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投筆從戎
兄弟團聚后,大哥開平把他假期在糧食部重慶倉庫抄寫公文的臨時工作,讓給了弟弟。比開平大不了幾歲的小叔祖父作為長輩,委婉規(guī)勸章開沅以后要“安分守己”,不要再惹出什么事端。章開沅覺得自己確實給家人帶來太多麻煩,就謹記長輩的教誨,安安分分地抄寫公文,并在工作之余重新享受讀書的快樂。倉庫附近有家新開而且規(guī)模很大的書店,里面有許多新譯的外國文學作品。每天下班以后和周末整天,章開沅就沉迷地泡在書店里,除了俄羅斯古典文學作品,他還飽讀了美國、法國的一些當代作家新出的中文譯著,如《憤怒的葡萄》、《偽幣制造者》等等。晚上書店關門以后,他只身一人住在朝天門碼頭搖搖晃晃的簡易吊腳樓里,卻感受到獨享江風明月的閑適。子夜,萬籟俱寂,勞累一天的人們均已酣然入夢,他卻在搖曳的燈光中潛心練習撰寫散文與書評。在吊腳樓僅兩個月的時間里,章開沅寫了若干小品,還根據(jù)九中朱彤老師的意見,認真修改了中學時所寫的散文《春的禮贊》,此文曾在軍旅報刊正式發(fā)表。后來,在金陵大學就讀時,江邊吊腳樓他在此期間寫的《邂逅》、《等待》等幾篇文章先后被《和平日報》和《新民晚報》副刊刊載。1948年冬章開沅前往中原解放區(qū)前,曾把從高中以來寫的文章收集起來,抄寫成冊,自己題名“晝夢錄”,可惜文革期間毀于一旦,否則我們當可一睹這位史學家早先的清新文風。
1944年底,日軍侵占貴州獨山,重慶頓時危急,蔣介石發(fā)出“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的呼號?!疤煜屡d亡,匹夫有責”,章開沅于1945年元月也領著輟學前來寄食的弟弟開永“投筆從戎”,參加青年遠征軍青年遠征軍是國際反法西斯戰(zhàn)爭轉入戰(zhàn)略反攻階段時,國民政府為了在中國戰(zhàn)區(qū)儲備反攻力量而組建的一支以知識青年為主體的現(xiàn)代化武裝部隊,簡稱青年軍。,一來救國,二來解決生計問題。章開沅兄弟被編入201師603團2營5連2排。該團駐扎于四川銅梁,章開沅因個頭瘦小,被列為二等兵,弟弟個頭高,反而任一等兵,地位僅次于班長。部隊的訓練異常艱苦,大部分是諸如翻單雙杠、爬坡、在地上匍匐前進的體能訓練,一天的訓練下來,人渾身疲軟無力。由于一貫勤奮好學,章開沅的筑城、射擊、槍械等學科、術科成績都比較優(yōu)秀,常常獲得上級獎勵。在艱苦的訓練之余,他仍然堅持讀書和寫作,積極為部隊團刊撰稿,是部隊里小有名氣的寫作快手。
但是在部隊里,章開沅仍然難以改變倔強的脾氣。服役初期,新入伍的學生兵情緒很不穩(wěn)定,有的連隊出現(xiàn)了反抗體罰的深夜“鬧營”,愛管閑事的章開沅公開表示支持。營長把全營三個連集合起來訓話,他順手指到章開沅,厲聲說:“章開沅,你這個小學生懂什么,也跟著鬧什么鬧?”章開沅置之不理,死不認錯。這時,一向關心章開沅的張連長該連長系張治中的侄子,安徽人,曾任九中教官。他知悉章開沅曾就讀于九中,對他們兄弟格外關照,后來幫助章開沅把生病吐血的開永悄悄送出部隊到重慶就醫(yī)。和排長先后委婉規(guī)勸他不要頂撞,回歸列隊,但他仍然不服從。營長頓時火冒三丈,揮手命令兩個值班衛(wèi)兵把他押到團部的重禁閉室。開始幾天,章開沅每餐僅以一碗白米飯度日,幸好同連的好友在張連長的默許下,用水壺藏著辣椒醬送進來,才得以避免因缺鹽得浮腫病。禁閉期間,章開沅沒受到任何審訊,也沒有悔過。直到逢上中秋佳節(jié),加以又是抗戰(zhàn)勝利結束,全營在大操場上聚餐痛飲,熱鬧非凡。章開沅也被臨時解除禁閉,回營參加聚餐。排長主動到章開沅所在一桌敬酒,大家都與排長碰杯,只有章開沅不起立也不舉杯,排長尷尬萬分,憤然離席而去,據(jù)說還氣得號啕大哭。營部原本設想就此消除前嫌,結束禁閉,卻不料鬧成僵局。聚餐以后,章開沅自己也覺得應對不當,便獨自又回到禁閉室去了。但沒過幾天,營部還是正式通知解除禁閉,讓章開沅仍回自己的連隊。接下來就是慶祝元旦,士兵都聚集在一起做游戲,并且推舉聰明的章開沅負責制作一系列謎語。對營長尚存若干怨氣的章開沅又別出心裁,制作一個“營長訓話——打一字”的謎語,士兵們猜測半天都未解,營長自己看了也莫名其妙。事后章開沅道出謎底——“謝”字。“謝”由“寸”、“身”、“言”組成,前兩字意即營長身材矮小,后一字意即“訓話”。大家都拍手叫好,但同時不免為他擔心,有好心人唯恐營長發(fā)覺后對他施加報復,懇切勸他趕緊逃離部隊。對于這些七嘴八舌的議論,章開沅自己卻無動于衷。不過,接下來的日子倒也相安無事。不久部隊改編,章開沅調(diào)到一營一連,接受預備軍官教育,從此便與營長分別了。幾十年過去了,年愈八十的章開沅細細琢磨營長當年對自己的斥責,終于恍然大悟:營長實際上是用“小學生”一詞說明自己年輕無知,完全是為了替自己開脫。通過反思此事,章開沅更為重視設身處地為他人著想,盡量給予對方理解和寬容。從此他經(jīng)常感念營長、排長和連長對他的無聲關照,可惜再也無法與這些善良人士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