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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初露鋒芒

為戰(zhàn)而生:非正規(guī)戰(zhàn)大師溫蓋特傳 作者:[英] 克里斯托弗·賽克斯 著,楊虎 譯


第三章 初露鋒芒

溫蓋特在伍利奇兩年多的生活,只不過是他在卡爾特公學黯淡時光的延續(xù),情況沒有多少改變。成為軍校生的第一個學期,在多數人看來,他是一個喜歡對抗、不愛交際、讓人討厭的年輕人。盡管他長相不錯,可總裝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他比上中學時整潔不到哪里去,現在又利用一些人對不修邊幅的崇拜,故意向軍隊傳統(tǒng)挑戰(zhàn)。只要不被開除,他在學業(yè)上不愿多花一點力氣。他在知識領域的興趣是音樂。所有課程中,他只熱衷射擊和馬術兩門課。他看上去只不過是一個野小子,沒有什么軍事上的或其他方面的抱負。

即使他身上發(fā)生了某些重大變化,也未令校方感到欣慰,或者讓他們從中看出他的遠大前程。他現在博覽群書,但作為讀書人,他顯然缺乏增長才智的心氣,只是如饑似渴地閱讀那些緊張刺激的故事,這類書他倒是收集了不少。不過,他已經成為一個非常有進取心的年輕人。他開始引起別人的注意;他雖然常常激怒那些教員和思想守舊的同學,卻能聚集一些具有反抗精神的人。他也得到了別人的友情。在英國愛馬的人實在太多了,那些人很自然會喜歡上溫蓋特,還有少數朋友喜歡他是因為他們對怪人感興趣。溫蓋特給人的印象是,有點荒誕,更多的是叛逆,在騎術方面有著非凡的天才,他在低年級學員中有一些追隨者,但軍校生中反對他的勢力更強大??偟膩碚f,他不受歡迎。溫蓋特在伍利奇的最后一年,也就是1923年,因為不得人心而遭遇了一次羞辱,此事在他一生中有著重要影響。

英國陸軍軍官學校有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高年級學員可以罰有嚴重過失的低年級學員“奔跑”,這種非官方的處罰有點類似令人厭惡的秘密軍事法庭。不過,從實際情況看,這種處罰算不上很殘忍。夜里,受處罰的人被強迫脫光衣服,在足球場上游行示眾,高年級學員站成兩行,兩面夾擊,用打了結的毛巾抽他。熬過夾道鞭撻后,受處罰的人要一頭跳進附近的水池,因此,冬天比夏天更適合處以“奔跑”。

溫蓋特在伍利奇的最后一個冬天,“老生”決定罰他“奔跑”。正常情況下,他本人也應該是“老生”了,但由于生病,他在這個學期失去了“老生”的資格。這種情況下,本來不至于罰他“奔跑”,但他們還是做出了處罰的決定,可見溫蓋特是多么不得人心。通常來說,“奔跑”這種處罰只針對那些嚴重違反軍校禮儀和傳統(tǒng)的最惡劣、最可恥的行為,而他所犯的過失沒什么大不了的,不值得處以如此嚴厲的懲罰。事情的經過大致是這樣的,他一有時間就去騎馬,一天下午,他騎馬超出了規(guī)定時間,影響了別人享受縱馬馳騁的樂趣。這個并不嚴重的過失卻招致了嚴厲的報復。實際上,他受懲罰是因為他與大家格格不入,騎馬事件只不過是一個借口。一天夜里,“老生”來到他的房間宣布了處罰決定,他表示服從。

大多數被罰“奔跑”的人都會狂奔,通常大家會一邊喊叫一邊追打,最后以受罰者“撲通”一下跳到水里而告終。溫蓋特橫下一條心,要表現得不慌不忙,以示他對處罰的輕蔑。他有一個特殊的有利條件:他不會因裸體而感到羞愧。他一生當中經常因為在不合適的場合赤身裸體而讓別人感到難堪,但他自己從來不覺得尷尬。所以,當站在兩排鞭撻者中間時,他表現出令人不安的鎮(zhèn)靜。他問他們想要怎樣。他們說要他接受夾道鞭撻。他二話不說就慢慢地往隊列中間走,眼睛看著周圍的人,目擊者回憶說,他“像一頭小公牛,或者說是一頭小犀?!币粯优繄A睜,咄咄逼人地瞪著自己面前的每一個敵人。那位目擊者還說,他似乎在釋放一個信號,即如果鞭撻者中有人敢與其單挑,他會輕而易舉地將對方擊倒在地。暴風雨般的抽打并未發(fā)生,他只挨了幾下軟弱無力的拍打。他慢慢地走到隊列盡頭,來到水池旁,擺好姿勢,優(yōu)雅地跳入水中,沒有人敢去推他。高年級學員散去了,他們心里清楚,是他愚弄了大家,而不是大家愚弄了他。

這次羞辱很快遭到了報復。溫蓋特同期的學員聯(lián)合起來支持他,第二天夜里,一群人闖入挑頭的“老生”宿舍,毀壞了他的家具和照片,并把他的衣服扔到水里。那個挑頭的“老生”藏了起來,直到騷亂結束才敢露面。事件平息后,人們比較了倆人的行為,溫蓋特贏得了大家的尊敬,朋友和敵人都對他刮目相看。在高年級學員中,有一位叫德里克·塔洛克(Derek Tulloch)。在“奔跑”事件之前,他幾乎沒聽說過溫蓋特。他欽佩溫蓋特在此次事件中所表現出來的風度,后悔自己當時隨大流參與懲罰溫蓋特。倆人將成為終生的摯友。有人想制服溫蓋特,而他卻相當成功地贏得了道義上的勝利。

盡管如此,這個恃強凌弱的惡作劇還是造成了深深的創(chuàng)傷。他后來告訴別人,他終生無法抹去那件事留下的痛苦和恥辱記憶。這件事加深了他的孤立感,進一步證實了他的猜疑,即大家串通起來與自己為敵,特別是當他們處于比自己優(yōu)越的地位時,不僅如此,一想到在別人印象中自己曾經遭受過令人厭惡的身體虐待,他就會無比憤懣。這次侮辱之所以造成如此持久的傷害,一個重要原因是,當時他像大多數年輕小伙子一樣,正經歷著一段充滿深情的友誼[25],就在“奔跑”的那天晚上,他的朋友自己溜了。在溫蓋特的余生中沒有任何事情比第一次被出賣所造成的傷害更大。另外,也可能是因為這件事發(fā)生在最敏感的年紀,所以影響格外深,深得讓他難以自拔,就像我們對待蜇傷一樣,碰也不敢碰。

這段小插曲之后緊接著又發(fā)生了一件令人驚奇的事情。幾天后,軍校校長韋布·吉爾曼(Webb Gillman)爵士把溫蓋特叫到跟前進行了嚴厲的訓斥。校長對他說,他的學業(yè)、著裝和紀律觀念都遠遠低于學校的期望,甚至到了難以容忍的地步,除非他立即改進,否則校長將命令他馬上離開伍利奇,通過其他方式獲得軍官委任,這是他可能得到的最好結果。毫無疑問,韋布·吉爾曼爵士對其他人也說過類似的話,同樣可以肯定的是,他所希望的只不過是稍有改進,讓他可以保住這個孩子的學業(yè)。但正是他的話促使溫蓋特從此洗心革面。

溫蓋特當天就把自己收集的大量廉價小說拿到操場上付之一炬。他開始刻苦學習軍事科學,把閑暇時間全部用來閱讀嚴肅作品,他突然發(fā)現自己在讀書方面有著廣泛的愛好。他埋頭苦讀古代經典和現代大師的著作,范圍涵蓋哲學、思想、歷史、小說、詩歌和經濟學。他懷著遠大的抱負,希望自己將來能成為集當代思想和文化大成于一身的名人。從此以后,雖然上級對他仍有不滿(常常是有道理的),但再也不需要批評他不夠用功。他成了精力異常充沛的工作狂,并且一直保持不變。

校長對這種翻天覆地的變化做何感想并未留下文字記錄。但溫蓋特是怎么想的我們卻可以知道。事后不久,他告訴德里克·塔洛克,“奔跑”事件讓他痛下決心,此生決不再受一群烏合之眾的擺布和侮辱。他堅信,為了杜絕這類事件,唯一的辦法就是要擁有權力。他面臨的問題是如何獲得權力。正當他苦思冥想之際,校長的訓斥突然擦亮了他的眼睛,他認識到,除非一個人受過教育,不僅是一般的教育,而且要擁有強大的思想武器,否則就不能出人頭地。所以他果斷決定改變自己的生活。他不再靠驚險小說和傳奇故事取樂,對學習也不再敷衍了事,他決心將來不僅要精通自己的專業(yè),而且要熟讀大師們的作品,從早到晚只要有時間他就讀書,憑借這種超人的刻苦,有朝一日自己一定會成為軍界的佼佼者,甚至還會成為世界政要。那時,他再也不用擔心那群烏合之眾了。

從他的言談話語中已經可以看出這種巨大的轉變。溫蓋特身上那種刨根問底的治學精神,更像一個牛津學子,而不是一個伍利奇的軍校生。他在陸軍軍官學校后期結交的一位朋友理查德·古德博迪(Richard Goodbody)回憶說,他常常大談特談柏拉圖、托爾斯泰和卡爾·馬克思的學說,立志要徹底改變人類及其生存環(huán)境。在學習上,他是一個喜歡爭論卻專心致志的學生,使其成為名將的戰(zhàn)略素養(yǎng)已經朦朦朧朧地顯現出來。但教官們很少注意到這些變化。他的朋友古德博迪饒有興致地談論起一件往事。他當時住在溫蓋特隔壁,一天晚上倆人走在通往宿舍的室外樓梯上,此時相鄰樓梯上的人要襲擊他們,具體是什么原因已經記不清了。他們圍住倆人并猛沖過來。頓時許多家具和物品被打碎,攻擊者憑借人數上的優(yōu)勢最終得手,屋子里一片狼藉,但是此前溫蓋特面對圍攻進行了長達一個半小時的抵抗,并且巧妙地阻止他們占據身后的樓梯,那是他本人和同伴撤離戰(zhàn)場的通道。溫蓋特有一種駕馭局勢所需的氣魄和天生的權威,他性情機敏、足智多謀,這些都給古德博迪留下了深刻印象,很久以后,他還堅持認為,溫蓋特很早就證明了自己是一個天才的軍人。

1923年夏季結束時,溫蓋特從伍利奇畢業(yè),成績尚佳,但算不上優(yōu)異,畢竟他開始發(fā)奮讀書的時間不長。1923年8月28日,他接到皇家炮兵的任命,到第5中型炮兵旅任職,駐扎在斯通亨奇(Stonehenge)附近的拉克希爾(Larkhill)。德里克·塔洛克就在附近的兄弟連隊任職。倆人在伍利奇還沒來得及發(fā)展起來的友誼,在這里開花結果,他們成為一輩子不離不棄的摯友。奇怪的是,倆人的交情始于那次讓溫蓋特感到義憤填膺且始終揮之不去的屈辱經歷。很多認識溫蓋特的人都說,他這個人一生極少記仇。德里克·塔洛克參與“奔跑”事件對他來說算不了什么。他介意的只是自己曾經被罰“奔跑”。

他在索爾茲伯里平原(Salisbury Plain)駐扎了三年時間,人生由此進入了一個無憂無慮、快樂逍遙的新階段,此后他再也未有過同樣的經歷。童年和青年時代長期困擾他的挫折、消沉和懶散從此一掃而空,突然間,他變得意氣風發(fā),盡情享受著不同以往的新奇生活。他把自己培養(yǎng)成為一流的騎手,而且他就住在英國一些最好的獵場附近。他在拉克希爾軍營安頓下來以后,立即開始縱情于騎馬、讀書和聽音樂。乍看起來有些奇怪,他沒有花同樣的心思在履行“軍職”上,不過,那是一個軍隊頹廢渙散的時代。德里克·塔洛克在回憶朋友的文章中寫道:“我并不是說他玩忽職守,而是說那個年代軍官的工作并不費勁兒。所有的雜役和營區(qū)勤務都交給戰(zhàn)斗部隊,加上繁重的海外服役造成人員短缺,諸如此類的問題徹底打消了許多年輕軍官的職業(yè)熱情。除了夏季短暫的訓練期以外,早操時,執(zhí)行雜役和勤務的人員被帶走后,剩下的人就屈指可數了。這些人通常也免于出操,去從事為花園除草、用白石灰水給營房刷墻圍等輕松的工作。高級軍官尚未從戰(zhàn)爭后遺癥中恢復過來,而上尉以下的年輕軍官很大程度上可以自行其是。”

在這種情況下,嚴格的軍事訓練被擺到次要位置,而溫蓋特的這段生活經歷不禁讓人聯(lián)想起瑟蒂斯(Surtees)[26]小說中的某些情節(jié)。

盡管他和朋友德里克·塔洛克都靠工資生活,很少有其他收入來源,但倆人毫不吝惜地縱情于最昂貴的消遣和狩獵。他們有自己的戰(zhàn)馬,此外,他們還與索爾茲伯里平原上其他許多喜歡打獵的軍官一起租用了兩匹馬,并將他們寄養(yǎng)在派特莊園服務周到的馬廄里,那里靠近多塞特郡邊界上的塞姆雷。倆人以前都沒打過獵,而對于那些從未參與過這項古老運動的人來說,狩獵比他們預想的需要更大的社交膽量。

30年前,狩獵的人都信守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即有些人可以打獵,另外一些人則不行。老百姓對此持有一套復雜的、令人費解的偏見,而這些不成文的規(guī)矩在軍人的傳統(tǒng)中更是表現得完全有悖常理。某些團的軍官打獵被認為是天經地義的事,而其他團的軍官則默默承認騎馬打獵與他們無緣。在炮兵部隊中,野戰(zhàn)炮兵旅的軍官打獵,而中型炮兵部隊的軍官不打獵,因此,當奧德·溫蓋特和德里克·塔洛克決定參加狩獵時(陸軍章程對此采取默許態(tài)度),野戰(zhàn)炮兵旅的軍官覺得他們受到了侮辱,對這兩個向上鉆營的小子大不以為然,擺出一副盛氣凌人的貴族派頭。25年后,德里克·塔洛克寫道:“大家都很幼稚……而我們很容易生氣,后來為此還發(fā)生了小小的流血事件?!?/p>

他們買不起狩獵專用的華麗的猩紅色獵裝和紅褐色帽子,用德里克·塔洛克的話說,他們“退而求其次”,穿上黑色外套(不合習俗),打扮得像個牧師或葬禮主持人,倆人都戴上自己僅有的一頂大禮帽。幸而他們的靴子擦得都很亮。他們并不知道該怎么做。德里克·塔洛克在回憶文章中說:“我們知道如何策馬揚鞭、縱橫馳騁,這就足夠了。我本人穿著祖父的白色馬褲,盡管質地很好,但剪裁得怪里怪氣。我們對打獵時應當如何叫喊沒有信心,聽起來與書本上寫的很不一樣,所以我們明智地保持克制,直到我們聽清楚別人怎么喊,還私下練習了一段時間。”11月的第一周,他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參加了在莫特康比舉辦的威爾特郡西南地區(qū)狩獵大會。那天的狩獵活動沒有記載,在《泰晤士報》和《西部公報》看來那根本不值一提。也許可以斷定那次狩獵活動毫無特別之處,但德里克·塔洛克回憶說,他和朋友騎馬走在回家的路上時,心情很是飄飄然。

只要他們各自養(yǎng)的兩匹馬狀態(tài)許可,兩位來自拉克希爾的黑衣騎手就盡可能參加狩獵活動。起初一段時間,倆人不緊不慢地跟在經驗豐富的騎手后面,很不起眼,但是春天前他們信心大增,狩獵期還遠未結束,他們不僅引起人們的注意,而且成為當地小有名氣的騎馬打獵好手。剛開始,溫蓋特就特別注重鍛煉獨自追獵能力,他一個人騎馬疾馳在多塞特郡和威爾特郡的鄉(xiāng)間,讓人聯(lián)想起米頓(Mytton)[27]的英雄時代。當獵犬遇到障礙向左或向右轉彎時,獵手們急不可耐、怒氣沖沖地爭論著如何盡快追上它們,溫蓋特往往會先快馬加鞭,領先大家一段距離,然后按照自己選擇的路線徑直追趕上去,一口氣越過鄉(xiāng)間的水溝、“樹籬”、沼澤、樹墩、柵欄等一切障礙。他的許多次眼花繚亂的大膽表演讓人難以忘懷,有一次,他騎馬穿行在矮樹墻間,前面遇到一個鐵床架,他策馬一躍跳過壕溝,把叮當作響的床架一起帶了過去。還有一次,獵手們止步于一個似乎不可逾越的障礙前,那是一段又高又厚的樹籬,溫蓋特發(fā)現一處可以跳過去的地方,但那里有一根大樹枝橫在上面。他決定碰碰運氣,于是大喊:“它會折斷?!彼岏R跳過樹籬,用身體把大樹枝撞斷。喜歡打獵的人也許很守舊,但他們欽佩那些敢于如此冒險的人,溫蓋特開始打獵生涯后不久,第一次發(fā)現自己是一個受大家歡迎的人,甚至贏得了那些時髦的野戰(zhàn)炮兵旅軍官們的尊敬,而他們以前是那樣不可一世。

不過,他的崇拜者們并非不加批評。他們總能找到毛病。他們不贊成溫蓋特對馬的冷酷無情,他殘忍的騎馬方式總是讓馬累得筋疲力盡,他們也不認同溫蓋特花樣翻新的驚人表演。他們說他騎馬時過于作秀。有時人們看到,他獨自一人騎馬在鄉(xiāng)間急馳,故意繞開筆直的大路,徑直沖向柵欄門,他不會為了節(jié)省馬匹的體力而打開柵欄門,而是直接跳過去。當然,翻身落馬對他是家常便飯。

他們剛開始打獵的時候,要費很大勁兒才能從拉克希爾營區(qū)趕到集合點。一起打獵的同伴,以及轉變態(tài)度的野戰(zhàn)炮兵旅軍官,有時允許他們搭便車,但大多數時間他們必須自己解決交通問題,靠的就是一輛道格拉斯牌輕型摩托車。倆人騎這輛摩托車跑20英里趕到派特莊園取馬,然后再騎馬前往集合點。然而,狩獵期開始數周后,摩托車的低速檔出了故障。他們沒錢修理,這意味著道格拉斯摩托車再不能爬坡了。遇到陡坡,他們只能推著沉重的摩托車上山,山外有山,越推越重,到了山頂后他們再發(fā)動摩托車。遇到緩坡,可以省點勁兒,后座上的人下來,另外一個人開車往山上沖,幸運的話可以一直開到山頂,那個走在后面的人則氣喘吁吁、步履蹣跚地徒步上山。到了下一座山,兩個戴著大禮帽的人再交叉換位,重復前面的做法。他們最討厭懷利至貝克的一段長距離山路,從山腳下到山頂足足超過2英里。我們時常對古時狩獵愛好者的堅韌表示驚嘆,他們風雨無阻,騎馬走很遠的路到達集合點,打一整天獵,天黑后再騎馬回家,但是我們同時代的這兩位英雄去打獵的往返途中竟然有一半以上的路程要靠步行,這是多么令人欽佩!

夏季的第一個狩獵期過后,溫蓋特從叔祖父那里繼承了一筆2000英鎊的遺產,他立即將這筆錢的大部分用來購置馬匹和汽車。馬的名字叫“塔特斯”(Tatters),此馬是以最不正規(guī)的方式買來的,甚至事先都沒看上一眼。事情是這樣的,有一次,溫蓋特聽一位軍官同事當眾說,他在愛爾蘭的叔父正要出售一匹他特別推崇的馬,價錢低得可笑,溫蓋特聽說后興奮不已。他立即安排馬夫去愛爾蘭買馬。溫蓋特給了馬夫一筆旅費,又另外多給了100英鎊,他對馬夫說:“這是地址,在西米斯的巴倫斯頓。到那兒去把馬帶回來。”一個星期后,馬夫牽著“塔特斯”回來了,這匹馬后來成了西部地區(qū)的明星。與他所做的大多數交易不同(溫蓋特不諳此道),這次交易極為成功。

購車的經歷就遠沒有那么成功了。與買馬不同的是,汽車價格昂貴。那是一輛白色的豪華賽車,樣子十分招搖,不過已經老掉牙,差不多不能用了,開車人的駕駛技術也不老練,因為教溫蓋特開車的塔洛克自己也是最近才學會駕駛,而溫蓋特剛一入門就盡可能把車開得飛快。此后他每次回憶起那段往事,總會大談自己當時如何興奮地超速行駛,讓不幸的同路人大驚失色。他開車與騎馬一樣,都追求最快的速度,根本不顧路上的危險,一心只想著快點到達目的地。最刺激的是,第一輛汽車剛買來的時候低速擋和離合器都壞了,路上遇到車時根本停不下來。對溫蓋特來說,這輛汽車帶給他無窮無盡的快樂,而通常作為乘客的塔洛克卻稱其為涂著白色油漆的墳墓。

關于溫蓋特如何使用遺產,還有一件事值得一提。他借給一位軍官同事100多英鎊,大多數情況下這只是變相的饋贈。這不僅僅是出于年輕人輕率的慷慨,也是溫蓋特的個性使然。溫蓋特很有理財頭腦。他一生中從未因囊中羞澀而限制自己的需要,也從未出現過債臺高筑的情況,而且只要手頭寬裕,他總是樂善好施。他在金錢問題上決不小氣,在一張當時用拉克希爾的信箋紙寫成的欠條上,開頭這樣寫著“你好—向你要3英鎊……”這也許可以說明一切。

秋天又來了,與第一個狩獵期相比,兩位友人都換了更好的坐騎。溫蓋特自己有兩匹馬,即“塔特斯”和“火紅”,德里克·塔洛克有一匹“上了年紀的純種馬,綽號是‘單身漢’”。很快,倆人聲名遠揚,狩獵范圍也擴大了。第二個狩獵期,他們開始到波特曼鄉(xiāng)間打獵,就在多塞特郡的布蘭德福德附近。狩獵隊的負責人是威廉·布朗上校,人稱比爾·布朗,他和妻子對兩個年輕人頗有好感,經常邀請他們住在家里參加周末狩獵。波特曼鄉(xiāng)間的許多地方因為水網發(fā)達而不適合騎馬,這恰恰讓溫蓋特神奇的觀察能力得以充分展現。打獵過程中經常出現這樣的情況,獵犬們在河邊來來回回尋覓著,領頭的獵犬會先游到對岸尋找獵物的蹤跡,爾后帶領其他獵犬繼續(xù)追蹤。此時,狩獵隊的負責人會率領仆人和其他獵手騎馬飛奔到最近的橋梁(通常離得很遠),但當他們追上獵犬時,經常發(fā)現溫蓋特已經獨自騎馬過河,正在帶領獵犬追趕獵物。由于童年時代經常在鄉(xiāng)間閑逛,玩“洛道夫”打仗游戲,溫蓋特對自然界的蛛絲馬跡有著獨特的觀察和領悟能力,他不無驚奇地發(fā)現自己能憑借河水的顏色和流速找到可以涉水而過的地方。當有人問及此中訣竅時,他總是說自己也講不清楚,或者說他也無法準確描述流速和顏色的差異,這只是一種難以言傳的本能。雖然他有時候也會躊躇不定,但他很少在渡河問題上犯錯誤,據多塞特的農戶說,溫蓋特至少在斯陶爾河上發(fā)現了兩處不被人所知的淺灘,還在溫特本河、德弗爾小溪,以及流經比爾里吉斯的河流上發(fā)現了其他幾處淺灘。波特曼農村的獵戶們給溫蓋特起了一個綽號,叫“水獺”。

多年以后,溫蓋特成為英國家喻戶曉的英雄,報紙總是喜歡將他比作兇猛、嚴厲、不茍言笑的克倫威爾,對此上校和布朗夫人感到驚訝不已。在他們的記憶中,溫蓋特是一個快樂的年輕人,對戶外生活充滿熱情,說話很風趣,每次打獵回來與大家一起用完茶點后,他最喜歡做的事情是與小孩子們一起玩耍,給他們講離奇的冒險故事。

1925年春季狩獵期即將結束時,來自拉克希爾的兩位騎手決定要將狩獵運動推向一個新階段。德里克·塔洛克說:“我們突然發(fā)現自己戰(zhàn)戰(zhàn)兢兢(主要是我)地出現在威爾特郡西南地區(qū)賽馬會上,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個五短身材的發(fā)令員,他騎著一匹體格比自己還粗壯的矮腳馬,參賽者跟在他后面魚貫而入。沒人看好我們:奧德的賠率是15比1,我的賠率是33比1,我們都是毫無希望取勝的人?!笨邕^第一個障礙后,有人將塔洛克的名字劃掉,暫時把他排除在外,不過,溫蓋特從一開始就是有力的競爭者,令在場所有人感到震驚的是,溫蓋特以領先兩個馬身的優(yōu)勢贏得了冠軍獎杯,這是他第一次參加賽馬會。德里克·塔洛克最終得了第三名。越野賽馬季節(jié)結束前,溫蓋特和塔洛克各自贏得了其他一些比賽,兩年后他們成了西部地區(qū)有名的“紳士騎手”。讓溫蓋特在比賽中大獲成功的主要不是“塔特斯”,而是一匹叫“克拉倫斯”的馬。溫蓋特在一次越野賽馬會上看到“克拉倫斯”閃電般的起跑,就立即決定將它買下。“克拉倫斯”的起跑是那樣神速,溫蓋特堅信它擁有戰(zhàn)勝對手的加速能力。由于多次嚴重犯規(guī),“克拉倫斯”在賽馬場上已經無人問津,可正是這頭帶著鐵嚼子的怪物贏得了1926年和1927年的蘇布爾坦杯。溫蓋特的成功給自己帶來了新問題??梢韵胂?,從一個普利茅斯兄弟會成員迅速轉變?yōu)橐粋€杰出的障礙賽騎手,并不完全符合家庭的傳統(tǒng)觀念,然而,母親還是難以拒絕分享兒子的勝利果實。他總是把獎品保存在戈德爾明的家中,而溫蓋特夫人曾經對一位來訪者這樣說:“我不贊成賽馬,但奧德現在樂此不疲,好吧,畢竟他拿回了獎杯。”

當時陸軍還保持著騎兵情結,他們相信馬術可以作為軍事訓練的一項輔助課目,用約羅克(Jorrocks)[28]先生的話說,這項運動承載著“戰(zhàn)爭的全部榮耀,卻沒有戰(zhàn)爭的罪惡和八成的危險”。溫蓋特在打獵和賽馬上的成功讓他在事業(yè)上提前獲得了回報,1926年1月,他被挑選參加在北安普敦郡的威登組織的馬術訓練班。這是英軍最好的馬術學校,照理說溫蓋特應當感到榮幸,因為該校通常不接受中型炮兵部隊的軍官。即使他真的感到榮幸,他也未表現出來。一旦身處時髦的騎兵軍官中間,他內心沉睡已久的反叛精神就會再次蘇醒。他故意制造轟動效應,而且達到了目的。他帶在身邊的一只阿爾薩斯母狗在宿舍里產下了小狗,讓校方感到非常為難。他藐視教學,不斷制造麻煩。威登是古典騎術的示范和培訓基地,溫蓋特從一開始就公然違反規(guī)定,更讓教員氣得發(fā)瘋的是,他竟然表現非常出眾。剛開課不久,按一般人的看法,他還處在馬術學習的入門階段,因為他了解到在某個馬術訓練學校,跳躍訓練已經全面接近奧林匹克馬術表演的要求,于是就要求試試“奧林匹亞跳躍”。獲得同意后,他表演了極具個人風格的跳躍,那是他和“塔特斯”在西部地區(qū)馬術表演中演繹出來的。正統(tǒng)的跳法是騎馬慢速小跑10碼左右后跳過障礙,爾后騎馬中速離開障礙;但是,溫蓋特更喜歡類似“維也納學院派”的跳法,始終不把馬帶出慢速小跑。讓教員又欽佩又氣憤的是,他竟然以這種既不正統(tǒng)、也不雅觀的方式,干凈利索地完成了“奧林匹亞跳躍”。

1月是狩獵的黃金季節(jié),他和威登馬術訓練班的其他軍官一起在英國最時髦的狩獵區(qū),盡情享受著打獵的歡娛。他處處標新立異,別人身著紅色獵裝,他卻穿著黑色外套;別人衣著考究,光彩照人,他卻戴著壓得變了形的大禮帽,衣衫不整,蓬頭垢面;別人舉止有度,沉默寡言,他卻動輒發(fā)怒,言語粗俗。然而,與在威爾特郡西南地區(qū)的情況一樣,他的勇敢精神很快扭轉了不利的輿論。北安普敦郡到處都是樹墻和柵欄,為了顯得高人一籌,他專門跳鐵道路口的欄桿。在酷愛騎馬的上流社會,他本來很容易交到朋友,然而他卻始終站在眾人的對立面,寧可受人冷落。他樂于在騎兵軍官中間熱情頌揚卡爾·馬克思的理論,經常在午餐時間發(fā)表長篇大論,有時甚至是枯燥乏味的獨白,特別是當他穿著像樣的獵裝時,就顯得更不安分。他總算有了白色馬褲,但只此一條,他不愿錯過可能參加的任何狩獵活動,由于擔心馬褲因頻繁洗滌而縮水,所以晚上從打獵地點回家的路上,他就讓仆人用力擦掉馬褲上的污點,然后涂上白粉,他這樣做時從不脫掉褲子。他變本加厲地刁難教員,拿一些現學現賣的知識向他們提問,故意表現出高深莫測的樣子。他從不按課本上的標準答案回答問題,在畢業(yè)考試上有一道題目要求解釋“與馬合拍”,他回答道:“最恰當的定義就是不謀而合,看似自相矛盾,實則大有玄機?!毙7綄⑺暈橐粋€麻煩,但也承認他有過人之處。1926年7月,學校授予他馬術教員資格證。他接受資格證時顯得很不情愿。校長在訓練班結業(yè)時問他下一步有什么打算,他說自己打算學習機械化運輸,“為的是去除一身的馬臭味”。

下面是德里克·塔洛克講述的最后一個有關打獵的故事。有一個星期,溫蓋特和塔洛克住在布蘭德福德的王冠酒店(Crown Hotel),溫蓋特從星期一到星期六每天都出去參加狩獵活動,他輪換著騎自己的戰(zhàn)馬、“塔特斯”、“火紅”和一匹租來的馬。星期五那天,溫蓋特騎著租來的馬一個人出去參加狩獵。那天,塔洛克因為有事留在布蘭德福德去不了,下午早些時候,塔洛克驚訝地看見自己的朋友走著回來,手里抱著馬鞍和馬鐙。溫蓋特看上去很沮喪。他解釋了事情的經過:在一次快速追獵過程中,獵犬嗅到獵物強烈的氣味,緊追不放,獵手們突然被一段高大的鐵絲網攔住了去路。像平時一樣,大家你一言、我一語,亂哄哄地爭論著應當怎么辦,溫蓋特還是以他特有的方式解決問題。他脫下外套像曬衣服那樣把它掛在鐵絲網上,掉轉馬頭向后跑了幾步,然后催馬加速縱身一跳,從掛衣服的地方跳過了鐵絲網。沒有人跟著跳,大家很快找到一個可以通過的門,或者是缺口。要是溫蓋特不那么莽撞,他跳過鐵絲網后,本來應當先下馬,然后再從鐵絲網上取回衣服,可是他偏偏要騎著馬直接去拿衣服,然后把韁繩放在馬脖子上,就坐在馬鞍上穿衣服。馬突然受驚而狂奔起來,騎手就像拜倫筆下的英雄馬捷帕(Mazeppa)那樣在馬背上拼命掙扎[29],兩只手被衣袖纏在一起,后來溫蓋特從馬屁股后面滑下來,重重摔在地上,把馬鐙從系留環(huán)上拽了下來。據德里克·塔洛克說,那匹馬很長時間沒有找到。

這段生活充滿了狩獵、賽馬、瘋狂的歡宴和招待晚會,充滿了狩獵舞會和馬術表演,也充滿了小地方的歡樂、魅力與荒唐,還有一次不成功的月光障礙賽,盡管生活如此豐富多彩,但在溫蓋特心中嚴肅的生活目的正在形成,這一點日后會看得更加清楚。溫蓋特一生從未遠離過書籍。我們一定可以想象,他經常在馬鞍上度過一整天后,回到拉克希爾,還要花幾個小時博覽群書,通常是哲學和政治理論方面的書籍,有時苦讀之余,他也會換換腦子,用留聲機聽聽偉大作曲家的音樂,主要是貝多芬、莫扎特和瓦格納的作品。他從未忘記自己的遠大目標:要精通全世界的大學問,使自己成為當代“完美之人”。溫蓋特在拉克希爾時期的朋友,經常發(fā)現他在喧鬧的場合中目光冷漠,仿佛專注于某種神秘的思考。在伍利奇經歷了突變后,溫蓋特再未發(fā)生大的變化。在這心滿意足、盡情享受的三年時光里,如果說有什么證據能證明他內心深處存在著莊嚴的思考,那就是在他身上剛剛顯露出來的強烈的征服欲,那是一種讓人夜不能寐的雄心,將會帶他去向世界上一個偉大的地方。年輕本身就意味著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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