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愛

TT：

有些電影看過之后，會還想著它。某個場景，某個表情，一個念頭忽然就轉(zhuǎn)到它那里去了。這個冬天我看了好幾個電影，邁克爾·哈內(nèi)克的《愛》是最讓我念念不忘的。

安娜和喬治是一對音樂家老夫婦，妻子安娜先是中風，半身癱瘓，漸漸神志不清，失去語言，丈夫喬治愛她，陪伴她，照料她，最后，用枕頭悶死了她。開煤氣自殺了?！@樣子的陳述真是痛苦悲慘，觸目驚心。然而這個電影卻在看的過程中并不讓人覺得多么地痛苦，相反，一種溫柔真摯的東西是能與痛苦與死亡相對峙的?！皭邸焙苌倌鼙槐磉_得如此清晰，像是冬天的一棵樹，葉子落盡了，枝丫指向藍天，以一種幾何般毫無瑕疵的方式呈現(xiàn)它的美。在它那樣的清晰里，沒有任何的做作與僵硬，因為每一根枝丫都是在歲月里慢慢生長出來的。

看過整個電影后，我又去看電影的開頭。兩人一起去聽音樂會，散場，交談，坐地鐵回家，回家時發(fā)現(xiàn)門鎖被動過了，年老的安娜還是流露出天真的神氣，怎么會有這種事兒呢，喬治表現(xiàn)出男人對社會的了解，有人想進來偷東西啊，誰家已經(jīng)被偷過了。然后進了屋，喬治體貼地讓安娜脫下外套，幫她掛上。安娜還在想著音樂會呢：剛才那些十六分音符彈得真好啊。喬治說，我還想喝一杯，安娜說，我要睡了，喬治還說，我要一杯，安娜說，你自便。喬治沒轍，他像個還在追求女孩子的少年一樣，守在門口對安娜說：我覺得你今天真美。安娜覺得他真嘮叨呀！

TT，真美好不是嗎？他們一起生活了幾十年了，可他還是那樣戀慕她，寵愛她，她的青春早已消逝了，可她依然美，眼神明亮，脾氣里有專業(yè)養(yǎng)成的嚴厲，可身上還是有被保護得很好的少女氣息。但她有點兒無視自己的美，或者不膩在談戀愛上頭。她說起“十六分音符”時的神情是最美的，那是她的專業(yè)，精神的所在。葉芝那種詩說：“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只有一個人愛你朝圣者的靈魂?！痹诎材壬砩?，有一種隱約的對肉體和生活的淡然，她對肉體與生活追求的是“有尊嚴”的方式，精神上的美才是她的著重點。這在后來學(xué)生來探病的那一節(jié)也有所體現(xiàn)吧。

喬治與安娜的生活是一種接近理想的生活：人作為萬物之靈長，如果能在物質(zhì)上達到這樣允裕，思想上達到這樣深刻，藝術(shù)上達到這樣精湛的話，兩個人之間是以什么樣的方式愛著呢？他們的持久的愛是很古典的，但又有一種現(xiàn)代的結(jié)構(gòu)——就像他們的公寓一樣，是一個有寬大門廳的舊式公寓，里面的布局很合乎他們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需求與趣味。廚房很小，還放著兩人一起用餐的小小的桌子，是最緊密的生活空間。起居室非常大，兩面墻的書，窗下的鋼琴、沙發(fā)和桌椅，是他們共享的舒適的公共空間， 這個起居室是個可以接待訪客的起居室，他們的生活還是保持著很大的開放性。臥室有兩間，安娜生病后，有天晚上一定要自己睡，不用喬治陪著她，喬治另有一間很小的臥室，床邊上方是一排書，電影里也出現(xiàn)過，可見就在平時，他們相依為命的共同生活里，還是有讓各自保留自我的“自己的房間”。

TT，這個空間呈現(xiàn)的是一種自我與愛如何并存，日常生活與精神生活如何流通的方式。愛是極為深重的，然而沒有自我，愛也無從附麗。安娜有著一個特別鮮明的自我，這個自我似乎是喬治無論如何愛護也不肯屈服的。她右邊身體不能動了，但她還是要一個人待在房間里，用左手拿書，把書支在身上，用一只手翻書，她讀進去了，于是，像是進入了一個精神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上，她還是完整的，自己一個人就行的。

在安娜那里，愛是不能取代尊嚴的，尊嚴又意味著什么呢，意味著可以自己為自己負責。她的美，正在于她不是那種“你愛我，你就得照顧我，負責我”的女人，而是那種絕不愿意放棄自己，她是那種“你愛我，就得讓我還是我自己”的女人。

婚姻生活中兩個相愛的人，分享并分擔著日常生活的每一個層面，共同的興趣、家務(wù)、孩子、好心情與繁難之處，在時間之河順流而下，累積起深厚的了解與眷戀，似乎真的可以“一直幸福下去的”，直到離開這個塵世。但“離開”的方式并不是自我能決定的。就像門鎖意外撬開一樣，災(zāi)難突然來臨。命運沒有給安娜一個平靜的離開方式，它用的是一種特別殘忍的方式：剝奪你，剝奪你的肉體，精神，給你痛苦，最后連讓你表達痛苦的能力都剝奪。

這種殘酷無情的東西是疾病，是時間之河中一個兇險的旋渦。當安娜忽然掉下去時，她希望還能保持自己的尊嚴，她是只有半邊身體能動還要讓自己保持平衡與尊嚴的人。但是疾病讓她感到了焦灼，當她不得不坐在輪椅上時，她把輪椅開得飛快，轉(zhuǎn)圈，在狹窄的前廳困獸猶斗。是她自己一開始就拒絕去醫(yī)院的，她不愿意把自己的肉體與所剩下的時間交給一個機構(gòu)，雖然這個機構(gòu)的“專業(yè)性”可以讓包括子女在內(nèi)的其他人都感到不那么恐怖。

她想自己承擔，她自己的老、病、死。但她的生，她的肉體，意志，情感，精神，都已經(jīng)越來越不能與病痛對峙、抗衡了。喬治讓她喝水，和她說話，他在挽留的，是一個痛苦的靈魂的碎片？這個碎片忽然發(fā)怒了，把水吐出來，這是倔強的她的抗議？她不是不想活著，但她已經(jīng)被剝奪了生的所有樂趣——而死的痛苦過程，是沒有人，包括喬治在內(nèi)，能與她分擔的。無論喬治有多么好，但此刻病床上的她，依然是徹底孤獨的，她已經(jīng)落入旋渦了，只有她一個人在旋渦里，真正感受到身體與精神的分崩離析。

TT，我覺得安娜是一個內(nèi)心堅定的人，因為堅定，她就算在最痛苦的時候，也不愿意乞憐于他人。然而越是一個完整的、自強的人，越是在這種完整性喪失時，感到特別的痛苦吧？而且這種喪失如同深淵，越來越黑暗，意識幽微掙扎，痛楚無邊無際。當她還能自己拿一本書看時，她會嘗試著去接受這種狀態(tài)，然而這種狀態(tài)卻只是一個起點，她最終還是被逼到一個認輸?shù)奈恢?。她憤懣地吐出喬治喂給她的水。她尚存的一息確實是絕望了。

喬治看著這一切。他沒法把她從旋渦里拉出來，他最終將她悶死，是個哈內(nèi)克電影里常出現(xiàn)的大動作。但就算沒有這么個動作，安娜也會以別的方式死去?；蛘咄硪欢螘r間。喬治與病床上的安娜“爭吵”起來，然后他吵輸了，大概像以往那樣：那就由你吧。他讓她走了。然后他也跟著她走了。

真希望在終于離開“沉重的肉身”后，真有另外一個世界，喬治和安娜，還能一起去聽音樂會啊。

TT，日常生活與深淵只有一線之隔——到底有沒有這一線也很難說。落入深淵的痛苦，是自我與他人的最嚴明的分界線，因為他人是無法真正感受與分擔的，不管怎樣的親人，戀人。然而在喬治身上，我依然能看到一種安慰，他的愛是塵世之愛里最好的那一種。

看過電影后我去查了下導(dǎo)演邁克爾·哈內(nèi)克的年齡，他1942年出生，七十一歲。這個電影把那種隱忍的痛苦與恐懼拍得既平靜又鮮明，是哈內(nèi)克一向的長項，但這個電影不讓人絕望，放手是一種解脫。而這個電影里的放手，不是一句廉價的推托，而是安娜與喬治用他們所有的痛與愛換來的。是在這個世界上活過的人，對生命的一種選擇。

寫到這里。

七七，
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