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員還兼賣廚房用具

火車在薄暮時分離開新拉雷多，接下來?？康囊恍┸囌?，因為暮色微弱，我無法看清楚告示牌上的地名。在得州被我丟到一邊的《瘦子》，我一直讀到很晚，劇情雖已忘得一干二凈，但與酒精有關(guān)的情節(jié)仍使我興趣濃厚。每位角色都喝個不停。他們在雞尾酒派對上聚會，在地下酒吧密謀商討，他們談?wù)摼?，通常也都喝得酩酊大醉。哈米特筆下的偵探尼克·查爾斯喝得尤其多。他為宿醉抱怨不休，然后繼續(xù)喝酒，以治療宿醉。他早餐前先喝一杯，整天喝個沒完，晚上睡覺前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再酌一杯酒。有天早上，他自覺糟透了，便抱怨道：“我必須清醒地上床去?！闭f著說著又倒了一杯烈酒。喝酒的情節(jié)使我無法注意破案線索，一如馬拉維總統(tǒng)班達的面部抽搐使我無法專心聽他演說。這部偵探小說里，為什么會摻雜那么多的酒精？因為它的背景、它的寫作年代，恰好是美國禁酒令實施之際。伊夫林·沃曾自評道：“《故園風(fēng)雨后》里描述了許多豪華餐點，即因本書寫作于實行糧食配給的戰(zhàn)爭年代。當(dāng)時唯一能聊的，就是如何用黃豆變出各種花樣。”到午夜時，我已經(jīng)解決了《瘦子》和一瓶龍舌蘭。

兩條毯子無法溫暖包廂里的我。我發(fā)著抖醒來三四次，深信自己正往老家梅德福邁進（昏暗的火車是那么容易蠱惑人心）。晨光降臨，我仍冷得要命，窗簾是合上的，我不清楚現(xiàn)在到了哪里。我拉開窗簾，看到太陽自一棵綠樹后升起。那棵樹煢煢獨立，襯著上升的日照，在粗獷的景致里顯得格外突出；它是一縷蒼白的直影，懸著累累果實，好似吊著手榴彈。然而，當(dāng)我看著它的時候，它變得粗壯，越來越不像樹木，最后定形為一株仙人掌。

仙人掌越來越多，有的像燒盡的火炬，有的像較常見的枝狀燭臺。不見樹木。一大清早，陽光耀眼，使淡入遠(yuǎn)方的山陵染上一抹晴藍，仙人掌上匕首般的尖刺也閃爍發(fā)光。清晨的長影如湖一般，凝滯而陰暗地躺著，用直線在粗糙的陸面上劃地分界。我想知道外面還冷不冷，直到瞧見一個駕著驢車的人（沙漠中唯一的人類），謎團才解開。他在一條疑為河床的路上顛顛簸簸；穿得很暖和，闊邊帽壓著雙耳，栗色圍巾包住臉，外罩一件用色彩鮮麗的碎布補綴而成的填充夾克。

時間還早。隨著天空中旭日升高，天氣越發(fā)暖和起來，也喚醒了刺鼻的臭味，直到墨西哥的光亮與衰亡、藍天與污黑那奇特的組合整個兒呈現(xiàn)出來。明亮的空氣中，出現(xiàn)了博卡斯這座陰郁的城市。四棵青綠的樹木；陡峭的山坡上有一座教堂，白漆被塵土染成棕紅；仙人掌巨大無比，連牛都可系在多刺的莖干上。但此城絕大多數(shù)是偽裝：教堂其實是房子，房子其實是棚屋；樹木大多是仙人掌；缺乏表層土壤，農(nóng)作物（紅辣椒與玉米）形容枯槁。幾個穿著破爛的孩子蹦蹦跳跳地跑來看火車，一聽到喇叭響，便轉(zhuǎn)而奔向多沙的路邊，望著載滿可口可樂的貨車（沙土已埋到輪軸了），努力朝城中唯一的商店邁進。

墨西哥人習(xí)慣把城里的垃圾沿著鐵軌堆積。窮苦人家的廢棄物惡心得讓人難以想象，雖然它正在悶燒，卻可厭得連火焰也退避三舍而無法真正燃燒起來。在博卡斯的垃圾場，也就是博卡斯車站的某處，兩條狗正扯著一堆垃圾，還有兩只豬在互相啃咬。這群動物不停地用鼻子搜尋著食物（彼此保持距離）。我注意到，兩條狗的腳都瘸了，一只豬的耳朵也不翼而飛。殘缺的動物，與這座殘缺的城市、衣衫襤褸的孩童、搖搖欲墜的棚屋，可以說是天作之合。運送可口可樂的卡車停了下來。此時，孩子們轉(zhuǎn)而望著一個男人把一只狂亂的豬拖過鐵軌。那只豬的后腿用繩子綁住了，男人把這只尖叫著的生物倒著往前拉。

我自認(rèn)為不算喜愛動物，但是，不喜歡動物跟虐待動物可有天壤之別。我慢慢發(fā)現(xiàn)，此地的家畜和虐待動物人士，處境有不少類似之處，都起因于同樣的輕蔑感。被抽打的狗和背負(fù)木材的女人生著同樣畏縮的雙眼，打動物的人也就是被打的人。

“博卡斯到了?！绷熊噯T說。他躊躇滿志地笑著。

我用西班牙語說：“為什么你不跟我說清楚你是走私客？”

“我才不是走私客?！?/p>

“那你放在我包廂的違禁品怎么說？”

“那不是違禁品，只不過是一些東西?！?/p>

“為什么要放在我的包廂？”

“放在你的包廂比放在我的包廂好?！?/p>

“那么，你為什么又把它拿出我的包廂？”

他沉默不語。我打算放他一馬，但又想起，這個人今早原可能害我被關(guān)進新拉雷多的監(jiān)獄。

我說：“你放在我的包廂，因為那是違禁品?！?/p>

“不對?！?/p>

“你是個走私客?！?/p>

“我不是?！?/p>

“你怕警察?！?/p>

“沒錯。”

車外，衣衫破爛的男人已把豬仔拖過鐵軌。現(xiàn)在，他把豬反向拉往停在車站附近的小卡車。那只豬哀嚎著，蹄子把小石頭亂踢向四面八方，啼聲像發(fā)了瘋，因為它夠聰明，足以預(yù)見自己未來的命運。

“警察會找我們麻煩，”列車員說，“他們不會找你麻煩。聽著，這兒不是美國。這批人要的是錢。懂嗎？”他的棕色的手作伸爪狀，猛然前攫?！八麄円木褪沁@個東西——錢?！?/p>

“袋子里裝了什么？毒品嗎？”

“毒品！”他朝門邊啐了一口，向我表明這個問題有多愚蠢。

“那到底是什么？”

“廚房用具?！?/p>

“你走私廚房用具？”

“我才沒有走私。我在拉雷多買了廚房用具，回家鄉(xiāng)賣?！?/p>

“墨西哥沒有廚房用具嗎？”

“墨西哥只有狗屎。”他回答，點點頭，接著說，“墨西哥當(dāng)然也有廚房用具，但貴得要死。美國的廚房用具便宜?！?/p>

“海關(guān)人員問那是不是我的。”

“你怎么跟他們說的？”

“你說‘一個字都別提’，所以我一個字也沒提?！?/p>

“看？沒問題的！”

“他們很生氣。”

“當(dāng)然。但他們能怎么辦？你是游客。”

火車哨音響起，吞沒了豬的嚎叫。我們自博卡斯啟程。

列車員說：“你們游客行事處處方便?！?/p>

“因為有我們游客，你們走私客行事才處處方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