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人去打天下”
張治中被分發(fā)到安武軍的一個哨所(連隊)見習,駐地在安徽蒙城的一個小鎮(zhèn)。小鎮(zhèn)之哨留給張治中的第一印象,就是想象不到的落后與無知。這里的哨官(連長)、哨長(排長)都是老粗,一切都是粗放式經(jīng)營,平時談不上有什么教育訓練。張治中見習期間,終日無所事事,只有看書散步而已,日子實在是過得平淡無聊。不過,老粗們興之所至,有時也叫學生官上上課,或是畫一幅防剿土匪的地形圖,或是做一個警戒配備計劃等。張治中等人自然是手到擒來,很輕松地完成了。但在老粗們看來,無不嘖嘖稱奇、大開眼界,佩服得了不得。言語之間,對他們也就更加尊崇客氣。
小鎮(zhèn)之哨留給張治中的第二印象,就是想象不到的野蠻與殘酷。士兵小有過失,哨官立命將其按倒在地,操起軍棍,劈頭蓋臉地就是一陣亂打,不打得士兵頭破血流,絕不罷休。一次,哨官覺得一個小頭目看著礙眼,喝命開打,頓時,屁股上、大腿上,一塊肉一塊肉地橫飛,小頭目狂嚎慘叫,其狀不忍目睹;而觀打之人,無不膽戰(zhàn)心驚、嘆氣腿軟。
小鎮(zhèn)之哨留給張治中的第三印象,就是想象不到的腐敗與愚昧。每天,官長除了賭錢,還是賭錢,吃過飯,桌子一拖,說是開賭,好像上課出操一樣,雷打不動。張治中等人既不能有任何反對的表示,又不愿與之同流合污,閑極無聊時,也就站到他們身后“觀戰(zhàn)”。
對于張治中等軍校見習生來說,這真是一個絕妙的諷刺。當初,為了追求民主、自由與進步,為了抵制那四十軍棍,保定軍校的學生曾經(jīng)鬧出那么大的一次風潮?,F(xiàn)在,這些自命不凡的驕子們,面對這里的無知、野蠻和腐敗,面對成百上千的軍棍,竟然不敢公開發(fā)出一句譴責,更不敢公開出面制止。當初,他們蔑視權(quán)威,蔑視專制,不要說低能校長王汝賢不在他們眼里,就是威風不可一世的袁世凱,他們也敢橫眉冷對;而現(xiàn)在他們面對的只是幾個老粗哨官,就已經(jīng)噤若寒蟬、誠惶誠恐;武昌預(yù)校的那種指點江山的抱負沒有了,保定軍校的那股激昂慷慨的豪情也沒有了,有的只是可怕的麻木、平庸和墮落。革命不是成功了么?皇帝不是推翻了嗎?為什么這里的一切,都還與君主專制統(tǒng)治下的封建時代無異?在安徽蒙城的那個小鎮(zhèn)之哨,張治中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渺小與無能,更感到過去那些抱負的不切實際與口號的空洞蒼白。張治中深深地陷入彷徨與苦悶之中,他只盼著六個月的見習期早日期滿,能另尋一個出路。
然而,張治中終于沒有等到這一天,等來的卻是各省督軍造反的消息。1917年夏,大總統(tǒng)黎元洪與內(nèi)閣總理段祺瑞發(fā)生府院之爭。段總理主張對德宣戰(zhàn),黎總統(tǒng)不贊成。段兼陸軍總長,得到“有槍階級”的擁護;但是,黎有國會支持,兩院拒絕通過段案。內(nèi)訌是愈演愈烈了,終于到了不能調(diào)和的一天,黎總統(tǒng)下令免去段總理職,段總理則嗾使“有槍階級”鬧事。于是,各省督軍紛紛宣布獨立,逼黎總統(tǒng)解散國會,恢復(fù)段內(nèi)閣。有“辮帥”之譽的安徽長江巡閱使張勛看出這是一個復(fù)辟帝制的機會,乘機上演了一幕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丑劇,打出調(diào)停黎、段之爭的旗幟,由徐州擁兵入京。安徽督軍倪嗣沖也想火中取栗,宣布誓師北伐,統(tǒng)率他的爛隊伍北上“勤段”,張治中所在的那個小鎮(zhèn)之哨也接到了奉命開拔的命令。
張治中再一次站到了一個人生的十字路口:若隨安武軍北上,不啻是加入了督軍造反陣營,無疑是附逆之舉;況且,跟著這種爛隊伍走下去,拋棄理想,自毀前程不說,也是對生命的不負責任??墒?,如果要離開這支爛隊伍,勢必得不到批準,而且一樣會有生命危險;再說,離開隊伍之后,又能到哪里去呢?這幾天當中,張治中真是痛苦極了。
反復(fù)權(quán)衡利弊的結(jié)果,張治中終于下了最大的決心,上策還是一個“走”字,先脫離這個爛隊伍再說。于是,張治中以請假休息作掩護,偷偷溜到蚌埠,再換乘火車,直奔上海;到了上海之后,這才寫信回去,聲稱不能再回營了。據(jù)后來有人告訴張治中,營里接到張治中的信,曾通過北京陸軍部,對他予以通緝。
這是張治中一生中具有重大意義的第三次選擇。第一次是脫離呂德盛號貨棧,主動放棄了高級伙計的生活,走上了到處求學的流浪生活;第二次是脫離了揚州巡警所,主動放棄了晉升巡長的希望,走上了投身辛亥革命的斗爭生活;第三次就是這次主動脫離安武軍。后來的事實證明,一起到安武軍見習的保定學生共有40 多人,毅然出走的只有張治中一人最終奔赴廣東,投身南方革命去了。其余的同學都被安武軍拖下了水,不是死于非命,就是活于非義,大都成為反動落后勢力的殉葬品,實在可惜。
張治中毅然脫離安武軍的實踐證明,在歷史的緊要關(guān)頭,一定要慎之又慎,要有自己的判斷和主見,不能糊里糊涂,隨其波逐其流,為落后勢力去做無謂的犧牲。張治中的成功,正在于他不是一個身體發(fā)達、頭腦簡單的丘八,而是一個具有敏銳的政治洞察力和判斷力,善于在關(guān)鍵時刻把握自己命運的政治軍人。
張治中抵達上海,從南北方面分別聽到兩個消息。北方的消息是:張勛入京復(fù)辟后,段祺瑞在馬廠誓師,趕走辮子軍,贏得“再造共和”的美名,卻反對恢復(fù)國會;南方的消息是:孫中山在廣州召開非常國會,依靠滇、桂軍事力量,成立“軍政府”,與段氏的北京政府分庭抗禮,力圖恢復(fù)《臨時約法》和國會,史稱“護法運動”。
張治中沒有任何猶豫,便決定去廣東,參加革命的護法運動。
巧合的是,張治中在滯留上海期間,正好遇到了“三圣七賢”陣營的同學郭孔彰。郭準備與張同赴南方護法,不料卻被張制止了。張的理由是:南方的革命未必有絕對成功的把握,不幸而失敗,豈不是被“一網(wǎng)打盡”;其實,兩個人何必都在一棵樹上吊死,四川這么大這么重要的地方,郭回到原籍發(fā)展,不患英雄無用武之地。如果“各人去打天下,無論哪一個有了成就,將來再會合起來干一番事業(yè),豈不最好”!郭見張說得振振有詞,也就同意了。
孰料此次分手,竟成永別。郭回到四川當營長,日后消息傳來,郭不幸陣亡于遂寧。張治中為之追悔莫及,哀痛莫名,認為以郭的學問、人格和抱負,其成就或許在自己之上,真是“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其實,也不能說張的主張不對。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第十一期同學蔣介石和張群從日本回國,保定軍校第二期同學熊式輝、劉峙、陳繼承在畢業(yè)之后,都曾有“分途打天下”的奮斗策略,以免一損俱損??梢?,在當時,這是許多有野心的年輕軍人的一般風氣,只是郭同學命運不佳罷了。郭氏死后三年,張到四川,曾哭奠故友墳?zāi)?;?0 年后,張再入四川,復(fù)為之修墓立碑,撰文志哀。
郭同學回師四川,沒有能打下一片天下;張同學出師廣東,也沒有能打出一個地盤。張治中到了廣州之后,先是等候錄用,但是并沒有結(jié)果。一等再等之下,連吃飯也成問題;后來總算隨幾位江西籍的保定同學,來到江西籍旅長伍毓瑞的滇軍第四師第八旅,掛了一個旅部上尉差遣的名義。所謂“差遣”,也就是“備取”的意思,閑職一個。不過,備取的次數(shù)多了,也就慢慢地看出了一些門道。備取期間,張治中發(fā)現(xiàn)旅部勤務(wù)兵大都無所事事,靈機一動之下,決定對這些勤務(wù)兵施以訓練。于是,先是三四人,繼之五六人,漸漸地竟達到四五十人之多。一段時間的訓練之后,這些勤務(wù)兵知進退、懂禮節(jié)、精神好、有紀律。旅長伍毓瑞看了,大為開心,下令再湊合六七十人,編成旅部警衛(wèi)隊,交張治中訓練。不用說,張治中被派為隊長,“備取”而成“正取”了。雖說旅部警衛(wèi)隊是一支烏合之眾,然張治中卻是第一次統(tǒng)率隊伍,也是他開始練兵的發(fā)端。
不久,滇軍第四師加盟孫總理發(fā)動的征閩戰(zhàn)役,張治中隨伍旅征戰(zhàn)福建。是役,張治中指揮靈活,頗得伍旅長賞識,次第由隊長而連長,再由連長而營長,成為伍旅的一員大將。征閩戰(zhàn)事結(jié)束,滇軍第四師改編為援贛第四軍,張治中這一營次第駐防詔安、梅縣、潮州等地。但因廣州方面的桂系軍閥陽為護法,陰為專權(quán),以武力強迫改組軍政府,改大元帥一長制為合議制,迫使孫總理憤辭大元帥職,第一次護法運動失敗。據(jù)此,桂系調(diào)動大軍,乘勢解決駐粵其他各軍,一夜之間,將駐防潮州的援贛第四軍包圍繳械,活捉滇軍所有官長。幸而桂系法外施仁,網(wǎng)開一面,宣布官長一律解職,強迫上船,禮送出境。這是發(fā)生在1920 年的事情。前后算起來,張治中這次客串滇軍計三年有余,除了增長了不少練兵、打仗方面的實踐經(jīng)驗之外,其他方面一事無成。
潮州繳械,幸而生還,張治中似乎還不死心。他從汕頭回到上海,還是不斷打聽廣東方面的情形,希望能再度赴粵發(fā)展。幸得一位叫羅天骨的四川朋友,介紹張到呂超的川軍第五師工作。川軍呂師是一支與孫總理保持密切聯(lián)系的部隊,郭孔彰當年就是在這個師不幸陣亡的;師長呂超為保定陸軍速成學堂畢業(yè),為張治中的前輩學長。因著這幾層原因,張治中決定接受羅的提議,來到四川綿陽呂師,被委為師部少校參謀。比起三年前初任滇軍第八旅上尉差遣來說,總算是進了一步,這是令張聊以自慰的地方。
實在說起來,張治中也真是沒有運氣。當時的四川,正是一個群雄并起、蜀中大亂的戰(zhàn)國年代,“有槍就是草頭王”,那是一點不錯的。張治中入川伊始,正是呂超聯(lián)合唐繼堯發(fā)動“倒熊(克武)運動”的時候。唐是川滇黔聯(lián)軍總司令,大西南的“一號人物”,駐地重慶;熊任四川靖國軍總司令,大四川的“一號人物”,駐地成都。大四川的“一號人物”不敵大西南的“一號人物”,熊總司令很快被趕出成都,論功行賞,唐總司令拔呂師長為川滇黔聯(lián)軍副總司令、川軍總司令,呂超又成為大四川的“一號人物”。于是,張治中隨著這位呂副總司令,從綿陽來到成都,榮升副官處總務(wù)科科長。
但是,在成都,張科長的板凳還沒有坐熱,熊部大將劉湘就已經(jīng)率領(lǐng)川軍第二軍打來了,滇軍不能支持,只好落荒而逃,劉湘又成為四川的“一號人物”。滇軍逃走了,劉湘不肯放過呂超,繼續(xù)對呂軍窮追猛打。這一次,張治中可是吃夠了苦頭。隨著呂超的殘兵敗將,張治中一退簡陽,再退瀘州,三退重慶。呂軍一路猛退,劉軍一路猛追。到了重慶,呂超還想率殘部潛逃川東山區(qū),伺機再謀發(fā)展。不過,以張治中的軍事眼光,已經(jīng)看出呂軍這堆“死灰”難以“復(fù)燃”了;再說,自己一個外籍人人生地不熟的,一旦呂軍被劉軍剿散,自己何以圖存?于是,張趁勢向呂超提出:“我可以回去吧?”呂覺得張這樣跟著走下去,也是一個贅疣,也就允許了。張當即從重慶乘船,揚長出川。第一次入川,就此鎩羽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