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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高原雨季札記

詩無邪:全國大學生“野草文學獎”獲獎作品選(2018) 作者:陳永華


南高原雨季札記

文山學院 李司平

烏云只是比山略高的山,在云南,五六月雨水天。風起來的時候,烏云便朝著大地壓下來。雨水已經(jīng)足夠,萬物近乎飽滿,剩下的只有生存的危機感。憑風聽雨,也要有一種神圣的儀式感。盡管光陰,在一陣一陣的山雨中迅速蒼老。

其一?白的事

死亡不過是由肉做的人回歸于泥塑的身。

食腐的老鴉總能成為最好的預言家,葆咕雀總能趕在死亡前到達,因而死亡,就緊隨其后。不可預知的五六月份雨水天,沒人會去想,死人會怎么想。面面相覷,相互調(diào)侃著死亡。彼此間設想著最好的死法,以及最從容不迫的死相。

處在季風長期盛行的南高原,雨陣跟隨著季風,漫長而又頻繁。南高原多高山深谷,因而雨也下得因地制宜,十里不同天,小孩子脾氣,琢磨不透的時晴時雨。鄉(xiāng)親們稱南高原的雨季為“五六月雨水天”。實際上雨季怎僅五月六月,漫長的南高原雨季可以從五月開始,哭哭啼啼一直延續(xù)到九月底。長時間的雨季,也讓我的鄉(xiāng)親們心情隨著天氣,陰晴不定。因而鄉(xiāng)親們總結雨季的經(jīng)驗:第一,不可預知的五六月雨水天,誰都不知道哪家的房子會塌,哪家河邊的農(nóng)田會被水淹;第二,不可預知的五六月雨水天,誰都不知道哪家的老人是哪一天離去。這種不可預知性多半來自死亡,與北方嚴寒的冬天相比,在南高原最難挨的就是雨水天。熬過不可預知的五六月雨水天,即陽壽未盡,再活一年。

“葆咕雀”是一種我從未見過的鳥,多活動于雨季的黎明時分,發(fā)出“葆咕,葆咕”的叫聲。有氣色虛弱、陰盛陽衰者會在黎明時分聽到其聲,心驚膽戰(zhàn)。在鄉(xiāng)野的傳聞里,葆咕雀叫是預告死亡,預示著葆咕雀叫聲傳來的方向有人即將死去。聞葆咕雀聲者,在日出之后方敢跟人說,竊竊回想起葆咕雀聲傳來的方向私語:“某某家的老人,也就這幾天的事了!”果不其然,次日,葆咕雀聲傳來的方向,有人卒。

也有遠道而來的道士解釋過葆咕雀。道士指了指地下,一本正經(jīng)地說:“這是陰間的物兒,也就是勾魂的陰差。北方由黑白無常負責索命,而南方則由葆咕雀,負責勾魂。”此言一出,一語驚起千層浪,眾人皆懼之。后,專家學者也就此出面進行解釋,葆咕雀只是一種晝伏夜出的鳥類,雨季正是葆咕雀發(fā)情交配期,黎明前的叫聲只不過是單純地為了求偶而已。不過,雨季的死亡大部分發(fā)生于葆咕雀聲后,鄉(xiāng)親們很難撇開葆咕雀和死亡的干系,寧可信其有。不過后來我仔細想了想,南高原的生命在雨季之所以難熬,其實是難熬這長時間的降水和濕熱的氣候。濕熱的居住環(huán)境,再加之陰晴不定的天氣造成的急劇溫度變化,對于那些身體極度虛弱或者常年臥病的老人而言,確實難熬。葆咕雀晝伏夜出,因為和人存在的時差,一直保持著神秘感,加之其總在雨季發(fā)聲,故,葆咕雀無辜地被安上一個勾魂索命的名分。

不可預知的五六月雨水天所帶來不可預知的死亡,這一場不可預知中最艱辛的是在雨季置辦后事的人。在南高原的廣大農(nóng)村地區(qū),至今還保持著土葬的習慣,堅信入土才能為安,尸骨可庇佑后人。因而,在三令五申火葬的政策下,土葬仍占主流。村莊的老人到了一定歲數(shù)便會早早地為自己的身后事謀劃,早早地為自己買好陰宅,考慮到五六月雨水天難熬,早早地置辦好壽材。五六月雨水多,臨時做的棺材太潮,容易開裂,埋下滲水。

人總是在生與死之間矛盾著循環(huán)矛盾,也許是上天憐憫,給將死之人以感知生死的能力。所以感知到大限將至的人格外重視身后事,企圖趁著喘氣的時候便早早地構建好死后要去的世界,才算是死而無憾。殊不知,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盡管我們都清楚肉體最終都會作土,不過我們還是說不清楚靈魂是否消無,或者我們不清楚靈魂的去處。

雨季,的確不適合死亡的來襲。因為漫長的雨,是給置辦后事的人難題。曾有一個客死他鄉(xiāng)的年輕人將尸骨從千里之外拋了回來。按照規(guī)矩,安息靈魂,要先燒才能入土。

村莊后山有一處平坦處,四面環(huán)山,鄉(xiāng)親們稱其為“燒人場”,是暴斃之人的最終歸宿?!盁藞觥币蚱涮厥獾木壒?,四周多圍繞著茂密的樹木,容易獲得燒人的柴薪和引火助燃的松明子??退浪l(xiāng)的年輕人,尸首被家人雇車從千里之外運回來。按規(guī)矩,土不埋橫死非命之人,所以要過燒人場化火,才能入土為安。年輕人被盛在棺材里置于柴薪和松明之上,點火。注意時間,雨季。注意地形,四面環(huán)山。正在燒人的時候,雨便拔地而起,愈下愈大。燒到一半被雨水打熄,葬禮被迫終止。剛剛熄滅的柴薪還冒著煙,棺材被燒得焦黑,底端部位已經(jīng)被燒垮塌。然后下雨,火滅。待雨停,因無干燥柴薪,只能澆以汽油燒之。三次點火而不著,再請道士曰:“亡者——不安!”遂在此做法超度,才得以繼續(xù)。汽油多濃煙,烈火繼續(xù)燒著棺材,棺材蓋在烈火的燃燒下劇烈收縮膨脹把棺材蓋掀起來,惡臭習習,久久不散。后,燒人者歸,皆大病。

自此,燒人場不再燒人,不過地名一直保留,據(jù)說至今惡臭未散。

村莊的人也不再使用這原始的火葬,客死他鄉(xiāng)的人要回來,得先進火葬場,然后選擇在一個晴天裝在罐子了回來,打黑傘。墳地在村后山,骨灰罐子繞行,不能進村。

這是我聽村莊一個老者講述的往事,而放在火上燒的人,正是他的兒子。

“看著他在火上一點一點地燒沒,我都替他疼?。 崩先苏f。

云南之南的雨季,我看見天邊彩色的流云和越來越近的暴雨,麻雀和鄉(xiāng)土的愿力將久病的四叔公從山外的病房拋回來,葉落歸根。

我看見一場葬禮,和準備葬禮的人群。挖墓的人還在挖,唾沫就是釘,生老病死,板上釘釘。又要下雨了,上天給人生死輪回,我們默默祈禱,節(jié)哀,順便。”我在懷念四叔公的文章《雨葬》這樣寫過四叔公也是于雨季走的。

雨季的葬禮,最辛苦的還是挖墓砌碑和抬棺上山的人。

挖墓人,為了避諱,我們喊其為“挖礦人”?!巴诘V”不是特定的職業(yè),勞動也不是為了金錢,均出于鄰里鄉(xiāng)情,生生死死輪回替換。經(jīng)驗豐富的挖礦人我們喊其為“踩礦人”。在樸素的村莊里,遠親真的不如近鄰,尤其是白事,誰家都有老人,誰家都會欠誰家點什么,這輩人也總會欠那輩人點什么。所以在白事上都統(tǒng)一思想,死者為大。挖墓之時是忌用卷尺直接測量長寬的,所以就得“踩礦人”赤腳沿著棺材走一圈,經(jīng)驗豐富的“踩礦人”便心中有數(shù)。再在墳地上用腳丈量長寬,這稱之為“釘?shù)V”,然后才由挖礦人往下挖。也有一些出現(xiàn)紕漏的“踩礦人”,將墓穴的尺寸挖小了,最后棺材下地時便將棺材蓋生生地掀起來。(棺材一旦落地,就不能抬起)因此,亡者一家和“踩礦人”一家老死不相往來。

人??!用盡一生總期望著自比于偉大,忘記了人本來就很渺小,一直都很渺小。從落地發(fā)芽破土而出起便注定了人在這個大千世界里的微不足道,與野花野草等同的地位。人所具有的超越性只不過是在一個生命隕落的時候,會有另一個生命為其舉行葬禮,為其關上浮世的門,同時為其敲響回歸大地的鈴。當然,我這里所說的回歸大地特指死亡。

從肉做的身回歸于泥塑的人,伴隨著這一樸素回歸的,還有對這浮世最后的眷戀——紙扎的仆人和牛馬。

盡管我們都知道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我為什么說雨季的挖礦人很辛苦呢?南高原多黏性極強的紅壤,加之復雜的地層地貌。越往下挖鋤頭鎬頭越沉重,如果遇到巖石層,風水位不能改,也只得硬著頭皮繼續(xù)往下鑿啃。最大的麻煩還是雨,墓穴于下葬的前一天挖好,如遇到暴雨山洪,則墓坑大量積水,功虧一簣。

靈魂沒有重量,抬棺材的人一路向西。我相信靈魂沒有重量,抬棺材上山的人之所以越來越沉重,在于肩膀上抬著死者對浮世的最后遺 留——尸骨,以及太多割舍不去的眷戀——好棺木,厚衣物還有陪葬品;靈魂是沒有重量的,高于我們的脊梁,高于我們的頭頂,抬棺材的人之所以沉重,因為他們抬著滿天的烏云以及死者的生平;靈魂是沒有重量的,死后都要到天上去,看著出殯的人抬著肉體,小心翼翼;靈魂是沒有重量的,抬棺材的人看不見靈魂,只能敬重肉體。走輕點,別搖晃,他怕疼。走慢一點,他只是暫時地睡去;靈魂是沒有重量的,抬棺材的人想得最多的問題,是生死和葬禮。待我死后,誰來抬自己?

靈魂是沒有重量的,請不要在雨季死去,風很大,雨也會很大,招魂幡揚不起。

挖礦人辛苦,抬棺出殯的人更辛苦。家里有白事的話,一定要請他們喝好酒。

四叔是埋在離家二十公里外的老鷹巖上,等四叔下葬完畢,我們?nèi)叶冀o抬棺上山的人跪下了。這是四叔的遺言,他活著的時候就知道他死了要被抬很遠,因為墓地是他選的。抬棺材上山的人要選擇力氣大、耐力足、生辰八字屬相與死者不相克的壯漢。干季抬棺倒還好,最怕的是雨季,墓地多在山上,抬棺上山的路狹窄濕滑,著實不易。而且,自出殯起棺到最后下葬,中途忌棺材落地,尤其考練耐力。遇到經(jīng)濟寬裕的人家厚葬,選用上好材質(zhì)的棺材,分量更重。曾經(jīng)村莊有戶老人亡,道士將黃道吉日選在七天以后,遇到綿長的雨季,加之濕熱的空氣,待到出殯的那一天,尸體已開始腐爛流水。遂用紅毯裹之,棺材底撒石灰,為蓋腐臭澆以烈酒,方才勉強起棺出殯。途中不料遇到大雨,抬棺人淋著雨在濕滑的山路上艱難前行,每走一步,棺材里冒出尸水混合著雨水打在抬棺人身上,至今,抬棺人還引以為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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