍了《分界線》(Fine Line)。敘述紐約運河街南北分別住了不同種族的人,一邊是華人,一邊是意大利人,因某事引起兩種人在紐約四處流竄,以故事搭配我在紐約各處拍攝的街景。為了這部畢業(yè)作,我自己打工、父母資助、女友惠嘉贊助,共花了一百多萬臺幣。

記得拍攝《分界線》的頭四天,我興奮得睡不著覺。到了最后階段,還差八千多美金,我就從惠嘉的賬戶里直接提了來用。那時她在伊利諾伊大學當助教,因為要交稅,所以存折放在我這里。奇怪的是,我一點愧疚感都沒有,事后我跟她說起這件事,她也僅只哦地應了一聲,表示知道了。

從“缺席”到榮譽博士

1984年的畢業(yè)典禮,我沒出席,和NYU的同學羅曼菲、劉靜敏、平珩一起到劉靜敏所住的大樓屋頂水塔旁,照了些碩士照,碩士袍還是平珩租來的,大家輪流穿,照大頭照寄回家交差。

十七年后,2001年5月10日,母校NYU在第一百六十九屆畢業(yè)典禮上,頒給我榮譽博士學位,彌補了當年缺席的滋味。我想父親心里也會很高興,因為他向來希望我多念書。

典禮是在紐約華盛頓廣場舉行,在場觀禮的有穿著紫色長袍的五千名應屆畢業(yè)生及一萬多位家長,NYU董事格利徹(Mr.Gleacher)引導我們五位榮譽博士上臺,藝術學院電影、電視系主任科爾曼(Julie Corman)在致辭介紹前,也用中文向我道了“恭喜”,隨后由校長奧利弗(L. Jay Oliver)頒發(fā)證書,格利徹為我佩戴象征榮譽學位的披帶,教務長斯特德曼(Harvey Stedman)為我戴帽子。我揮手致意,謝謝大家的抬愛。

返回母校,看到學弟妹,心里很高興。代表致辭時,我開玩笑地說,在學校學了很多,但我大部分都忘了,只有一樣難忘,就是不斷學習、勇于嘗試及面對失敗。

NYU的環(huán)境是孕育我成為電影人的開始,在這之前,我沒有碰過電影,都是弄戲劇,拍片也只是玩票。沒想到碰對了路,就一直走下來,也沒想過要轉(zhuǎn)行。

對我來說,學校畢業(yè)后才碰到真槍實彈,還沒有被打死的話就學些經(jīng)驗,繼續(xù)往前走。

NYU的教育方式很務實,我學了不少實務,都是吃飯的家伙。我覺得新的臺灣電影常常瞧不起技術,但在NYU時沒有這種心態(tài),就是一種求生訓練,大家機會均等,一起出去拍片,各部門的技術都摸得到,但不專精。同時還要學著當領袖,讓人聽令辦事,那時是領導三五個人,現(xiàn)在領導三五百人,但原則類似。

畢業(yè)典禮,我蹺了,而且還有三位美嬌娃陪伴:右起羅曼菲、劉靜敏及平珩。這里是劉靜敏住所的頂樓。

看,李大俠終于修成正果,拿到NYU的畢業(yè)證書了。

我一拍片就會忘我,像變了個人似的。其實導演(director),就是給方向(direction)的人。從學生時代起,我拍片就有個目的:想練習一樣新技巧。學生階段,我沒有特別的想法想表達,職業(yè)拍片后就有話要說,而不再只是練習新招了。直到現(xiàn)在,我還保持這個習慣,每拍新片總希望能觸摸一些新技術?;旧衔遗钠奈缚诤艽?,有很多好奇心,學到某個技術,就會有快感;而且我希望做出不同的效果,令人印象深刻,我就有很大的滿足感。

窩居的六年

1985年2月,我把所有東西打包成八個紙箱,準備回臺發(fā)展。就在行李被運往港口的前一晚,我的畢業(yè)作《分界線》在紐約大學影展中得了最佳影片與最佳導演兩個獎,當晚美國三大經(jīng)紀公司之一的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es Agency)的經(jīng)紀人當場要與我簽約,說我在美國極有發(fā)展,要我留下來試試。

當時太太惠嘉還在伊利諾伊念博士,帶著一歲不到的阿貓(李涵),學位還差半年就拿到。

我想:孩子還小,太太學位還沒拿到,也好,在美國再待一陣子陪陪他們,也試試運氣。經(jīng)紀人當時極力捧我:“你將來在美國沒問題的,若有人認為你是中國人有問題,那是他們的問題。”捧到我沒有抵抗力,覺得好像是真的,當然后來成真,但當時誰曉得。

1986年1月惠嘉畢業(yè),我們一家三口自此定居紐約。

抱著年幼的大兒子阿貓,初為人父的我,還在埋頭寫劇本、找出路。

1986年1月,惠嘉畢業(yè)后找到工作,從伊利諾伊搬來紐約郊區(qū)同住,剛開始的半年,她真的很難過,都不想活了。不過后來她好像也想開了,家里只要過得去就好。

同一年我與喬爾·羅斯(Joel Rose)合寫了個劇本《不是迷信》(Is not Superstition),也開始到好萊塢去試試,兩個禮拜跑了三十多家公司。他們都是看了我的《分界線》,然后一直吹捧,令我覺得充滿了希望。有人建議劇本的某部分得加以修改,兩個月后再去,又要再改,就這樣來來回回,都沒有付費。

在美國攻讀電影的人都嘗過寫英文劇本的苦頭,那幾年,我主要做的就是發(fā)展劇本的工作:自己寫的,找美國編劇潤飾、合作的劇本就有好幾個;別人的劇本,請我以導演身份改寫的,也有幾個;自己的構(gòu)想,找美國作家寫的,也有幾個。

這些劇本的初稿,若有人喜歡,就叫你改寫,三番五次地修稿,這樣一兩年耗下去,不是無疾而終,就是繼續(xù)發(fā)展,預算從美金六十萬到七百萬不等,這是美國所謂的企劃煉獄(development hell)。據(jù)說平均一個本子從初稿到開拍要纏斗五年,那還是指千萬分之一順利拍成的劇本。

那時期每隔一陣子,就有人說,看到我的學生片,很棒,我們來談談怎么合作吧!因為經(jīng)紀人會把學生片拷貝一大堆,送到各公司去推銷。

就這樣,一個計劃不成,另一個計劃又來了,總有幾個在進行,所以老不死心,人像是懸在半空中。

直到1990年暑假完全絕望,計劃全部死光,銳氣磨盡,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要不要回臺灣?老是舉棋不定,臺灣電影那時也不景氣。

1980年初,臺灣新電影崛起,但后來受到商業(yè)考驗,開始消沉。這段期間我跟“中影”洽談過,企劃小野、吳念真雖然好意熱心,但講話都很低調(diào):“沒什么希望!”當時真是一籌莫展。有時惠嘉看到我精神上有點吃不下來,就會帶我出去吃個飯,那時我們最奢侈的就是去吃肯德基,老大阿貓就說:“我們?nèi)コ岳瞎u?!?/p>

平常我在家負責煮飯、接送小孩,分擔家事,惠嘉也不太干涉我,我們經(jīng)濟不夠?qū)捲?,所以我也不太愿意進城。

我天天待在家里很無聊,有時間就看報紙練練英文,也沒什么進步。我這個人是有片拍就來勁,沒片拍就沒勁,所以惠嘉說過:“他不拍片像個死人,我不需要一個死人丈夫!”如果有案子做,我就會很高興,到城里找人寫劇本,自己做研究,很來勁。如果我看起來很忙,她就不來管我;如果看我從早到晚呆坐在那兒,她就會問:“你到底在干嗎?無聊的話找個事做,不一定要是賺錢的事?!?/p>

就這樣耗了六年,心碎無數(shù),卻一直懷著希望,久久過一陣子,你會看見某位同學時來運轉(zhuǎn),當然大多數(shù)都是虛度青春、自怨自艾地過日子。

這么多年看下來,我覺得電影這一行真是形勢比人強。我那時發(fā)現(xiàn),身邊當上導演、又做出點成績來的,都是持續(xù)寫劇本的人,而不是打工的人。許多人一出校門就有工作,如劇務、剪接或制作,到后來就繼續(xù)那份工作,很難再往導演方面發(fā)展。

我曾在紐約街頭碰到一個NYU的學弟,比我晚幾屆,當年他也因?qū)W生片紅極一時,人又高又帥、口才又好,片子藝術性強,比我的《分界線》受注目。但他至今仍無機會拍片,最多執(zhí)導HBO(Home Box Office電視臺)的片子,不過他還在埋頭筆耕創(chuàng)造新的契機。

NYU畢業(yè)的校友,在我之前那幾屆最杰出的就是斯派克·李(Spike Lee),他也不是上班族,而是持續(xù)寫作及申請基金會的補助。那時拍電影的老中很多也走這條路,但我對這個沒興趣,因為拿補助拍的都是社會片、實驗片,和我的路數(shù)不合,加上我又沒入美國籍,不是市民。申請基金補助好像還得靠行,混入圈內(nèi)大家輪流當評審,相互給補助。我資格不夠,又不會弄,所以沒朝這方面發(fā)展。

當年我就很怕自己像臺語歌《燒肉粽》歌詞里所唱的:“自悲自嘆歹命人,父母本來真疼惜,讓我讀過幾年書,畢業(yè)之后頭路無,暫時來賣燒肉粽……”自怨自艾,久而久之竟不知不覺地就叫賣了一輩子的“來呷燒肉粽”。所以我就賴在家中,不肯去做賺錢的工作。我若是有日本丈夫志節(jié)的話,早該切腹了。

畢業(yè)快六年,一事無成,剛開始還能談理想,三四年后,人往四十歲走,依舊如此,也不好意思再說什么理想,于是開始有些自閉。

這期間,我偶爾去幫人家拍片,看看器材,幫剪接師做點事,當劇務等等,但都不靈光。還有一次到紐約東村一棟大空屋去幫人守夜看器材,好恐怖,真怕會遇上宵小或搶匪闖入搶劫。為了身份,還曾干過兩天的劇務打雜,做得很笨拙,大家一看我去擋圍觀的人就覺得好笑,有個非裔女人見我來擋就兇我:“敢擋?我找人揍你!”我連忙走開,鬧了很多笑話。后來我只好去做些出苦力的事,拿沙袋、扛東西,其他機靈的事由別人去做。

我真的只會當導演,做其他事都不靈光。

谷底翻紅

1990年暑假,老二石頭(李淳)出生時是我最消沉的時候,丈母娘與岳父來美幫忙,一下飛機,惠嘉就叮囑他們千萬別提拍片的事,怕我會受不了。我每天做好菜飯給他們吃,他們就直說:“好吃,好吃?!蔽揖褪菫榱朔馑麄兊淖?。有一天,丈母娘忍不住很正經(jīng)地提議:“李安,你這么會燒菜,我來投資給你開館子好不好?”我說:“開餐館跟家里燒飯不一樣?!憋埡螅叶愕椒坷锝o臺灣《中國時報》寫影評與報道,當時在美洲《時報周刊》工作的好友馮光遠邀我寫稿并提供資料,等于是接濟我。寫了兩個月,差點要瘋掉,只得停筆。

當時我有個想法:“要不然就是老天爺在開我玩笑,我就是來傳宗接代的,說不定我的兒子是個天才,或者機運未到,就連叫花子都還有三年好運!每個人都有他的時運,份大份小,要是時機來了,我抓不到的話,這輩子就很窩囊?!碑敃r老覺得自己像是京劇中潦倒時困在小客棧里被迫賣馬的秦瓊,有志不得伸,“店東主帶過了黃驃馬,不由得秦叔寶兩淚如麻,提起了此馬來頭大……”就這樣一路熬著苦等時機,當機會快來時,我已經(jīng)瀕臨谷底,快要不行了。

我真的只會當導演,做其他事都不靈光。

就在計劃全部泡湯的幾個月后,《推手》、《喜宴》的劇本在臺灣得獎了,整個運勢從谷底翻揚上來。

當時我真不敢相信,因為過去六年都是走霉運。1988年,有一次再三個月我就要開始前期作業(yè)的新片《霓虹》(Neon),我當導演,請了一個編劇改寫劇本,男主角是文森特·多諾弗里奧(Vincent D'Onofrio)與迪倫·麥克德莫特(Dylan McDermott),還選了朱莉婭·羅伯茨(Julia Roberts)演女配角。當時請她來面談,她才十九歲。我們在2001年奧斯卡典禮前的洛杉磯影評人獎頒獎典禮上碰面,我問她還記不記得那件事,她說:“當然記得?。 痹凇赌藓纭防?,她要演個落跑小妓女。就快要拍了,結(jié)果發(fā)行公司跟制片公司談不攏而作罷,那時候凈碰到這種事。

所以“中影”的事情一來,又是華語片老頭子的戲,我也不想拍。因為《推手》的劇本是為了拿獎金,原本不是為了拍片而寫的,《喜宴》卻是,但我對《喜宴》已經(jīng)不抱希望。因為當時在海內(nèi)外都籌不到資金,這個題材對那時的臺灣來說比較敏感,對海外來說又太中國。就因為錢沒有著落,《喜宴》被卡在那兒動彈不得。當時絕大部分的臺灣電影只限于本地市場,海外市場及資金根本沒個影兒,臺灣電影在海外的上映渠道除了中國城的戲院,就是“新聞局”印制十六毫米拷貝“宣慰”海外華人。不像現(xiàn)在,華語片能賣世界版權(quán),就算本地不拍,海外也能籌集到資金。

許多人好奇我怎么熬過那一段心情郁悶時期。當年我沒辦法跟命運抗衡,但我死皮賴臉地待在電影圈,繼續(xù)從事這一行,當時機來了,就迎上前去,如此而已。

太太的支持

惠嘉對我最大的支持,就是她自己獨立生活。她沒有要求我一定要出去上班。當然她賺的還不夠用,因為研究員只是微薄的基本薪水,有時雙方家里也會變相接濟一下。我一直不想讓父母操心,我們家從來不談錢的,但爸媽也會寄錢來給我們救急。

我拍片后,許多人都很好奇我太太是個什么樣的賢內(nèi)助。有一次,北一女北美校友會因為她是“李太太”頒發(fā)杰出校友獎給她。她對“妻以夫貴”的事情很不以為然,在致辭時就很不上道地一語道破:“我只是不管他,leave him alone?!逼鋵嵾@正是我最需要的,她給了我時間與空間,讓我去發(fā)揮、去創(chuàng)作。要不是碰到我太太,我可能沒有機會追求我的電影生涯。

我和林惠嘉是在伊利諾伊大學時,前去世界青少棒冠軍賽為臺灣榮工隊當啦啦隊加油時認識的。1978年8月3日,我至香檳城伊大報到,不久就和一群留學生開車到芝加哥附近的蓋瑞城去看青少棒冠軍賽,那年榮工隊獲勝,我們同車比鄰而坐,因而認識。

牽手走一生

1983年8月19日,我們于相識五周年紀念日結(jié)婚。在紐約市政府公證?;槎Y派對還蠻特別的,很多《喜宴》里的情景都是我結(jié)婚實況的翻版。

林惠嘉是她家最杰出的孩子,先后就讀再興、北一女、臺灣大學,是伊利諾伊大學博士。我們結(jié)婚時,岳父和她二姐來,她二姐從圣荷西自家花園里摘了兩朵巨大的新鮮玫瑰,還綁上松枝及別針,好讓我們這對新人當胸花。沒想到這個妹子一看那么大朵花:“要我戴樹??!”當場發(fā)飆不肯戴。還是伴娘羅曼菲機靈,正當大家亂成一團時,她跑到樓下花店去找了一束秀氣的小花,才平息了新娘子的怒火。

好友王獻篪穿條短褲,開我們的車子送我們?nèi)ゼ~約市政廳注冊結(jié)婚,因為路不遠,其他賓客則步行前往。沒想到王獻篪走錯車道,一下就彎上了布魯克林大橋,當時正逢交通堵塞,結(jié)果我們繞了一大圈,等我們到達時,他們早在半小時前就到達會場了。王獻篪去停車,久等不來,負責照相的馮光遠外出打電話詢問,來回不到兩分鐘,他回來時,我和惠嘉已經(jīng)彼此互道“I do”行禮完畢,結(jié)婚照也沒照到,就這樣亂七八糟地結(jié)過了。有一年,精于看相的好友余季無意中拿起我的手掌一看,頓時驚呼:“?。∧悄昴憔尤桓医Y(jié)婚,也不翻翻皇歷跟八字對一下,你那年結(jié)婚一定搞得亂七八糟!”

不過晚上的婚禮派對倒是十分的浪漫別致,我們在好友鄭淑麗租來的舊倉庫工作室開派對,十分熱鬧。大家盡心地布置場地,羅曼菲和王獻篪從高速公路邊摘了大束野花來,電影道具、布景都成了現(xiàn)成的裝飾,因為沒冷氣,便自眾家友人處搜刮了一堆電風扇來,擺在房屋的四周送風。大家在客廳里跳舞,背面大片墻面成了銀幕,放映我的畢業(yè)作《分界線》,還蠻特別的。

遠從臺南趕來的爸媽,坐在一張大紅被單鋪成的床前,接受我和惠嘉的磕頭跪拜,正跪拜完,媽媽突然掉下眼淚拉著惠嘉的手說:“惠嘉,我們李家對不起你,讓你結(jié)婚結(jié)得這么寒磣,我們老遠從臺灣到美國一點用也沒有?!边@一幕,后來成了《喜宴》里的情景。而那張紅床單,收藏多年,在《喜宴》里也派上用場,成了趙文瑄和金素梅新婚夜的床單。此外,《喜宴》中大鬧新郎新娘啃吊雞脖子等戲碼,我們也領教過。

不過一想起拍《喜宴》時,我給戲里的新娘挑禮服、化妝打扮,我太太都沒有經(jīng)歷過這些,我心里就有著罪惡感。

我一直覺得喜宴很荒謬、很假,它是一種社會表態(tài)的儀式,其實跟婚姻沒什么關系?;菁问莻€不愛俗套的人,我在婚禮前兩個禮拜還在忙著拍畢業(yè)作《分界線》,所以這個婚禮被我們搞得一團糟,其實也是下意識對喜宴儀式的一種反抗。但父母千里迢迢地從臺南飛至紐約,沒想到我這個李家長子的婚禮居然如此的不莊重,讓父母很傷心。我才發(fā)覺,喜宴的形式雖然荒謬,但人投入的感情卻是真的,這也引發(fā)我之后拍攝《喜宴》的靈感。

婚后我和惠嘉人隔兩地,她繼續(xù)念書,我在紐約剪輯畢業(yè)制作。1984年5月,我還在等畢業(yè)作沖印出來,大兒子阿貓誕生時,我這個爸爸還不知情地在紐約公園里玩棒球、丟飛盤。直到晚上回家,才知太太已經(jīng)生產(chǎn),第二天趕忙搭機飛去伊利諾伊看妻兒,當我傻傻地沖進醫(yī)院時,大家一見我來都高興地鼓掌。原來頭天半夜惠嘉獨自進醫(yī)院時,醫(yī)生問她要不要通知丈夫,她說:“不必。”問要不要通知友人,她也說:“不必?!彼械窖蛩屏?,自己開著快沒汽油的車子來到醫(yī)院,院方還以為她是棄婦。她的個性就是很獨立,自己能做的事就不愿麻煩人。本來我們說好,腹中胎兒的頭部開始移位往下轉(zhuǎn)時,大約是預產(chǎn)的前一周,我回伊利諾伊來照顧她,結(jié)果她也沒告訴我。所以老二石頭出生時早產(chǎn),我就特別盯在一旁,她還是頻頻趕我走:“杵在這兒干嗎,你又不能幫忙,你又不能生!”擠孩子出生時,我去拉她的手,她還把我擋開,讓我一點參與感都沒有。

結(jié)婚那晚,我喝香檳喝醉了!

我們結(jié)婚的情景,后來出現(xiàn)在《喜宴》中。

我和太太是典型的互補性格,我委婉柔和又心不在焉,不太懂得照顧自己和別人;太太性情剛直專注、獨立聰明,和她所學的微生物科學理性中帶細膩的性質(zhì)很像。

在生活里,不論我的事業(yè)處于低潮或高峰,我們的感情一直差不多,相處上也沒太大差別。當我低潮時,太太比較主動,是我遷就她的行程;在我高峰時,有時她要遷就我的行程。

在精神上,她以前比較痛快,從前她工作忙,我依賴她;我出名后,現(xiàn)在她有時候要出來做李太太,打攪了她的工作。

我覺得,夫妻間相處如一切事體,不是一成不變的,都需要做適度調(diào)整,甚至以變化來保持不變。以前我在外面謙卑,回家一樣謙卑。現(xiàn)在我在外面比較神氣活現(xiàn),回家再謙卑,就覺得是在調(diào)整,其實只是保持不變。

而每經(jīng)歷一次成功,又要做些調(diào)整。像現(xiàn)在,不論坐地鐵或上街,老是被人認出來。去中國館子,都沒法子坐下來安靜地吃頓飯。

前些日子我和太太到紐約法拉盛的華人區(qū)去買菜,我把菜裝上車,太太到停車場對面的路邊買西瓜,有位臺灣來的太太對她說:“你真好命,你先生現(xiàn)在還有空陪你來買菜!”

“你有沒有搞錯啊,是我今天特別抽空陪他來買菜的!”那位太太聽到我太太這么說,一時氣結(jié),半天接不上話。其實以前她就很少陪我買菜,現(xiàn)在也一樣。不過她管家有她的一套,兒子們服服帖帖,我也很服氣。

中國人造詞很有意思,“恩愛”,恩與愛是扯不開的。

即“倒數(shù)最后幾個志愿”的意思,名次越后面的志愿,錄取的分數(shù)越低,學校越差。

1坪約合3.3平方米。

全稱是“臺北市立第一女子高級中學”。

八毫米底片是目前八毫米影片的標準規(guī)格,多用于拍攝業(yè)余電影和教育影片。超八毫米(super-8mm)底片其寬度和八毫米底片一樣,但齒孔較小,因此畫面多出一半,影像的清晰度因而較高,而且有足夠的空間來容納一條聲帶。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超八毫米曾廣泛使用在教育及新聞影片上,近年來因電子錄像器材的興起已逐漸被取代。

臺灣“中央電影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的簡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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