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梭羅:把世界留給黑暗和我

人間風景 作者:丁帆


梭羅:把世界留給黑暗和我

在瓦爾登湖畔踽踽獨行的梭羅整天在思考什么呢?他離群索居的目的不是就為了欣賞這片并不起眼的湖光山色吧,當我漫步在瓦爾登湖邊小道上的時候,就猛然想到了這個問題。

讀梭羅的文字,你一邊會被他充滿著野性氣息的、優(yōu)美如畫的形而下的生動文學語言文字所吸引,同時又會被他那艱澀而捉摸不定的形而上哲思所困擾。

其實,作為愛默生的學生,梭羅是他們那個形上的超驗主義最前衛(wèi)的踐行者,他不惜用兩年多的孤獨去體驗人在脫離“有機社會”時的感受,以及用決絕的生存姿態(tài)去抗衡資本主義侵入自然和原始的罪惡。

其實,作為一種學科的分類,至今尚有許多人還弄不清楚“生態(tài)變遷史”與“歷史變遷的生態(tài)系統(tǒng)”的區(qū)別,這一點卡洛琳·麥茜特在《自然之死》的第二章“農(nóng)場、沼澤和森林:轉變時期的歐洲生態(tài)”中闡釋得就非常清晰:“關于歷史變遷的生態(tài)系統(tǒng)觀,所重視的是各個歷史時期與既定自然生態(tài)系統(tǒng)(森林、沼澤、海洋、溪流等)相聯(lián)系的資源,與影響其穩(wěn)定性的人類因素之間的相互關系。把歷史變遷當作生態(tài)變遷,強調(diào)的是人類對于包含人類自身的整個系統(tǒng)的沖擊,而所謂生態(tài)變遷史,即生態(tài)系統(tǒng)得以維持或破壞的歷史?!?sup>無疑,作為一個自由個體的自然學家的梭羅,他既不是“生態(tài)變遷史”的研究專家,也不是“歷史變遷的生態(tài)系統(tǒng)”的理論探求者。他是一個與這個世界群居人隔絕的孤獨者,他才是真正“生活在別處”的“自然人”!愛默生說這是“生活的藝術”,我卻以為這是“藝術的生活”。因為梭羅才是一個真正永遠“在路上”的行者,愛默生說他“自由自在地在他自己的小路上穿行”,除了獲取最基本的生活必需品,他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親近大自然當中,穿梭在原始文明的時空之中,他偏愛植物,偏愛印第安人,都是對現(xiàn)代文明的一種反抗。他有許多在第一線采集的植物標本,觀察鳥類的記錄,以及測量地理環(huán)境的檔案,卻從不交與官方的研究機構,因為他把這些活動當作生活的全部,把它認定為“藝術地生活著”的享受,所以他的導師愛默生才會這樣定義梭羅:“在他心目中每一事物都光輝燦爛,代表著整體的秩序和美。他決定研究自然史是天性使然。”在我們看來是孤獨、無趣、枯燥的生活,卻在他的人生航行日記中變得如此燦爛輝煌、豐富多彩,他孤獨而詩意的棲居,也是他生活的全部文學藝術顫音都來自:“他的眼睛看到的是美,他的耳朵聽到的是音樂。他發(fā)現(xiàn)這些,并不是在特別的環(huán)境下,而是在他去過的任何地方。他認為最好的音樂是單弦;他能在電報機的嗡嗡聲中找到詩歌創(chuàng)作的靈感。”用愛默生的話來說就是“他是適于這種生活的”,“他如此熱愛自然,在它的幽靜中享受快樂”。他是融入自然的自然人,因為他的生活是藝術的,毫無功利性。亦如梭羅自己所言:“當時他問我怎么會心甘情愿地放棄這么多人生的樂趣。我回答說,我確信自己相當喜歡這種生活;我不是在開玩笑。就這樣我回到家里上床睡覺了,讓他在黑暗泥濘中小心行路,前往布萊頓——或者光明之城?!?sup>顯然,把孤獨當作黑暗還是光明,其答案在梭羅的世界里儼然是與常人相悖的。究竟是梭羅走進了黑暗,還是人類走向了黑暗?這是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之問。

誠然,享受“生活的藝術”和尋覓“藝術的生活”成為梭羅的一種孤獨的生存法則,無疑,這種生活狀態(tài)會被生活在群居狀態(tài)中的人類視為“精神憂郁癥”的表現(xiàn):“我不會比湖中放聲大笑的潛鳥更孤獨,也不比瓦爾登湖本身更孤獨?!?sup>所以,梭羅說出了一句至理名言:“上帝是孤獨的——可魔鬼卻絕不孤獨!”我們廣大的群居人類不正是被魔鬼纏身,自己也成為群魔亂舞中的一員了嗎?無疑,他的生態(tài)美學是建立在“非人類中心主義”立場上的,這儼然是脫離了“人類中心主義”的價值判斷。然而,他用兩年多的時間去體驗與人類隔絕的離群索居生活,其真正的目的卻是在孤獨之中尋覓和倡揚那種人類的原始野性。

因此,追求原始野性成為梭羅堅持他心中的美國精神的一種標尺。梭羅這種反文明進化的行為緣于其反對現(xiàn)代文明的核心價值,這正是他走向那個自由王國的必由之路。也許,我們可以從梭羅的文章中找到答案:“每一個后來的名城的建造者都是從類似的野蠻的乳頭吸取乳汁的。”作為一個被現(xiàn)代文明馴化過的人,當我們躺在野蠻的懷抱里吮吸著她的乳汁的時候,我們并沒有意識和感覺到這種野蠻文明原始動力的力與美。所以,梭羅呼喊出來的話語是叛逆性的:“生命存在于野性之中。最有生命力的是最有野性的。沒有被馴服過的野性能使人耳目一新?!薄笆刮覀兿矏鄣臇|西正是那些沒有受到文明影響的、自由的、野性的東西?!薄昂喍灾?,一切好的東西都是野性的、自由的。音樂的樂曲,無論是樂器演奏的或是歌喉唱出的,例如夏夜的號角,它的野性都令我想到野獸在它們生長的森林里的叫聲……野蠻人的野性不過是善良的人和戀愛的人彼此接近時的莊嚴懾人的野性的微弱象征。”在梭羅的生活詞典中,那種詩意的棲居正是譜寫在那原始野性的音符之上的,文明人對野獸的嚎叫是本能恐懼與厭惡,卻儼然成為梭羅世界里的美妙樂章。這就是梭羅能夠在孤獨枯燥的生活中找到無盡樂趣的秘訣,因為他不愿意被人類的現(xiàn)代文明同化,而降低了作為一個高級靈長動物的自然野性和獨立生存的能力:“在成為社會的馴服成員之前,人類自己也有過一段野性難馴的時期。毫無疑問,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成為文明的順民的。因為大多數(shù)人都像羊和狗一樣,從娘胎里帶來了馴服便去戕害不馴服者的天性,使他們降低到同樣的水平,這是沒有理由的。”這樣的理念是反進化論的,但是,人們?yōu)楹斡謱λ罅_的理論與實踐如此津津樂道呢?或許是現(xiàn)代文明在給人類帶來無盡的享受的同時,帶走的卻是人性中那種最寶貴的自然野性吧。

有人認為梭羅的文學創(chuàng)作水平并不是十分高明的,這可能是因為他們沒有完全理解梭羅的價值觀念,我們可以從梭羅自己對文學的理解中找到確切的答案:“表現(xiàn)自然的文學在哪兒?能把風云和溪流寫進他的著作,讓它們代替他說話的人才是詩人。能把詞語釘牢在它們的原始意義上,有如農(nóng)民在因霜凍融化而高漲起來的泉水里釘進木樁一樣的人才是詩人。詩人使用詞語,更常創(chuàng)新詞語——他把根上帶著泥土的詞語移植到書頁上。他們的詞語如此真切、鮮活、自然,好像春天來到時花苞要開放一樣,盡管躺在圖書館里霉臭的書頁中悶得要命——是的,盡管在那兒,也要為它們忠實的讀者逐年開花結果,按自己種族的規(guī)律,跟周圍的大自然聲氣相通。”竊以為,梭羅的這段話是對生活在現(xiàn)代文明中的許許多多作家提出的最為懇切的忠告。兩百多年來,作家們的自然天性已然被物質化的現(xiàn)代文明所閹割了,自然和野性以及自由的天性業(yè)已蕩然無存,他們對大自然的感悟能力的漠視與低下,是對文學作品詩性的褻瀆,他們失去的正是“跟周圍的大自然聲氣相通”,也就是周作人所提倡的“土滋味、泥氣息”的消失殆盡,讓作家們?nèi)鄙倭松械脑獨?,“生命的流注”也就消失在文學作品的天際線中了。

我過去對梭羅的作品理解不夠深刻,如今再讀,卻有了很多的不同感受。梭羅為什么厭惡群居而去尋找離群索居的“孤獨”,難道這只是一種哲學的思考?只是追求那種親近大自然的生活藝術嗎?我想,他還是有著另一層天然的生存意識的:“我發(fā)現(xiàn)孤獨在大部分時間里都是有益于身心健康的。和別人在一起,甚至和最要好的友伴在一起,很快就令人感到厭煩,浪費精力。我喜歡孤獨。我從沒有發(fā)現(xiàn)一個像孤獨那樣的好伴侶?!?sup>他打破的是群居人“文明”的思維格局,尋覓“孤獨”的詩意棲居,用個體的野性來面對大自然,并與之形成對話的關系,正如梭羅自己所言:“我的地平線給森林團團圍住,完全屬于我一個人;極目遠眺,一邊是鐵路伸到湖邊,另一邊則是沿著山林公路的籬笆。但就絕大部分來說,我所住地方就如在大草原上一樣孤寂。這里既是新英格蘭,同樣也是亞洲和非洲。我似乎有著自己的太陽、月亮和星星,似乎有著一個完全屬于我自己的小世界。夜里,從沒有一個旅客經(jīng)過我的屋子或來敲我的門,就仿佛我是第一個或最后一個人;除非是春天,村子里偶爾有人跑來釣鱈魚——他們在瓦爾登湖里釣到的顯然更多的是自己的天性,把黑暗當釣餌裝在魚鉤上。不過他們很快就退走了,經(jīng)常提著輕飄飄的魚簍,把‘世界留給黑暗和我’(托馬斯·格雷《墓園挽歌》,1751年),而黑夜的核心卻從未遭受到人類鄰居的褻瀆。我相信,人類一般說來仍然有點害怕黑暗,盡管妖巫全都給吊死,而基督教和蠟燭也已介紹進來?!?sup>一邊是象征著現(xiàn)代文明的鐵路對自然環(huán)境的侵略,另一邊是人們對孤獨個體的騷擾,一個沒有定力的人是無法拒絕“文明”的誘惑的,是沒有能力抵抗個體孤獨的精神困擾的,面對這個世界的黑暗,誰能如梭羅那樣迎娶黑暗的新娘呢?一切人類文明的哲思與感悟在梭羅的眼里都是蒼白的,即便是宗教信仰也無法進入他的精神領地。

于是,“把世界留給黑暗和我”便成為我們認識梭羅超驗世界的一把鑰匙:文明的世界需要的是光明,黑暗的世界是屬于原始文明;群居的人類需要的是世界的和諧,孤獨的個體追求的卻是野性的思維,甚至是與自然和獸性的對話。

如此這般,我們能夠在《瓦爾登湖》美麗的文字中接受一個另類梭羅嗎?!

刊于《文匯讀書周報》2016年5月2日

  1. 《自然之死》,[美]卡洛琳·麥茜特著,吳國盛等譯,吉林人民出版社,1999年4月第1版。
  2. 以上的引文均出自愛默生《梭羅小傳》,引自《瓦爾登湖》,[美]梭羅著,許崇信、林本椿譯,譯林出版社,2011年第1版。
  3. 《散步》(節(jié)選),引自《傷心的“圣誕節(jié)快樂”——美國散文選》,[美]梭羅著,孫法理編譯,譯林出版社,2015年9月第1版。
  4. 《散步》(節(jié)選),引自《傷心的“圣誕節(jié)快樂”——美國散文選》,[美]梭羅著,孫法理編譯,譯林出版社,2015年9月第1版。
  5. 《散步》(節(jié)選),引自《傷心的“圣誕節(jié)快樂”——美國散文選》,[美]梭羅著,孫法理編譯,譯林出版社,2015年9月第1版。
  6. 《散步》(節(jié)選),引自《傷心的“圣誕節(jié)快樂”——美國散文選》,[美]梭羅著,孫法理編譯,譯林出版社,2015年9月第1版。
  7. 《散步》(節(jié)選),引自《傷心的“圣誕節(jié)快樂”——美國散文選》,[美]梭羅著,孫法理編譯,譯林出版社,2015年9月第1版。
  8. 《散步》(節(jié)選),引自《傷心的“圣誕節(jié)快樂”——美國散文選》,[美]梭羅著,孫法理編譯,譯林出版社,2015年9月第1版。
  9. 《散步》(節(jié)選),引自《傷心的“圣誕節(jié)快樂”——美國散文選》,[美]梭羅著,孫法理編譯,譯林出版社,2015年9月第1版。
  10. 《瓦爾登湖》,[美]梭羅著,許崇信、林本椿譯,譯林出版社,2011年第1版。
  11. 《瓦爾登湖》,[美]梭羅著,許崇信、林本椿譯,譯林出版社,2011年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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