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搭“莽夫”號前往韋拉克魯斯
登上“莽夫”號(Jarocho,意為“莽漢或粗魯?shù)娜恕?;韋拉克魯斯人以此自稱)之前,我在布埃納維斯塔站的餐廳買了便當(dāng)。我沒時間在離開墨西哥城前吃晚餐,“莽夫”號上也沒有餐車。即使如此,買便當(dāng)仍是錯事一樁。我決心再也不重蹈覆轍。餐盒的外在裝飾光鮮亮麗,但里面的餐點是拙劣的模仿品;裝食物的人對填塞有巨大的熱忱,卻完全置美味于不顧。發(fā)臭面包夾著火腿的三明治有兩份、半生半熟的蛋一顆、剝不開的橘子一個,加上長霉的蛋糕一塊。我用在新拉雷多買的彈簧刀,在橘子上剖了一道口,將汁液調(diào)進(jìn)龍舌蘭里。其余的,火車一駛離車站我就扔到窗外去了。我把這份惡心的便當(dāng)視為懲罰,誰叫我拒絕在墨西哥城待上哪怕一小時?但我并非走馬看花的游客,我很高興能搭上這趟臥車邁向海灣。餓肚子旅行實在不太有趣,但龍舌蘭有效地抹殺了食欲,同時也保證你能結(jié)結(jié)實實睡個好覺,做幾個生動的美夢——對我而言,它的作用更像令人雙眼發(fā)愣的麻醉藥,而非令人頭暈的酒精。等我一覺醒來,就會身處韋拉克魯斯的懷抱。
把腳蹺高,讓這班往韋拉克魯斯的夜車包廂里飄滿煙味,干完玻璃杯里兩英寸深、滲著橘子汁的龍舌蘭,我就會遠(yuǎn)離白霧彌漫的高地,擁抱潮濕的熱帶與海岸邊的棕櫚樹。我感到幸福無比。汽笛尖鳴,遇到轉(zhuǎn)彎處,臥車隨之傾斜,晃開了窗簾:黑暗,數(shù)盞閃亮的燈火,輕微的危機感,增添了夜色的浪漫。我扳開彈簧刀,在橘子上劃了一道,注入酒。此行,我身負(fù)機密任務(wù)(龍舌蘭的效用已慢慢浮現(xiàn)出來了):我捏造假名旅行,偽裝成英語教師,對墨西哥進(jìn)行艱難的偵察工作。我手上的小刀是致命武器,而我已喝得夠醉,足以相信只要有人笨得敢來逮我,我就把他卸成八塊。火車、此情此景、我的目的、我的心境,一切全是幻想——荒謬但愉快的幻想。這一杯喝完,我將刀子收在黑皮外套的口袋,偷偷摸摸潛入走廊,打算窺視其他乘客。
有人影潛近我的包廂:是一個蓄小胡子的男人,手上還抱著一只形狀可疑的盒子。
他說:“要不要吃巧克力餅干?”
魔咒破解。
“啊,不用了,謝謝?!?/p>
“吃吧。我還有一大堆。”
出于禮貌,我拿了一塊巧克力餅干。他身形高大,很友善,名叫佩佩。他是韋拉克魯斯人。他說他認(rèn)得出我是美國人,隨即補充,并非因為西班牙語說得不標(biāo)準(zhǔn),而是我的長相。我現(xiàn)在才去韋拉克魯斯真可惜,他說,嘉年華剛結(jié)束。我錯過了非常好玩的東西:樂團——吵得刺耳的樂團!跳舞——整條街上舞影翩翩!游行——長得不得了的隊伍!音樂——鼓、喇叭,還有馬林巴!奇裝異服——大伙兒裝扮成王子、小丑、西班牙征服者!還有,去教堂做禮拜,大嚼美味的食物,狂飲美妙的龍舌蘭,結(jié)交各式各樣的朋友。
聽完他的描述,我原可能因錯過嘉年華而產(chǎn)生的遺憾消失了。想到無需忍受那幅粗俗的景象,我松了口氣。我確信,這種情景必會使我滿心厭煩,至少足以擾人清夢。
但我嘴上仍說:“錯過真是太可惜了。”
“明年你可以再來?!?/p>
“當(dāng)然?!?/p>
“想再吃一塊巧克力餅干嗎?”
“不了,謝謝。這一塊我都還沒吃完呢?!蔽蚁M唛_。我等了一會兒,打聲呵欠說:“我非常結(jié)婚?!?/p>
他以怪異的眼神望著我。
“非常結(jié)婚?真有趣。”但疑惑的神情仍寫在他的臉上。
“你不結(jié)婚嗎?”
“我才十八歲。”
這下我可搞糊涂了。我說:“結(jié)婚——你們難道不是因為結(jié)婚才想上床睡覺嗎?”
“你是說疲倦吧!”
“啊,沒錯?!边@兩個西班牙語單詞對我而言極其相似:casado,cansado;結(jié)婚,疲倦。
但這段含糊不清的對話功效良好。他顯然把我當(dāng)成心智不正常的人,說聲晚安,把餅干盒收在腋下,拔腿就溜。我沒看到臥車?yán)镞€有其他人。
“在我心中,從韋拉克魯斯到墨西哥城的旅程,若論印象深刻,是全世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卑菽Ч淼陌⑷R斯特·克勞利在《懺悔錄》里如是說。去韋拉克魯斯要選白天,眾人都如此建言:見識一下甘蔗田和奧里薩巴火山,瞧瞧農(nóng)人與果園。但是,拉丁美洲到處都是火山、甘蔗和農(nóng)人;有時不禁覺得似乎也沒別的好瞧??傊?,黎明時分抵達(dá)韋拉克魯斯,對我而言是個好主意?!懊Х颉碧柺娣O了,而且我聽說,接下來通往塔帕丘拉與危地馬拉交界處的聯(lián)運車,狀況凄慘絕倫。我打算在韋拉克魯斯待一天,做好身心準(zhǔn)備,而我一定會做好身心準(zhǔn)備的?!懊Х颉边@種火車——現(xiàn)在越來越少了,可以讓你雖是滿身疲憊地上車,卻氣象一新、精神百倍地下車。我恰巧在經(jīng)過墨西哥城市郊時沉入酒鄉(xiāng);但火車跑得很慢,明早韋拉克魯斯一到,我就會清醒過來。
醒來時,包廂里熱得冒煙。窗戶結(jié)上一層霜,我伸手撥開,瞧見浮在泡沫間暈黃的破曉,以及將沼澤邊的綠地浸濕的細(xì)雨。云朵呈爛泥巴色,低懸空中,邊緣零散不齊,好似一束束干枯的西班牙苔蘚。我們越來越接近墨西哥灣海岸了。天邊伸展著高大的棕櫚樹,像是雨中一朵朵愚笨的傘。
完美的寧靜,連雨都下得無聲無息。但我的耳朵作起怪來——痛得厲害,感覺好似一架壓力失調(diào)的飛機在墜落,而我正坐在其中。之前火車攀登高地時,我陷入沉睡,無法吞咽口水以填補壓力差。如今降至海平面,我的鼓膜不但對清晨的鳥囀聽若未聞,更疼得好比火燒。
我急欲遠(yuǎn)離污黑的窗戶及通風(fēng)不良的包廂,堅信幾次深呼吸有助于我的耳朵,便走向臥車的后部。通廊的窗戶是敞開的,我大口吞咽空氣,望著途經(jīng)的貧民區(qū),耳朵舒暢多了,我已聽得到火車的隆隆聲。
“瞧瞧這些人?!绷熊噯T說。
沿著鐵軌有一排棚屋,還有濕漉漉的雞群、面色陰郁的小孩。我正在揣測列車員先生的下一句話會是什么。
“這種日子才對味。瞧瞧他們——這才是生活!”
“什么樣的生活?”我只瞧見了棚屋、雞群,以及帽檐滑落雨水的男人。
“寧靜安詳?shù)纳?。”他說,高姿態(tài)地朝那排破屋點點頭。自我抬高的人在談?wù)撌芎φ邥r,通常會搬出智者的口吻。那墨西哥人學(xué)聰明人般瞇起眼睛,說:“既寧靜又安詳。不像墨西哥城,步調(diào)太快了——大伙兒都忙得團團轉(zhuǎn),人們不知道生活的意義是什么。但你瞧,這兒的日子多么平和。”
我說:“如果你真住進(jìn)了那棟房子,你的感覺又如何?”
那根本不算房子,不過是用厚紙板和生銹馬口鐵搭起的陋室。馬口鐵上打了幾個洞,充當(dāng)窗戶。殘破的磚塊將塑料紙壓在漏雨的屋頂上,狗兒嗅著門邊的垃圾,旁邊有一個面容疲憊的胖女人,望著火車經(jīng)過。至于房內(nèi)更恐怖的景象,我們僅能匆匆一瞥。
“噢!”列車員說,表情有幾分惱怒。
照理來說,我不該反問回去的。他期待我出聲附和——是啊,真是寧靜安詳?shù)纳?!這棟小屋多么富有田園風(fēng)味!墨西哥人的友善大多取決于你對他言談內(nèi)容的贊成度。反駁,甚至稍加爭論,都象征著挑釁。我揣測著,是出于不安全感還是對精致的不信任?后者使得繪畫變成四英畝的壁畫,漫畫變成厭惡女性的小冊子。我的西班牙語不算差,但我發(fā)現(xiàn)想和墨西哥人聊天很難。他們不是純粹開玩笑,就是開門見山。一個炎熱的下午,我在韋拉克魯斯外招了一輛出租車,還沒報出目的地,司機就說:“想嫖妓嗎?”
“我很累,”我說,“而且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p>
“我懂了。”司機說。
“此外,我敢打賭她們好看不到哪里去?!?/p>
“是的,”他說,“一點也不好看。但很年輕,要緊的可是這一點?!?/p>
我在清晨七點抵達(dá)韋拉克魯斯,在可愛的憲法廣場找到一家旅館后,便出去溜達(dá)溜達(dá)。我實在無事可做。在韋拉克魯斯,我一個人也不認(rèn)識,前往危地馬拉邊界的班車還要等兩天才到。但這兒似乎不賴,韋拉克魯斯有少數(shù)觀光點,比如某座老舊的要塞,南方兩百英里處還有沙灘。旅游手冊小心翼翼地描述這座頗為丑陋的城市,有的稱之為“活力十足”,有的則說“風(fēng)景如畫”。這里其實是一座沒落的海港,貧民區(qū)與低劣的現(xiàn)代化,籠罩著市中心古舊迷人的荒蕪建筑。與墨西哥別的城市不同,韋拉克魯斯的人行道上有咖啡店;落魄小孩在此伸手乞討;演奏馬林巴的人,則替你那從奧里薩巴山下來以后便飽受摧殘的鼓膜,畫下受難史的句點。墨西哥人對待流浪兒的方式,一如一般人對待野貓(墨西哥人對待野貓則如對待害蟲),抱在腿上,買冰激凌給他們吃,從頭到尾還大聲咆哮,足可壓過馬林巴琴聲。
廣場上沒什么可解悶的,我決定步行一英里路,參觀圣胡安德烏盧阿城堡。從前那兒是座島(西班牙征服者科爾特斯于一五一九年的圣周登上該地),如今,完全淤塞住的港灣已成為內(nèi)陸的一部分,上有連結(jié)的通道、布滿油污的工廠、破屋,以及墨西哥城的必見市景——墻上涂鴉。城堡內(nèi)恒久陳列著韋拉克魯斯的過往:外族侵略、懲戒活動、當(dāng)?shù)剀娏〉葓D像資料。這是墨西哥人最大的熱情所在——把恥辱當(dāng)歷史。假如這些雕刻與舊照片反映出其他國家(主要是美國)如何嘲弄與侵略墨西哥,那么韋拉克魯斯這一切展示的特殊之處,就在于邀請墨西哥人自我舔傷及自我輕蔑。韋拉克魯斯以“英雄之城”著稱于世。這項描述飽含傷痛:在墨西哥,英雄幾乎永遠(yuǎn)是尸首的同義詞。
整個早上,雨斷斷續(xù)續(xù)地下著,但在我離開城堡前,烏云升高,轉(zhuǎn)白,碎成一朵朵花椰菜。我在堡壘墻邊尋到一角陽光來看報,盡管周遭是閃爍的水光與直挺的棕櫚樹(清新的海風(fēng)亦將海鷗的啼聲傳送過來),波士頓的暴風(fēng)雪仍不見好轉(zhuǎn)。我發(fā)現(xiàn),很難在此情此景想象一座黑暗的冬季城市、埋在雪堆的車輛,或是嚴(yán)寒帶來肉體上的痛苦。痛苦是最難記住的感覺,記憶是仁慈的。另一個頭條是《嘉年華惡質(zhì)收場》,其下為“十名性變態(tài)犯遭逮捕”,下一行是“但還有二十二名在逃”。文中提到,三十二名性變態(tài)犯組成的集團于大齋首日前三天,將婦女(“母親與女兒”)拖進(jìn)樹叢強暴?!霸S多婦女在旅館臥室里被這群瘋子襲擊?!痹摷瘓F自稱“管子”。我不清楚這個詞的含義,懷疑可能暗藏了戲謔的性暗示。已遭逮捕的十個人以彩色照片現(xiàn)身,全是長相普通的年輕人,畏縮在寬松的汗衫及牛仔褲下,也許還是兄弟會拔河比賽的負(fù)方呢——此項暗示不但寫在他們呆滯、傻笑的臉上,更明擺在印著美國大學(xué)校名的汗衫上,像是艾奧瓦大學(xué)、得州大學(xué)、阿默斯特大學(xué)。盡管還未判刑,但報上好幾處已直稱“性變態(tài)犯”,還刊載了每個人的全名,本名下附有化名(墨西哥的犯罪案件報道向來如此):“中國人”“國王”“歌手”“棒子”“勇者”“馬兒”“獅子”“魔法師”等。墨西哥男人很重視時髦,但取名“歌手”的一名“管子”,身披大學(xué)汗衫,挑了個莊嚴(yán)的基督教節(jié)日,到韋拉克魯斯強暴婦女,在我眼中,可謂奇風(fēng)異俗之大雜燴。
當(dāng)天稍晚,我又見識了一樁怪事。我路過一座教堂,看見神父提了一桶圣水,為八輛嶄新的敞篷卡車賜福,旁邊還站著四名手拿蠟燭及十字架的輔祭。此景本身并無出奇之處——波士頓的神父也替房屋賜福;格洛斯特的神父每年都為捕魚船賜福。我眼中的古怪之處在于,等神父將圣水灑在車窗、輪胎、擋泥板、引擎蓋之后,車主便打開引擎蓋,讓神父探身將圣水倒在引擎上,好似擔(dān)心全能的上帝無力穿透車輛的外殼。也許他們把上帝視為又一名不可靠的外國佬,還把對外來者的不信任感投射到他身上。但耶穌基督絕對是個外國佬,證據(jù)可在每一張宗教明信片上看到。
為了自以為在韋拉克魯斯有要緊事要辦,我開了一張危地馬拉之旅所需的食物補給單。然后,我想起還沒買車票,趕緊往火車站走去。
“我今天沒辦法把票賣給你?!贝皯裟穷^的男人說。
“什么時候才可以?”
“你幾時離開?”
“星期四?!?/p>
“好。我星期四可以賣給你?!?/p>
“為什么今天不行?”
“票還沒好?!?/p>
“星期四才能買,如果沒位子了怎么辦?”
他笑了?!斑@輛火車永遠(yuǎn)都有空位。”
同一天,我遇到那位說要介紹我“一點也不好看”的妓女的出租車司機。我表示不感興趣,但問他在韋拉克魯斯還有什么別的事可做。他說我可以去城堡一游。我說已經(jīng)去過了。那就在城里晃一圈,他說,有可愛的教堂、好吃的餐館、擠滿妓女的酒吧。我搖搖頭。“可惜你前幾天不在,”他說,“嘉年華好玩極了?!?/p>
“也許我會去游泳?!蔽艺f。
“好主意,”他說,“本地有全世界最棒的沙灘?!?/p>
沙灘名為莫坎博。隔天一早,我便前往一游。沙灘本身整齊干凈,海水卻染上一層浮油。沙灘上大約有五十個人,但沒有人下海游泳,對我來說不啻一個警示。沙灘旁邊有一排外形相似的餐館,我點了魚湯,一個男人與我同桌共餐,我原以為這個家伙挺友善的,直到他說,給兩美元就幫我拍一張快照,我才如夢初醒。
我說:“五十美分?!?/p>
他替我拍了照。
他說:“你喜歡韋拉克魯斯的食物嗎?”
“湯里有魚頭。”
“我們本地人總愛吃魚頭?!?/p>
“自從離開非洲,我還沒吃過魚頭呢。”
他受到這個比較的侮辱,皺起眉頭,走向另一桌。
我租了一把沙灘椅,望著孩童互擲沙粒,滿心希望自己正往南行。在這空蕩蕩的沙灘上無所事事,是虛假的歡樂。我不愿認(rèn)為自己在消磨時間,但一如彼得·德·弗里斯筆下我崇拜的角色,這種想法是自我防衛(wèi)。一輛巴士駛近沙灘,下來四十個人,臉龐全部帶有鮮明的印第安人輪廓。男人穿著農(nóng)場工人服,女人穿著長裙,搭著披肩,他們分成兩個團體:男人和男孩,女人和嬰兒。一大群人聚到兩處樹蔭下。男人站著,女人坐著。他們眺望波浪,輕聲低語,不脫衣服,也不脫鞋子。他們不習(xí)慣沙灘,似乎十分害羞,也許是走了大老遠(yuǎn)路來這兒郊游的。他們羞窘地擺出姿勢,讓照相小販拍照。數(shù)小時后當(dāng)我準(zhǔn)備離開,他們?nèi)粤粼谠?,男人站著,女人坐著,好奇地望著浮泛油光的海浪。假如他們是一般的墨西哥農(nóng)家(感覺很像),他們應(yīng)該是不識字的,住在大通鋪的破屋,鮮少能吃到肉或蛋,一周賺不到十五美元。
當(dāng)天下午,趕在商店關(guān)門之前,我展開囤積食物之旅。我買了一只籃子,填上一小條面包、一磅奶酪、幾片薄火腿。由于無餐車的火車上通常也找不到飲料,我還買了幾瓶啤酒、葡萄柚汁和蘇打水。簡直像在為兩天的野餐整理食物籃,但事先準(zhǔn)備是明智的。墨西哥的火車乘客從不攜帶食物,還鼓勵你有樣學(xué)樣——請購買本地的食品,每個火車站都有婦孺在兜售。然而,本地食物總是放在馬口鐵臉盆里,再由小販頂在頭上,她不可能在喊著“好吃的炸雞”之余,還能瞧見聚集上方的蒼蠅。典型的墨西哥餐點小販,就是站在火車月臺上,頂著一頭蒼蠅的婦人。
我打算早早上床,趕一大早去買往塔帕丘拉的火車票。就在熄燈時,一陣樂聲飄來;黑夜使聲音越顯清晰,音色鮮明生動,不可能出自收音機。這是雄壯威武的銅管樂:
希望和榮耀的土地,自由之母。
孕育自您的吾等,該如何頌揚您?
《威風(fēng)凜凜進(jìn)行曲》?在韋拉克魯斯?晚上十一點?
您廣袤的土地將更遼闊;
令您強大的上帝,會使您更強。
我穿上外出服,走下樓。
廣場中央,四噴泉附近,墨西哥海軍樂團身著白色制服,淋漓盡致地詮釋埃爾加。燈光在金鏈花樹枝上閃爍,弧光燈(粉紅色的)也在陽臺和棕櫚樹間舞動。一大群人圍著聆聽:孩童在噴泉附近玩耍,有人在遛狗,情人牽著手。夜晚清涼幽香,群眾友善沉醉,我覺得這是我見過最美好的景致之一。這群墨西哥人在聆聽美妙音樂時,心平氣和,臉上掛著沉思的帥氣表情。時辰已晚,輕柔的夜風(fēng)在枝丫間沙沙穿梭,我眼中韋拉克魯斯那熱帶的刺眼凌厲已成過去;這里只有溫柔的人兒,這兒是迷人之地。
曲子演奏完畢,掌聲響起。接著,樂團奏起《華盛頓郵報進(jìn)行曲》,我繞著廣場閑逛。這樣做冒了點小風(fēng)險,因為嘉年華剛結(jié)束,韋拉克魯斯到處都是無所事事的娼妓。散步時,我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妓女都不是為了聆聽音樂而來的。事實上,聽眾絕大部分都是深色眼珠的女孩,套著破裙和廉價衣裳。我一經(jīng)過,她們便叫道:“到我那兒歇歇吧!”或是緊隨在我身后,低聲道:“上床嗎?”我的感覺一方面滑稽,一方面頗為愉悅——為了進(jìn)行曲的軍事威儀,為了青蔥樹木與廣場陽臺散發(fā)的粉紅光芒,也為了這群女孩送上門來的低聲邀請。
樂團開始演奏韋伯的曲目。我決定找一張長凳歇腳,專心聆聽音樂。我選了個空位,旁邊坐著兩個人,似乎在交談。他們在同時說話,金發(fā)女人用英語叫男人滾開,男人用西班牙語說要請她喝一杯,共度美好時光。她態(tài)度堅決,他不斷撫慰——比她年輕很多。我興致勃勃地聆聽,手撫著胡髭,滿心希望他們不會注意到我。這時女人說:“我丈夫——懂嗎?我丈夫五分鐘后就會來接我?!?/p>
男人用西班牙語說:“我知道一個不錯的地方。離這兒不遠(yuǎn)。”
女人轉(zhuǎn)向我:“你會講英語嗎?”
我說會。
“叫這些人滾開怎么說?”
我轉(zhuǎn)向男人。正面一瞧,我發(fā)現(xiàn)他甚至不滿二十五歲?!斑@位女士希望你離開?!?/p>
他聳聳肩,對我撇下不懷好意的一笑。沒說話,但表情寫得很清楚:“你贏了?!彼吡耍瑑蓚€女孩急忙尾隨而去。
女士說:“今早我不得不用雨傘打一個家伙的頭。他死都不肯走。”
她將近五十歲,美艷得俗氣:上濃妝,厚重的眼影,戴著銀飾和綠松石之類笨重的墨西哥式珠寶;頭發(fā)呈白金色,夾雜著幾抹粉紅和青綠——也許是廣場的燈光造成的。她一身白服,手提袋是白色的,鞋子也是白色的。也不能怪那墨西哥人想勾搭她,她長得很像田納西·威廉斯劇里或墨西哥漫畫中常出現(xiàn)的典型美國女人——游客,拖著備受折磨的欲望和酗酒問題,化名前往墨西哥,尋找一夜情。
她名叫妮基,來韋拉克魯斯已經(jīng)九天了,我表示驚訝時她還說:“也許滿一個月了——誰知道?更久也說不定?!?/p>
“想必你很喜歡這兒?!蔽艺f。
“是啊,”她凝視著我,“你來這兒做什么?”
“蓄胡髭?!?/p>
她沒有笑。她說:“我來找一個朋友?!?/p>
我?guī)缀跻瓮乳_溜了,她講話的方式透著古怪。
“他病得很重,需要幫助,”她的語調(diào)流露著急迫,神情堅定,“但愿我能找到他。我在馬薩特蘭送他上飛機,塞給他錢、幾件新衣服、一張機票。他以前從來沒有搭過飛機,我不知道現(xiàn)在他到哪兒去了。你看報嗎?”
“隨時隨地。”
“你看過這個嗎?”
她遞給我一份當(dāng)?shù)氐膱蠹垺蠹堈哿撕脦渍?,露出一大塊專欄。在“個人告示”下,有個黑框方塊,西班牙語標(biāo)題為“緊急尋人啟事”。上面擺了一張附有說明的快照,好似那種在夜總會偷拍的過曝照片,拍的人滿口“拍照,拍照”,死纏著滿臉驚駭?shù)墨C物不放。照片上,妮基身著晚禮服,戴著超大型太陽眼鏡,膚色曬得明麗,臉也更圓,跟一個蓄小胡子的瘦小男人坐在桌子(鮮花、酒杯)后方。他看上去有幾分害怕、幾分神秘,但環(huán)繞著她的手臂流露著果決。
我讀著下列信息:“妮基××××女士希望火速與她住在馬薩特蘭的丈夫何塞××××先生取得聯(lián)絡(luò)。咸信,現(xiàn)今他人在韋拉克魯斯。從照片認(rèn)出他的人,請立即聯(lián)絡(luò)××××?!毕旅媸悄莼脑敿?xì)聯(lián)系方式,附了三個電話號碼。
我說:“有人打過電話給你嗎?”
“沒有,”她說,把報紙放回手提包,“今天第一天見報。我打算登一個禮拜?!?/p>
“應(yīng)該挺貴的。”
“我的錢還夠,”她說,“他病得很重。肺結(jié)核在折磨他。他說想見母親一面,我就在馬薩特蘭送他上飛機,我還在那里多留了幾天,并把我住的酒店電話給了他,但他沒有任何音訊。我擔(dān)心起來,便跑來這里,他母親就在這里——這里就是他的目的地。但還是找不到他。”
“怎么不聯(lián)系他母親?”
“我也找不到她。你懂嗎?他不知道她的住址。他只知道是靠近巴士站的某地。他畫了一張房子的圖給我看,而當(dāng)我找到看上去很像的房子,卻沒有人認(rèn)識他。他應(yīng)該在墨西哥城下飛機,再轉(zhuǎn)搭巴士,這樣他才能找到他母親家。就是有點復(fù)雜。”
而且還有點可疑,我想著。但我沒說話,反而同情地低哼一聲。
“情況不妙。他病了,現(xiàn)在才一百磅左右,也許更輕了。哈拉帕那兒有醫(yī)院。他們救得了他,我可以付錢?!彼蚵短煲魳放_,樂團正在演奏《窈窕淑女》組曲。妮基說:“老實說,我今天去相關(guān)部門查閱死亡記錄,但沒查到。至少,他還沒死。”
“沒死在韋拉克魯斯?!?/p>
“你的意思是……”
“他也許是在墨西哥城去世的。”
“他在墨西哥城不認(rèn)識一個人。他不會留在那兒的,他會直接來這兒?!?/p>
但他上飛機消失了。妮基搜尋了九天,連個影子也見不到。也許是受了剛看的達(dá)希爾·哈米特小說的影響,我發(fā)現(xiàn)自己在用偵探的懷疑論檢視她的說詞。整個過程像極了肥皂劇和鮑嘉的電影:韋拉克魯斯的近午夜時分,樂團奏著諷刺味濃重的情歌,廣場充斥著友善的娼妓,一身白衣的女人描述墨西哥丈夫的離奇失蹤。獨行的旅人向來容易沉溺于這類電影奇想,這也是旅行的主要原因之一。她自封為這出尋人劇的第一女主角,我也樂意配合。我們遠(yuǎn)離家園,我們想當(dāng)誰都可以。旅行是業(yè)余演員磨煉演技的大好時機。
如果我沒察覺自己正在扮演鮑嘉的角色,我會表示同情,說真遺憾她找不到他。但我反而自情境中抽離出來,想知道一切。我問道:“他知道你在找他嗎?”
“不,他不知道我在這兒。他以為我回丹佛了。依照我們原先的計劃,他只是回家探望一下母親。他八年沒回家了,瞧,所以事情才這么難辦。他一直住在馬薩特蘭,是個貧窮的漁夫,幾乎大字不識?!?/p>
“真有趣。你住在丹佛,他住在馬薩特蘭。”
“沒錯。”
“你嫁給了他,不是嗎?”
“不,你怎么會這么想?我們沒有結(jié)婚,他是我的朋友。”
“報紙上說他是你的丈夫?!?/p>
“我沒這樣寫,我不會講西班牙語?!?/p>
“上面就是這樣寫的,用西班牙語寫著他是你的丈夫?!?/p>
我不再是鮑嘉了。我是《夏日癡魂》里蒙哥馬利·克利夫特飾演的心理醫(yī)生。凱瑟琳·赫本把塞巴斯蒂安·維納布爾的死亡證明遞給他;塞巴斯蒂安被一群小男孩活活吞吃下肚,死亡證明上將血肉模糊的現(xiàn)場寫得一清二楚?!吧厦嫒俏靼嘌勒Z。”她說,深信這可怕的秘密安然無恙。蒙哥馬利·克利夫特冷冷地答道:“我看得懂西班牙語?!?/p>
“搞錯了,”妮基說,“他不是我的丈夫,他只是一個可愛的人?!?/p>
她加重語氣。樂團正演奏著華爾茲。
她說:“一年前,我在馬薩特蘭遇到他。當(dāng)時的我瀕臨精神崩潰——丈夫離我而去,我不知道該何去何從,沿著沙灘走。何塞看見我,便下了小船,向我伸出手。他微笑著……”她的語音漸不可聞。她再次開口:“他非常仁慈,當(dāng)時我最需要的就是仁慈,我快崩潰的時候,他救了我?!?/p>
“哪一種船?”
“很小的船——他是個貧窮的漁夫,”她說,瞇起眼來,“他就這樣向我伸出手。之后,我更了解他了。我們?nèi)ヒ患也蛷d吃飯。他向來一無所有,沒結(jié)婚,一貧如洗。他從沒穿過好衣服,也沒去好的餐廳用過餐。他完全不知所措,一切對他來說都是新鮮的。他不懂我為什么愿意為他付出那么多?!憔攘宋?。’我說。他只是微笑。我給他錢,接下來幾周,我們共享了美好的時光。然后,他告訴我他得了肺結(jié)核。”
“他不會講英語,不是嗎?”
“還說得上幾句?!?/p>
“他說他得了肺結(jié)核,你相信他?”
“他沒有說謊,你這樣想就錯了。我見過他的醫(yī)生,醫(yī)生告訴我他需要治療。我發(fā)誓要助他一臂之力,因此一個月前我才到馬薩特蘭,為了幫助他。他更瘦了,沒辦法出海捕魚。我擔(dān)心得要命,問他想要什么,他說想見母親一面。我替他打理錢、該帶的東西,送他上飛機。等到他杳無音信,我就自個兒跑來了?!?/p>
“你真是慷慨。明明可以好好玩一趟,你卻翻遍整個韋拉克魯斯,找尋這縷消失的靈魂。”
“這是上帝的旨意。”她低聲道。
“是這樣嗎?”
“我會找到他的,如果上帝的旨意如此?!?/p>
“你絕不放棄嗎?”
“射手座的人再固執(zhí)不過了——典型的熱愛冒險!你是什么星座?”
“白羊座?!?/p>
“雄心勃勃?!?/p>
“沒錯?!?/p>
她說:“老實講,我認(rèn)為上帝在考驗我。”
“什么考驗?”
“何塞的事倒沒什么。我剛熬過一場慘痛的離婚,還有別的事?!?/p>
“至于何塞,假如他不識字,他母親可能也不識字,這樣的話,她絕對看不到你在報上登的廣告。為什么不做一張海報,放上照片,寫幾行字?你可以貼在巴士站附近,或可能是他母親家的地方。”
“嗯,我會試試看的。”
我又提了幾個建議:雇一名私人偵探,或在電臺上廣播。然后我忽然想到,何塞可能回馬薩特蘭了。如果他病重或憂心忡忡,他理應(yīng)會回去。如果他還打算向她詐騙(我懷疑如此),那么等錢用完了,他絕對會回馬薩特蘭。
她同意他可能會回去,但并非我所說的理由?!拔視粼谶@兒,直到找到他為止。不過,即使我明天就找到他,我也打算留一個月。我喜歡這兒,這是一座不錯的城市。你是來參觀嘉年華的嗎?不是?我告訴你,真是令人大開眼界。大家都跑到廣場上……”
此時樂團演奏的是羅西尼的《塞維利亞的理發(fā)師》序曲。
“……飲酒跳舞。每個人都友善極了。我遇到了好多人,每一晚都跑去參加舞會,所以我才不介意留下來尋找何塞。還有,哦,我遇到了一個男人。”
“本地人?”
“墨西哥人。他給了我許多正面的激勵,就像你一樣。你很正面——貼海報啦、上電臺廣播啦,正是我所需要的?!?/p>
“你遇到的那位新朋友——也許會使事情更復(fù)雜?!?/p>
她搖頭:“他對我很好。”
“如果他發(fā)現(xiàn)你在尋找何塞怎么辦?他也許會不高興?!?/p>
“他全知道,我們討論過了。除此之外,”過了一會兒后,她補充,“何塞快死了?!?/p>
樂團演奏完畢。時間已晚,我也餓瘋了。我說我要去餐廳吃頓飯,妮基說:“我能和你一起去吃嗎?”我們點了紅笛鯛魚,她向我描述她的離婚史。她第一任丈夫有暴力傾向,第二任丈夫成日游手好閑。這是她用的字眼。
“游手好閑?”
“如假包換。”她說,“他懶得要命——老天,你知道嗎?我們結(jié)婚的時候,她還是我的員工呢,但他太懶了,我必須開除他。”
“順便跟他離了婚?”
“沒有,離婚是很久之后的事了。我開除了他,但沒跟他離婚。差不多是五年前的事了。沒了工作,他成天在屋子里晃來晃去,直到我再也受不了,就跟他離婚了。然后,你猜怎么著?他去找律師,要我付贍養(yǎng)費。我還必須付他贍養(yǎng)費!”
“你做哪一行的?”
“我擁有貧民區(qū),”她說,“有五十七個——我的意思是五十七個區(qū),從前我還有一百二十八個區(qū)呢。但這五十七個區(qū)分布在十八個不同的地段。天,可真麻煩——總是有人需要刷油漆、修理東西、換屋頂。”
我不再視她為欲求不滿、在墨西哥枯萎的靈魂。她有地產(chǎn),能待在這兒,靠貧民區(qū)的房租為生。她說自己不用交稅,一方面因為她已“貶值”,另一方面因為她的記錄“完美無缺”。她說:“上帝向來很照顧我。”
“你想賣掉這些貧民區(qū)嗎?”
“有可能。我喜歡住在這兒,我可是貨真價實的墨西哥迷?!?/p>
“賣地可以賺到一大筆錢。”
“為的就是這個。”
“既然如此,你為什么不免去這些人的房租?他們可以把房子維護得很好,算是幫你一個忙。上帝也會因此更愛你的,何況你還是賺得了錢?!?/p>
她說:“這太蠢了吧?!?/p>
賬單來了。
“我那一份我自己出?!彼f。
“省下你的錢,”我說,“找何塞時派得上用場。”
她對我微笑:“你真是個有趣的家伙?!?/p>
我對自己只字不提,她甚至連我的名字也不知道。也許是我語多保留才使我顯得有趣?但根本不是我保留,是她不問。
我說:“也許明天還見得到你?!?/p>
“我住在驛馬車。”
我也住在驛馬車,但我決定不告訴她。我說:“希望你能找到你想找的一切。”
隔天我起了個大早,沖向車站買往塔帕丘拉的車票。手續(xù)簡單,還有足夠的時間讓我回旅館吃頓早餐。我大啖之際,瞧見妮基走過大廳。她買了份報紙,舉目四望,我則隱身在柱子后。等海岸清晰可見,我便舉步走向車站。艷陽在廣場上方,今天會是個大熱天。
- 從棕櫚主日到復(fù)活節(jié)的一個星期,專門紀(jì)念耶穌基督受難前后的事跡。
- 馬薩諸塞州東北部城市,為漁業(yè)與旅游中心。
- 彼得·德·弗里斯(1910—1993 ),美國編輯、小說家。
- 愛德華·埃爾加(1857—1934 ),英國作曲家,著名作品包括《威風(fēng)凜凜進(jìn)行曲》五首及《謎之變奏曲》。
- 卡爾·韋伯(1786—1826 ),德國作曲家、鋼琴家,重要作品有歌劇《魔彈射手》。
- 田納西·威廉斯(1911—1983 ),美國劇作家,著有《欲望號街車》《熱鐵皮屋頂上的貓》《玻璃動物園》。
- 墨西哥沿太平洋岸最大港口,有“太平洋明珠”的美譽。
- 位于危地馬拉東南部。
- 亨弗萊·鮑嘉(1899—1957 ),美國演員,代表作為《卡薩布蘭卡》。
- 美國科羅拉多州首府。
- 約瑟夫·L. 曼凱維奇執(zhí)導(dǎo)的電影,一九五九年出品。改編自田納西·威廉斯的劇本。描述一位中年貴婦企圖隱藏死去兒子的同性戀行為,因而將兒媳當(dāng)成瘋子,請心理醫(yī)生來診治。
- 焦阿基諾·安東尼奧·羅西尼(1792—1868 ),意大利作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