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編:散文

詩無邪:全國大學生“野草文學獎”獲獎作品選(2018) 作者:陳永華


南高原雨季札記

文山學院 李司平

烏云只是比山略高的山,在云南,五六月雨水天。風起來的時候,烏云便朝著大地壓下來。雨水已經(jīng)足夠,萬物近乎飽滿,剩下的只有生存的危機感。憑風聽雨,也要有一種神圣的儀式感。盡管光陰,在一陣一陣的山雨中迅速蒼老。

其一?白的事

死亡不過是由肉做的人回歸于泥塑的身。

食腐的老鴉總能成為最好的預言家,葆咕雀總能趕在死亡前到達,因而死亡,就緊隨其后。不可預知的五六月份雨水天,沒人會去想,死人會怎么想。面面相覷,相互調侃著死亡。彼此間設想著最好的死法,以及最從容不迫的死相。

處在季風長期盛行的南高原,雨陣跟隨著季風,漫長而又頻繁。南高原多高山深谷,因而雨也下得因地制宜,十里不同天,小孩子脾氣,琢磨不透的時晴時雨。鄉(xiāng)親們稱南高原的雨季為“五六月雨水天”。實際上雨季怎僅五月六月,漫長的南高原雨季可以從五月開始,哭哭啼啼一直延續(xù)到九月底。長時間的雨季,也讓我的鄉(xiāng)親們心情隨著天氣,陰晴不定。因而鄉(xiāng)親們總結雨季的經(jīng)驗:第一,不可預知的五六月雨水天,誰都不知道哪家的房子會塌,哪家河邊的農(nóng)田會被水淹;第二,不可預知的五六月雨水天,誰都不知道哪家的老人是哪一天離去。這種不可預知性多半來自死亡,與北方嚴寒的冬天相比,在南高原最難挨的就是雨水天。熬過不可預知的五六月雨水天,即陽壽未盡,再活一年。

“葆咕雀”是一種我從未見過的鳥,多活動于雨季的黎明時分,發(fā)出“葆咕,葆咕”的叫聲。有氣色虛弱、陰盛陽衰者會在黎明時分聽到其聲,心驚膽戰(zhàn)。在鄉(xiāng)野的傳聞里,葆咕雀叫是預告死亡,預示著葆咕雀叫聲傳來的方向有人即將死去。聞葆咕雀聲者,在日出之后方敢跟人說,竊竊回想起葆咕雀聲傳來的方向私語:“某某家的老人,也就這幾天的事了!”果不其然,次日,葆咕雀聲傳來的方向,有人卒。

也有遠道而來的道士解釋過葆咕雀。道士指了指地下,一本正經(jīng)地說:“這是陰間的物兒,也就是勾魂的陰差。北方由黑白無常負責索命,而南方則由葆咕雀,負責勾魂。”此言一出,一語驚起千層浪,眾人皆懼之。后,專家學者也就此出面進行解釋,葆咕雀只是一種晝伏夜出的鳥類,雨季正是葆咕雀發(fā)情交配期,黎明前的叫聲只不過是單純地為了求偶而已。不過,雨季的死亡大部分發(fā)生于葆咕雀聲后,鄉(xiāng)親們很難撇開葆咕雀和死亡的干系,寧可信其有。不過后來我仔細想了想,南高原的生命在雨季之所以難熬,其實是難熬這長時間的降水和濕熱的氣候。濕熱的居住環(huán)境,再加之陰晴不定的天氣造成的急劇溫度變化,對于那些身體極度虛弱或者常年臥病的老人而言,確實難熬。葆咕雀晝伏夜出,因為和人存在的時差,一直保持著神秘感,加之其總在雨季發(fā)聲,故,葆咕雀無辜地被安上一個勾魂索命的名分。

不可預知的五六月雨水天所帶來不可預知的死亡,這一場不可預知中最艱辛的是在雨季置辦后事的人。在南高原的廣大農(nóng)村地區(qū),至今還保持著土葬的習慣,堅信入土才能為安,尸骨可庇佑后人。因而,在三令五申火葬的政策下,土葬仍占主流。村莊的老人到了一定歲數(shù)便會早早地為自己的身后事謀劃,早早地為自己買好陰宅,考慮到五六月雨水天難熬,早早地置辦好壽材。五六月雨水多,臨時做的棺材太潮,容易開裂,埋下滲水。

人總是在生與死之間矛盾著循環(huán)矛盾,也許是上天憐憫,給將死之人以感知生死的能力。所以感知到大限將至的人格外重視身后事,企圖趁著喘氣的時候便早早地構建好死后要去的世界,才算是死而無憾。殊不知,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盡管我們都清楚肉體最終都會作土,不過我們還是說不清楚靈魂是否消無,或者我們不清楚靈魂的去處。

雨季,的確不適合死亡的來襲。因為漫長的雨,是給置辦后事的人難題。曾有一個客死他鄉(xiāng)的年輕人將尸骨從千里之外拋了回來。按照規(guī)矩,安息靈魂,要先燒才能入土。

村莊后山有一處平坦處,四面環(huán)山,鄉(xiāng)親們稱其為“燒人場”,是暴斃之人的最終歸宿?!盁藞觥币蚱涮厥獾木壒?,四周多圍繞著茂密的樹木,容易獲得燒人的柴薪和引火助燃的松明子??退浪l(xiāng)的年輕人,尸首被家人雇車從千里之外運回來。按規(guī)矩,土不埋橫死非命之人,所以要過燒人場化火,才能入土為安。年輕人被盛在棺材里置于柴薪和松明之上,點火。注意時間,雨季。注意地形,四面環(huán)山。正在燒人的時候,雨便拔地而起,愈下愈大。燒到一半被雨水打熄,葬禮被迫終止。剛剛熄滅的柴薪還冒著煙,棺材被燒得焦黑,底端部位已經(jīng)被燒垮塌。然后下雨,火滅。待雨停,因無干燥柴薪,只能澆以汽油燒之。三次點火而不著,再請道士曰:“亡者——不安!”遂在此做法超度,才得以繼續(xù)。汽油多濃煙,烈火繼續(xù)燒著棺材,棺材蓋在烈火的燃燒下劇烈收縮膨脹把棺材蓋掀起來,惡臭習習,久久不散。后,燒人者歸,皆大病。

自此,燒人場不再燒人,不過地名一直保留,據(jù)說至今惡臭未散。

村莊的人也不再使用這原始的火葬,客死他鄉(xiāng)的人要回來,得先進火葬場,然后選擇在一個晴天裝在罐子了回來,打黑傘。墳地在村后山,骨灰罐子繞行,不能進村。

這是我聽村莊一個老者講述的往事,而放在火上燒的人,正是他的兒子。

“看著他在火上一點一點地燒沒,我都替他疼啊!”老人說。

云南之南的雨季,我看見天邊彩色的流云和越來越近的暴雨,麻雀和鄉(xiāng)土的愿力將久病的四叔公從山外的病房拋回來,葉落歸根。

我看見一場葬禮,和準備葬禮的人群。挖墓的人還在挖,唾沫就是釘,生老病死,板上釘釘。又要下雨了,上天給人生死輪回,我們默默祈禱,節(jié)哀,順便?!蔽以趹涯钏氖骞奈恼隆队暝帷愤@樣寫過四叔公也是于雨季走的。

雨季的葬禮,最辛苦的還是挖墓砌碑和抬棺上山的人。

挖墓人,為了避諱,我們喊其為“挖礦人”。“挖礦”不是特定的職業(yè),勞動也不是為了金錢,均出于鄰里鄉(xiāng)情,生生死死輪回替換。經(jīng)驗豐富的挖礦人我們喊其為“踩礦人”。在樸素的村莊里,遠親真的不如近鄰,尤其是白事,誰家都有老人,誰家都會欠誰家點什么,這輩人也總會欠那輩人點什么。所以在白事上都統(tǒng)一思想,死者為大。挖墓之時是忌用卷尺直接測量長寬的,所以就得“踩礦人”赤腳沿著棺材走一圈,經(jīng)驗豐富的“踩礦人”便心中有數(shù)。再在墳地上用腳丈量長寬,這稱之為“釘?shù)V”,然后才由挖礦人往下挖。也有一些出現(xiàn)紕漏的“踩礦人”,將墓穴的尺寸挖小了,最后棺材下地時便將棺材蓋生生地掀起來。(棺材一旦落地,就不能抬起)因此,亡者一家和“踩礦人”一家老死不相往來。

人??!用盡一生總期望著自比于偉大,忘記了人本來就很渺小,一直都很渺小。從落地發(fā)芽破土而出起便注定了人在這個大千世界里的微不足道,與野花野草等同的地位。人所具有的超越性只不過是在一個生命隕落的時候,會有另一個生命為其舉行葬禮,為其關上浮世的門,同時為其敲響回歸大地的鈴。當然,我這里所說的回歸大地特指死亡。

從肉做的身回歸于泥塑的人,伴隨著這一樸素回歸的,還有對這浮世最后的眷戀——紙扎的仆人和牛馬。

盡管我們都知道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我為什么說雨季的挖礦人很辛苦呢?南高原多黏性極強的紅壤,加之復雜的地層地貌。越往下挖鋤頭鎬頭越沉重,如果遇到巖石層,風水位不能改,也只得硬著頭皮繼續(xù)往下鑿啃。最大的麻煩還是雨,墓穴于下葬的前一天挖好,如遇到暴雨山洪,則墓坑大量積水,功虧一簣。

靈魂沒有重量,抬棺材的人一路向西。我相信靈魂沒有重量,抬棺材上山的人之所以越來越沉重,在于肩膀上抬著死者對浮世的最后遺 留——尸骨,以及太多割舍不去的眷戀——好棺木,厚衣物還有陪葬品;靈魂是沒有重量的,高于我們的脊梁,高于我們的頭頂,抬棺材的人之所以沉重,因為他們抬著滿天的烏云以及死者的生平;靈魂是沒有重量的,死后都要到天上去,看著出殯的人抬著肉體,小心翼翼;靈魂是沒有重量的,抬棺材的人看不見靈魂,只能敬重肉體。走輕點,別搖晃,他怕疼。走慢一點,他只是暫時地睡去;靈魂是沒有重量的,抬棺材的人想得最多的問題,是生死和葬禮。待我死后,誰來抬自己?

靈魂是沒有重量的,請不要在雨季死去,風很大,雨也會很大,招魂幡揚不起。

挖礦人辛苦,抬棺出殯的人更辛苦。家里有白事的話,一定要請他們喝好酒。

四叔是埋在離家二十公里外的老鷹巖上,等四叔下葬完畢,我們全家都給抬棺上山的人跪下了。這是四叔的遺言,他活著的時候就知道他死了要被抬很遠,因為墓地是他選的。抬棺材上山的人要選擇力氣大、耐力足、生辰八字屬相與死者不相克的壯漢。干季抬棺倒還好,最怕的是雨季,墓地多在山上,抬棺上山的路狹窄濕滑,著實不易。而且,自出殯起棺到最后下葬,中途忌棺材落地,尤其考練耐力。遇到經(jīng)濟寬裕的人家厚葬,選用上好材質的棺材,分量更重。曾經(jīng)村莊有戶老人亡,道士將黃道吉日選在七天以后,遇到綿長的雨季,加之濕熱的空氣,待到出殯的那一天,尸體已開始腐爛流水。遂用紅毯裹之,棺材底撒石灰,為蓋腐臭澆以烈酒,方才勉強起棺出殯。途中不料遇到大雨,抬棺人淋著雨在濕滑的山路上艱難前行,每走一步,棺材里冒出尸水混合著雨水打在抬棺人身上,至今,抬棺人還引以為懼。

我所說的雨季和死亡,僅僅針對南高原,針對我的村莊,不具有普遍性。我只是想起了我的那些親人,他們都堆在村后的山上。“爺,坐骨神經(jīng)痛就多喝點酒”“三叔公,老風濕痛別忍著,記得托夢,我給您送酒”“祖奶,你不會寂寞的。你的旁邊是爺,你的后邊是三叔公,不過四叔去了老鷹巖”。我經(jīng)常這么想,企圖給每一座墳之間都建立聯(lián)系,如果墳堆有思想,那么它們絕對不會寂寞。每一座墳和每一個活人,都長在大地上,血脈相連。

寫著寫著,我也想到了我的身后事。最好能在雨季來臨前死去,坦蕩一生的人,不想到死,還多欠下別人一筆。

不可預知的五六月雨水天。

嗚呼!生前之事不可想,身后之事不可知。

嗚呼哀哉,嗚呼哀哉!

其二?煙的事

我從來不是一個嗜煙如命的人,也不是一個禁煙派。我對香煙沒有過多依賴,但我也不否定我會抽煙的事實。我也會選擇在雨天,憑窗聽雨,抽煙消遣。思考,停頓,思考。

我對香煙沒有過多的依賴,不過我對煙草卻有著特殊的感情。我最大的禁忌就是聽不得“煙雨”一詞,因為我會哭。

關于煙草和雨季,二者間對于我而言,有著屬于我自己的聯(lián)系。故鄉(xiāng)位于南高原中部的一個山谷地區(qū),偏遠,閉塞,貧窮,唯一能謀求生計的方式便是種植煙草。我貧窮的家庭便是與煙草相依為命,艱難的維持著我的求學生涯和一家人的生計。煙草這一經(jīng)濟作物一年一植,初春育苗,春末移栽下地,五六月雨水天時收獲。雨季收獲煙葉,我想用“以命相搏”一詞來形容其艱辛。這便是我對“煙”,“雨”二者間的聯(lián)系,也因為長期的貧困使我固話了對“煙雨”的第一反應意境。談及“煙雨”一次,我只會想起家鄉(xiāng)田野里種植的煙草,以及我在風里雨里以命相搏維持生計的母親父親和鄉(xiāng)親。

煙草,旅游,能源是云南的三大支柱產(chǎn)業(yè)。我的家鄉(xiāng)振太因地處偏遠,交通閉塞,自然而然與旅游業(yè),能源業(yè)無緣。那就只能種植煙草唄!嗯,自我記事起,家鄉(xiāng)便一直在種植煙草這種經(jīng)濟作物來維持生計。不可否認的事實,煙草給家鄉(xiāng)帶來的效益是翻天覆地的,起碼可以讓一個家庭沒有必要在指著那一畝三分的稻谷維持溫飽,也沒有必要在圍著幾頭生豬,以求讓這波動不定的豬價來支付一家人全年的開支。煙草不同于其他經(jīng)濟作物,相比于核桃,堅果,藥材這些經(jīng)濟作物而言,前者生長周期長,前期投入大,一般的農(nóng)戶承受不起這只進不出的投資。煙草則不同,生長周期短,一年一收,煙草公司也一直遵守信譽,到貨即付款,鄉(xiāng)親們喜歡這種資金流。再說到我前文煙草和雨的關系上來,云南的雨季漫長而又潮濕,在漫長的雨季便做不了什么活,農(nóng)村的壯勞力想出門做點副業(yè)也不成。漫長的雨季迫使城里的很多工地減員,甚至停工,故雨季大都只能在家賦閑,偶爾伺候一下那不出效益的苞谷。種植煙草則可以改變這一現(xiàn)狀,煙草的收獲期在雨季。種植煙草,將許多賦閑家中的勞力推到田野里去,也將許多留守兒童在城里無工可打的父親母親從城市拉回到鄉(xiāng)村來。

縱煙草給家鄉(xiāng)帶來效益,我仍然要說這是一個要人以命相搏的活。同樣的,也因為煙草的收獲期在雨季,所以我才說以命相搏。煙草的收獲期在雨季,煙葉的采摘期很短,從最底下的煙葉開始采摘(視成熟度)至頂葉最后一片采摘完畢,也就是四十來天。所以煙草的種植最辛苦的也就是這四十多天的采摘期。視成熟度采摘,生葉片不行,過熟葉片也不可。那么,采摘煙葉的過程就變得十分單一,在恰當?shù)臅r候將田野的成熟的煙葉采回烤煙房。因為單一的采摘過程,所以這一過程無關于天氣,溫度。風里雨里都要去。

“下刀子也要去煙地”,三叔這么說,然后闖進風雨里。

煙草的生長迅速,隔一天便是另一個樣子,曾有煙農(nóng)因病休三日,往田里去,滿目盡是一片金黃(煙葉過熟),痛哭流涕,無可奈何。云南的雨季,氣候極度濕熱,時晴時雨,烈日灼暴雨淋,緊隨其后的便是煙草病害。某一年氣候異常,接連下了一周的雨,農(nóng)藥噴不下去,等雨停再去,滿田滿地五顏六色(煙葉病害樣子),也只能無可奈何,暗嘆不幸。

鄉(xiāng)親們最不愿意聽到的話出自村里名望最高的三道士之口。三道士撫了撫胡子,翻了翻老皇歷緩緩道來:“今年是二龍治水,唉!”伴隨著三道士的一聲長嘆,鄉(xiāng)親們的臉色隨之消沉下去。在農(nóng)村文化程度提高的今天,“龍治水”已經(jīng)不再是專屬于道士高深莫測的秘密。三道士所說的“二龍治水”,書上有記:“二龍治水,十一牛耕田,二人分餅,七日得辛。天之陽氣衰退虛弱,天之陰氣匯聚,屬洪水泛濫之年?!蹦敲矗l(xiāng)親們只能暗嘆不幸了,因為這是幾千年的農(nóng)耕文明約定成俗的經(jīng)驗。沒有人會去質疑“龍治水”的科學性,就像沒有人會去質疑二十四節(jié)令。果不其然,那年烏云大規(guī)模聚集,籠罩了一整個雨季,雨水從五月底一直持續(xù)到九月底。大規(guī)模強烈的降水對煙草的生長有致命的影響,大量的雨水在田間淤積,導致煙草根莖腐爛,在大量的雨水沖刷下,坡地的肥力大量流失。煙草病害隨之而來,“火燒病”“野火病”“黑莖病”等一道道晴天霹靂一次次打在鄉(xiāng)親們身上。這是煙草種植的一場瘟疫,迅速擴散,病情似癌,無藥可救。也就是在“二龍治水”的這一年,父親母親種植的烤煙減產(chǎn)一半。有更甚者,劉春明種植的煙草在長時間的雨水侵襲下全部患疾,幾近絕收。自此,劉春明舉家搬遷進城打工謀生。如他所說,煙草,是他一輩子治不好的心臟病。

我的村莊處于南高原的壩區(qū),景泰大河從中貫過壩區(qū),煙草都種在河岸邊的田里。也就在“二龍治水”那一年,河床低于水面,景泰大河真正顯示了它屬于自然的人力不可抗拒的一面。一夜間,洪水蔓延一整個壩區(qū)的田野,那一年,鄉(xiāng)親們的煙草被淹,無一幸免。待到洪水稍有退卻的時候,我們便下田去搶收煙葉。雨還在下,壩區(qū)田野相對平坦,水還淤積在里面,沒有退完,積水一直沒到大腿根。我們就這樣挑著裝煙葉的籃子在田里游走,真正意義上的“游走”于田野間。煙葉經(jīng)過洪水浸泡,質量下降賣不出好價錢,不過還是要去收回來,有一點總能勝過一無所有。待到洪水全部退去以后,我們沿著河岸撿回那些被沖走的煙葉,有些煙葉被埋在沙土之下,這個不要,屬于大地的。而有些煙葉還掛在洪水過后潦草凌亂的蘆葦稈處,這些被我們撿回來。二舅說,一片破煙葉,值一分錢要撿,值一厘錢,也要撿。不值錢的,也要撿。

二舅郁怒,邊撿邊看看這亂糟糟的煙葉,怒氣上來,把手中的煙葉扔進河里。怒氣下去了,開始后悔,沿著河岸追。

三嫂,沿著河岸一邊撿一邊哭,一邊哭一邊撿。

那個時候景泰大河流經(jīng)村莊的一段還沒有橋,隔著景泰大河,村莊大部分煙草種在對岸,烤煙房在這邊。雨季為了方便收獲煙葉,在河上搭了一座簡易的竹子橋。那是一個陰天,在十里不同天的南高原,誰都沒有發(fā)現(xiàn)河流的上游正下暴雨。村莊一人挑著煙葉從河對岸過來,失足,跌落,上游洪水隨之就來。村里人冒著雨沿著河邊找了兩天,最終,其曝尸于下游二十里處的亂石灘??诒墙匀麧M泥沙,緊握的雙手里,是煙葉的殘片。

在我的生命歷程里,我時刻牢記,我熱愛我的鄉(xiāng)親。我的骨子里從來就是農(nóng)民,這是本性使然。

自從半路出家,主張偏方治大病的老草醫(yī)宣布退休不干之后,蘭白林成了村莊唯一的醫(yī)生。我敢說蘭白林是村里最受歡迎的醫(yī)生,并不是他具有醫(yī)師執(zhí)照行醫(yī)有理,而是在于蘭白林是個西醫(yī),方圓十里內唯一的西醫(yī)。在鄉(xiāng)親們觀念里,西醫(yī)總是能一針見血快速有效解決身體的病痛,從而不耽誤生產(chǎn)。今年因為腿腳毛病回家修養(yǎng)一個月,中途也不時到蘭白林家去治療。在雨季就數(shù)他家的人最多,不過用“高朋滿座”形容有些不合時宜,因為他家最多的是病人,尤其是雨季最多。在一間鄉(xiāng)村平房下,隨意擺著幾條簡易搭成的板凳,被煙火撩的漆黑的房梁上掛著輸液瓶,輸液瓶下面坐著我的三叔,二嫂,五哥,還有同村的鄰居。大家相視一笑:“怎么,你們也被拴在這里了?”一個“拴”字,足以說明雨季疾病的常態(tài)化和治療的匆忙,不耐其煩。蘭白林跟我講,雨季是個多病的季節(jié),除了常年患病的老人外,這個季節(jié)患病的多半是種煙草的農(nóng)戶,急匆匆地來,急匆匆地離開。

這時候,三叔輸液完畢,直起腰桿來抖了抖身子,便急匆匆地出去了。三叔還要趕往田里,今天他家采摘煙葉。雨,又淅淅瀝瀝落下來。

在這個季節(jié),在鄉(xiāng)村醫(yī)生這里,不存在什么醫(yī)囑禁忌。因為常態(tài)化的病,是一個循環(huán)的過程。而這種疾病的循環(huán)發(fā)作,因為匆忙的生產(chǎn),只能止痛,延緩。采摘煙葉的鄉(xiāng)親們風里來雨里去,實在堅持不住了,就來醫(yī)生這里“栓”一下,又急匆匆地闖進風雨。在這樣的季節(jié),鎮(zhèn)上的藥店里的“頭痛粉”,“克感敏”,“藿香正氣水”等這些止痛驅寒的藥物基本上會脫銷。在雨季,在煙草收獲的季節(jié),鄉(xiāng)親們把一年的生計都寄托在其中。

那么,有人會問,雨天為什么不穿雨衣呢?我沒說鄉(xiāng)親們不穿,不過即使穿著雨衣,在長時間的雨水之下即使防護得再好也會被浸透,何況還要勞動。況且在濕熱的南高原雨季,在雨衣里,汗水不比雨水少。雨水很公平的將風寒骨痛投入到那些不備雨季的鄉(xiāng)親們身上,然后再越過雨具,投入到備雨具的鄉(xiāng)親們身上。

“老鴉叉叉草”加柴胡,以黑胡椒做引,這是偏方,理火驅寒。然后闖進風雨,到田里去。

藿香正氣水加頭痛粉,治感冒發(fā)燒。然后闖進風雨,到田里去。

無數(shù)次的,刮痧拔火,拔火刮痧。然后闖進風雨,到田里去。

無論如何,這個雨季,都要到田里去。

也正是雨季,雨季伴隨著疾病,但在這時我的鄉(xiāng)親們不能生病,因為這是個收獲的季節(jié),一天時間都耽擱不起。所以他們開始迷信于滋補品,當然,我所說的滋補品不是一貫以為。在雨季,煙草收獲的季節(jié),我的鄉(xiāng)親們先入為主的將“紫車河”的功效無限拔高,傷寒感冒,跌打損傷皆在其功效之內。

我所說的“紫車河”就是俗稱的胎盤,胎盤在雨季一度成為炙手可熱的滋補品,因為其可遇不可求。也偏偏時不時村里婦人在村口閑聊時,為了炫耀吃到這可遇不可求的滋補品,從而夸大的胎盤的具體功效。

“自從去年吃了胎盤后,我一年沒生過病了!”

以訛傳訛。

“吃了胎盤燉老母雞以后,雨水天采摘煙葉都不用穿雨衣!”

于是,盲目從眾的鄉(xiāng)親們經(jīng)過無形的心理暗示之后,開始迷信于胎盤這一神奇的功效,并在方圓三親六戚內瘋狂尋求胎盤。一農(nóng)戶之女在城里醫(yī)院的分娩科當護士,經(jīng)常經(jīng)手產(chǎn)婦產(chǎn)后的胎盤。后來干脆直接倒賣胎盤獲利,售假頗高,供不應求。事情敗露后,人人得而唾罵之。

藥石之力,各藥有專攻,怎可能有包治百病之神藥,后來鄉(xiāng)親們似乎明白了這個道理?,F(xiàn)如今,鄉(xiāng)親們的這一胎盤熱是冷卻下來了,不過仍然不忘記食療滋補。鎮(zhèn)上的中醫(yī)院也順因鄉(xiāng)親們的需求,特意請鎮(zhèn)上德高望重的老中醫(yī)開了一劑普遍適用的養(yǎng)生滋補藥方。鄉(xiāng)親們到中醫(yī)院報病情:“明天,明天我家采修烤煙,開一服藥”,醫(yī)生即懂。拿回家中,先下中藥,在下老母雞,同燉至熟爛即可。藥食同補,鄉(xiāng)村不缺老母雞,鄉(xiāng)親們樂于這樣。

后來我想,鄉(xiāng)親們如此迷信于胎盤的背后,在于勞苦的鄉(xiāng)親們一度將胎盤當作雨季疾病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們懼怕生病。鄉(xiāng)親們把全年的生計都寄托在雨季的煙草之上,而煙草容不得人的半點冷落。所以要原諒,要原諒盲目的鄉(xiāng)親,這種盲目并不是愚蠢,一切都事出有因,都想好好地過活。

我也是今年才決定寫這篇文章的,因為母親。那時母親在煙地,戴著粘滿黑乎乎煙油的草帽抬起頭對我說:“有時間寫一寫煙農(nóng)的生活嘛!其實種烤煙最苦,水深火熱的,要死要活的。”現(xiàn)在的父親母親還在種植烤煙,身體已經(jīng)不如從前。可是他們還不能停嗎,因為還有兩個在求學途中,沒有半點著落的兒子。還需要他們再為這個家的生計,以命相搏。

昨日聽聞,家鄉(xiāng)突將雹災,煙草大面積受災。打電話給母親,她哭得像個孩子:“明年,明年還得種?!?/p>

后 記

在我的生命歷程里,我時刻牢記,我是無比的熱愛我的鄉(xiāng)親。因為我的骨子里從來就是農(nóng)民,這是本性使然。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autoforsalebyowners.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