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仗勢欺人的墨西哥海關(guān)

遠行譯叢:老巴塔哥尼亞快車 作者:[美] 保羅·索魯 著,陳朵思,胡洲賢 譯


仗勢欺人的墨西哥海關(guān)

以“男孩城”命名那一區(qū)實在巧妙,因為該區(qū)的諸多特性都邪惡地反映出男孩禁忌幻想里的性愛夜樂園。它是恐懼與欲望的結(jié)合,是性本能的市郊,可以瞧見貪欲的一切惡果。孩子麻木地尋求情人擁抱的戰(zhàn)栗,但是,沒有哪個孩子能一邊享受幻想的愉悅,一邊卻忽視被同一尤物追逼時相對而來、同樣強烈的焦慮感。連月的寒冬、落雨,加上淡季的百無聊賴,已使這里的妓女變成可悲的魔鬼戀人。她們嘶聲號叫、拉衣扯袖、抓手捏臂、推擠沖撞,為性幻想的罪惡果實現(xiàn)身說法。我自覺像是利奧波德·布盧姆,在不夜城里永無止境的妓院間,羞怯地往前沖去,因為,在這兒想表達一試的興趣,不可能不冒著受辱的危機。更糟糕的是,我只不過是好奇而已。我的表情既不鄙棄,也無鼓勵,卻被誤認為情感受創(chuàng)的悲愴靈魂、近視的窺淫狂,由于心中滿懷偏執(zhí)的性欲,才緊盯著肉欲市場不放。只是隨便看看,我說。但娼妓對這種態(tài)度一點耐心也沒有。

“先生!”

“不好意思,我要去趕火車了?!?/p>

“什么時候的班次?”

“一小時左右就到了。”

“時間還多得很啊。先生!”

淘氣的小鬼、年老的女士、跛子、賣彩券的小販、臟兮兮的瘋狂年輕人、兜售彈簧刀的商人、供應龍舌蘭的吧臺、無休無止的吵鬧音樂、散發(fā)臭蟲味的旅社——整個狂亂的氣氛威脅著要把我吞噬。我必須承認有幾分迷醉,但也擔心自己會為這份好奇心付出代價?!叭绻悴桓信d趣,”一個把裙子拉高、姿態(tài)慵懶隨意的漂亮女孩說,“那來這兒干什么?”

問得好,而我無話可答,只好走人。我前往墨西哥鐵路管理處購買火車票。這座城嚴重缺乏整修,每棟建筑物都有窗戶破損,每條街道都停有廢棄的車輛,每條小巷都被垃圾堵得一塌糊涂;在這種濕冷的季節(jié),炎熱不再,既無法掩飾這座城市的污穢,也無法增添羅曼蒂克的氣息,它簡直丑陋得殘忍。但這兒的市場是我們造就的,而非墨西哥人。它需要旅客。

某些居民仍保持著純潔之心。我付了“阿茲特克之鷹”臥鋪的錢,向友善的女經(jīng)理提起自己才從那一區(qū)出來。

她轉(zhuǎn)著眼珠子,然后說:“告訴你一件事,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p>

“并不遠。你只要……”

“別告訴我。我在這兒住了兩年,我認得我的家,認得我的辦公室,認得我的教堂,這就夠了。”

她表示,我的時間最好花在欣賞那些珍奇古玩,別盡在那一區(qū)閑蕩。前往車站途中,我遵循了她的忠告。無可避免,到處都是籃子、明信片和彈簧刀,但也有石膏制的狗兒和基督像、蹲著的女人雕刻、宗教性的各類雜物,譬如有船纜那么粗、珠子像棒球的玫瑰念珠,被雨水侵蝕、銹在路邊的鐵器,以及陰郁的圣人石膏像——受粗劣的彩繪者之害而壯烈殉道,每件東西上還刻著“新拉雷多紀念品”等字樣。珍奇古玩(curio,幾乎不言而喻,即為curiosity的簡寫)的唯一價值,就是證明你曾來此一游:刻有猩猩臉孔的椰子、可燃的煙灰缸、墨西哥草帽——上面如果沒有“新拉雷多”的字樣就毫無價值,但這些物品遠比我在那一區(qū)所見粗俗。

離車站不遠,有個男人在熔化玻璃管,他將玻璃拉長拈細,塑造成汽車模型。技巧登峰造極,已臻藝術(shù)之境,其成果(幾乎一模一樣的模型車)卻毫無想象力可言。精致的玻璃細工要花上數(shù)小時才能造就,但他辛勞工作,只為了把原可能美麗非凡的創(chuàng)作,化為滑稽不堪的紀念品。他做過別的東西嗎?

“沒,”他說,“只做汽車。我在雜志上見過汽車的圖片?!?/p>

我詢問他是什么時候看到那張圖片的。

“從來沒有人問過我這個問題!十年前,或是更久以前?!?/p>

“你在哪里學會做這個的?”

“在普埃布拉學的,不是這兒?!彼麛R下噴燈,抬起頭來,“你以為有人能夠在新拉雷多學到東西嗎?這可是普埃布拉的傳統(tǒng)藝術(shù)。我把這項手藝傳給了老婆和孩子,我老婆做的是小鋼琴,我兒子做的是動物。”

一次又一次,如出一轍的汽車、鋼琴、動物。如果情形真的像大量復制一樣簡單,就不會令我困擾了。但不凡的技術(shù)與耐心,竟投注在這些最后跟垃圾差不了多少的玻璃汽車上??此屏瞬坏玫睦速M,但其實與那一區(qū)的情形相差無幾:甜蜜的小女孩在那兒變成了壞脾氣的貪婪魔女。

午后稍早時,我把行囊寄放在車站的餐廳。我詢問行李寄放處在哪里,一個坐在剛有人嘔吐過的桌子后的墨西哥女孩推開盛滿豆子的錫盤說:“就是這兒了?!彼o了我一張皺巴巴的紙,用口紅在手提箱上寫下“保羅”。我對于能否再見到它,實在不抱太多希望。

現(xiàn)在,我打算領(lǐng)回行李了。我將那張紙交給另一個生面孔的女孩,她笑了,叫一個斗雞眼的男人來查看。他也笑了。

我說:“有什么好笑的?”

“我們讀不懂她寫的?!倍冯u眼男人說。

“她寫的是天書?!迸⒄f。她捧住肚子,向那張紙咧嘴而笑?!笆鞘裁醋职?,五十五還是五?”

“就當是五吧,”我說,“我們可以去問她,她在哪兒?”

“她,”斗雞眼男人這回用英語了,“她去哪兒了!”

他們覺得這太好笑了。

“我的行李到哪兒去了?”我說。

女孩說:“不見了。”但我還沒來得及反應,她就咯咯笑著,把行李從廚房里拖了出來。

沿著鐵軌走了一百碼才到“阿茲特克之鷹”的臥車,抵達時我已喘不過氣來。特意為這趟旅行準備的英國防漏鞋已開了一道口;衣服全濕透了。我仿效印度的苦力,將手提箱頂在頭上,結(jié)果不但引起偏頭痛,還將雨和汗引入衣服的領(lǐng)口。

一個穿黑色制服的男人站在門口,擋住我的去路?!澳悴荒苌宪?,”他說,“你還沒通過海關(guān)?!?/p>

這倒是真話,雖然我疑惑他是打哪兒知道的。

我說:“海關(guān)在哪里?”

他指向濕漉漉的鐵軌遠端,嫌惡地說:“在那兒?!?/p>

我再次將手提箱頂在頭上,心中確信就算折回車站月臺,身上也不可能比現(xiàn)在更濕了?!昂jP(guān)在哪里?”我問。一個叫賣泡泡糖和餅干的婦人對我露齒一笑。我詢問一個小男孩,他遮住自己的臉。我詢問一個手拿記事板的男人,他說:“等吧?!?/p>

雨水從月臺屋頂?shù)钠贫吹温洹D鞲缛藢⒁话鼈€人用品裝車,由二等車廂的窗戶塞進去。然而,這輛名聲卓著的快車,顯然沒有多少乘客。車站臟亂不堪,近乎荒涼。泡泡糖小販和炸雞小販聊起天來,光著腳的孩童在玩捉迷藏。雨繼續(xù)下著——并非爽利潔凈的傾盆大雨,而是陰暗單調(diào)的毛毛雨,宛如灰屑飄落,沾污了一切碰觸之物。

然后,我瞧見了那個喝阻我進入臥車的穿黑色制服的男人。他現(xiàn)在全身濕透,滿臉怒氣。

“我沒看見海關(guān)?!蔽艺f。

他掏出一管口紅,說:“這兒就是了?!?/p>

不再多問,他用口紅在我的手提箱上畫上一筆,站直身子,悶哼一聲說:“快一點,火車要開了。”

“對不起,我讓你久等了嗎?”

臥車有兩節(jié),老式的美國款,制造商是一家已倒閉的美國鐵路公司。包廂內(nèi)有深陷的扶手椅、裝飾藝術(shù)風格的斜角、三面鏡,不但漂亮,而且舒適,還鋪有地毯。我在新拉雷多舉目所及似乎全殘破不堪,既無人維修,也無人看重。然而,這輛古老火車以及二手臥車的狀況良好,幾年之后,就可躋身保存完善的古董之列。完全是無心插柳。不像美鐵,墨西哥人沒錢用鉻合金與塑料來重建臥車,只能妥善地保持現(xiàn)狀,反而讓裝飾藝術(shù)風格的原創(chuàng)性留存下來。

包廂大多是空的。哨音響起前,我走在車廂里,瞧見一家墨西哥人(幾個小孩隨同母親一塊兒旅行)、一對面色憂戚的美國旅客,以及一位身披假豹皮大衣、猛向我眨眼的中年女士。我包廂走廊的對面,歇著一位老婦人,以及她可愛的旅伴——一個二十五歲左右的女孩子。老婦人對我賣弄風情,卻對女孩聲色俱厲——我想是她的女兒。女孩害羞極了,服裝灰暗(而老婦人頸上則圍了一圈貂皮),臉蛋上英格蘭民族的憂愁,使她的外表蒙上一層強烈的純凈。前往墨西哥城的路上,我一直想跟女孩攀談,但每次都被老婦人喋喋不休的問題給絆住,她從不準女孩回答。我認為,女孩的恭謹不只是女兒的順從,她根本是仆人,全身上下籠罩著焦慮的沉默。她的眸子是碧綠色的。我想,就算老婦人再虛榮,也該了解這個女孩有多吸引人,而我的真正動機又何在。這一對旅伴帶著某種俄國式的、舊時代的、參不透的氛圍。

我在自己的包廂歇息,啜飲著龍舌蘭,想著現(xiàn)在離美國還那么近(我可以從車站瞧見位于侵蝕峭壁上的拉雷多商店),景物卻已更迭如斯,放眼盡是滿不在乎的墨西哥凌亂風情。敲門聲響起。

“打擾?!笔橇熊噯T。他一邊說,一邊匆忙地擠進來。行動依然匆忙,嘴巴卻仍開合個不休:“我只是來放這個的。”

他背著一只巨大的紙制購物袋,袋里還塞了許多小袋子。他露齒而笑,把袋子抬到胸口,作勢要放在洗臉臺上方的行李架上。

我說:“我打算把手提箱放那兒的?!?/p>

“沒問題!你可以把手提箱放在床下。嘿,讓我來。”

他屈膝跪下,將手提箱推到看不見的地方,并稱贊真是個好箱子。我還沒打算提醒他,這兒可是我的包廂。

“那是什么?”我問。

他把紙袋抱得更緊,再次露齒微笑?!斑@個?”他愉快地說道,“一些小東西而已。”他把紙袋放到行李架上(那袋子太鼓了,沒辦法塞到床下),說道:“沒問題,對吧?”

整個行李架都被塞滿了。我說:“未必?!?/p>

我拉了下袋子的開口,想要窺視里面。他面露不誠懇的笑容,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安撫似的要我住手。

“沒問題的!”他笑容不減,此時還帶著一抹疑似狡猾的感激。

我說:“為什么你不把它放在別的地方?”

“放在這兒更好。”他說,“你的行李箱很小。好主意——旅行千萬要帶小箱子。放在這兒再完美不過了?!?/p>

“那到底是什么?”

他沒有回答,也沒有把手從我的肩膀上抽回。現(xiàn)在,他輕柔地施加壓力,讓我坐下。他往后倒退數(shù)步,左右張望一下走廊,再往前移,彎身以帶有氣音的西班牙語說道:“放心,你是游客,沒問題的?!?/p>

“很好?!蔽蚁蛩⑿?,也向那只袋子微笑。

他不笑了。我想,我樂意接納這只袋子,反而使他有所警覺。他半掩上門,說:“一個字都別提?!?/p>

他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發(fā)出噓聲。

“別提?”我作勢起身,“向誰提?”

他揮手示意我坐回扶手椅。“一個字都別提?!?/p>

他關(guān)上門。

我看著袋子。

過了一會兒,敲門聲又響。同一位列車員,卻是嶄新的笑容:“晚餐好了!”

他候在一旁,等我離開包廂,他便把門鎖上。

我在餐車里試著和綠眼眸女郎攀談,但老婦人攔下了我所有的問題。我喝了兩杯波希米亞啤酒,咽下一只骨瘦如柴的烤雞殘骸后,再接再厲試了一次。我注意到老婦人回答時,總是用“我”,而非“我們”——“我要去墨西哥城”“我到過新拉雷多”。所以,幾乎可以確定綠眼眸女郎是仆人,也可以說是老婦人行李的一部分!我全神貫注于這個問題,幾乎沒注意到三個身著制服的男人踏入了餐車。我望著他們——手槍、胡髭、警棍、無領(lǐng)的衣服,然后他們就走了出去。墨西哥到處有人身著這種意義不明的制服,幾乎已成景觀的一部分。

“我住在科約阿坎?!边M餐使她的口紅脫落,她補上更多。

“托洛茨基不是也住在那兒?”我說。

一個穿白色制服的服務生出現(xiàn)在我的身旁。

“回你的包廂,他們要你過去?!?/p>

“誰要我過去?”

“海關(guān)。”

“我通過海關(guān)了?!毙岢雎闊┑奈兜?,我用英語回道。

“西班牙語,你,不說?”

“對?!?/p>

老婦人嚴厲地望著我,但什么話也沒說。

“他們,要你去?!狈諉T說。

“我要喝完這杯啤酒?!?/p>

他把我的玻璃杯推到雙手難及之處:“現(xiàn)在就去?!?/p>

三名全副武裝的海關(guān)人員在我包廂外候著。列車員不見人影,但門沒鎖,顯然他已偷偷溜走,留下我一個人身陷窘境。

“晚上好?!蔽艺f。他們聽到我的英語,互相苦著臉。我翻出護照、火車票、健康證明卡,揮手請他們檢查,希望能分散對方的注意力?!澳銈儠l(fā)現(xiàn),我有墨西哥旅游證明、天花疫苗注射證明、沒過期的護照。瞧?!蔽野褗A在護照里的文件抖出來,讓他們看粘在緬甸簽證上的緬甸郵戳、耀眼的老撾回頭簽,以及準許無限制出入危地馬拉的短箋。

他們?yōu)橹中牧似?,低聲交談并翻閱文件。然后,三人中最丑的一個走進包廂,用鐵警棍敲了敲行李架。

“這是你的嗎?”

我決定假裝不懂西班牙語。實話實說會使列車員陷入絕境——也許他理當屬于那兒。但當日稍早,我曾目睹海關(guān)人員如何仗勢欺人,用連珠炮般的羞辱來折磨一個墨西哥老人。陪著老人的還有一個男孩,他們的行李箱裝了大約三十個網(wǎng)球。海關(guān)人員命令他們把箱子倒空,網(wǎng)球滾向四面八方,當兩名受害者追球時,海關(guān)人員還踢著網(wǎng)球,用西班牙語一遍又一遍地說:你的解釋,我不滿意!因此,我對墨西哥的所有海關(guān)人員抱有毫不留情的憎惡。雖然對陷我于困境的列車員也很火大,但遠不如對海關(guān)人員來得嚴重。

我不承認也不否認,用英語噼里啪啦說道:“擺在那兒有一陣子了,差不多兩小時?!?/p>

他把兩“小時”(hours)聽成“我們的”(ours),用西班牙語說:“那就是你的。”

“我這輩子從來沒見過它?!?/p>

“是他們的?!彼梦靼嘌勒Z叫道。走廊上的男人悶哼一聲。

我對那個人微笑,說:“我想,有什么誤會吧。”我彎腰,將床下的手提箱拉出來,說:“聽著,我已經(jīng)通過海關(guān)檢查了——這一側(cè)還有口紅的痕跡。我很樂意打開箱子讓你們瞧瞧,里面有一些舊衣服、幾張地圖……”

他用西班牙語說:“你到底會不會西班牙語?”

我用英語說:“我才來墨西哥一天,你能希望奇跡出現(xiàn)嗎?我是游客?!?/p>

“這個人是游客?!彼蜃呃饶沁吅暗?。

我們交談時,火車加速,搖來晃去,迫使我們撞在一塊兒。那個海關(guān)人員一邊搖擺,一邊扶向他的警棍與手槍,以維持平衡。

他的眼睛狹小,聲音充滿威脅,用西班牙語說:“所以這兒的一切都是你的,包括那個紙袋?”

我用英語說:“你到底想找什么東西?”

他再次望向那只袋子,用手壓了壓,里面咔嗒咔嗒作響。他面露狐疑,但也沮喪萬分,因為我身為游客享有隱私權(quán)。那位列車員對規(guī)矩了如指掌。

海關(guān)人員說:“祝你旅行愉快?!?/p>

“彼此彼此?!?/p>

他們一離開,我就返回餐車,喝完我的啤酒。侍者們一邊收拾桌上的盤子,一邊交頭接耳。又到了一個車站,等到火車重新上路,我才確定那批海關(guān)人員已經(jīng)下車了。

我沖回自己的包廂,迫不及待想知道袋子里裝的到底是什么。經(jīng)過這場風波,我自覺有權(quán)利一探究竟。車廂是空的,我的包廂一如方才離開時的模樣。我把背后的門鎖上,站上馬桶,以便更仔細地審視行李架。但紙袋已不翼而飛。

  1. 墨西哥城的市中心南側(cè)住宅區(q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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