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靜和母親、姐姐、姑姑的來往都很疏落,又生性木然,對許多事的記憶不是從別處(比如表哥)聽來的,就是從張愛玲的文章里理清的思路,事實上到底是怎么樣的,其實早已記不清,很多時間與事件都很含糊。
因他提及黃逸梵1939年去新加坡,后文接著便是1946年回國,使我一直錯以為這期間張愛玲與母親是不可能見面的。然而1984年8月3日香港《明報》刊出《傾城之戀》上片特輯,張愛玲寫在《傾城之戀》公映前夕的一封短信表明,黃逸梵是從香港去的新加坡,而不是自上海出發(fā);是珍珠港那年也即1941年出國,而不是張子靜說的1937年——
珍珠港那年的夏天,香港還是遠東的里維拉,尤其因為法國的里維拉正在二次大戰(zhàn)中。港大放暑假,我常到淺水灣飯店去看我母親,她在上海跟幾個牌友結(jié)伴同來香港小住,此后分頭去新加坡、河內(nèi)、有兩個留在香港,就此同居了。香港陷落后,我每隔十天半月遠道步行去看他們,打聽有沒有船到上海。他們倆本人予我的印象并不深。寫《傾城之戀》的動機——至少大致是他們的故事——我想是因為他們是熟人之間受港戰(zhàn)影響最大的。有些得意的句子,如火線上的淺水灣飯店大廳像地毯掛著撲打灰塵,“拍拍打打”,至少也還記得寫到這里的快感與滿足,雖然有許多情節(jié)已經(jīng)早忘了。這些年了,還有人喜愛這篇小說,我實在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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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張愛玲的文字來形容張愛玲的文風,最好的比喻莫過于“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
“華美的袍”,而且是真絲的華袍,她的文字就有這樣的柔美,切膚之感;
“爬滿了蚤子”,這是她筆下的人生,瑣屑的真實的煩惱,同樣有切膚之痛。
沒有一句話比這更能貼切地表現(xiàn)出張愛玲作品的風格與意境的了。她是一個坐在水晶球里看未來的預言者,總是在文章里一再地預言。天才在本家不被發(fā)現(xiàn),而她的預言在自己的文章里也常常被忽略,要隔多少年,后人讀起,才覺驚心動魄,感慨莫及。
這一句預言,她寫在自己的參賽作品《我的天才夢》里:
我是一個古怪的女孩,從小被目為天才,除了發(fā)展我的天才外別無生存的目標。然而,當童年的狂想逐漸褪色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除了天才的夢之外一無所有——所有的只是天才的乖僻缺點。世人原諒瓦格涅的疏狂,可是他們不會原諒我。
生活的藝術(shù),有一部分我不是不能領(lǐng)略。我懂得怎么看“七月巧云”,聽蘇格蘭兵吹bagpipe,享受微風中的藤椅,吃鹽水花生,欣賞雨夜的霓虹燈,從雙層公共汽車上伸出手摘樹巔的綠葉。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命的歡悅??墒俏乙惶觳荒芸朔@種咬嚙性的小煩惱,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