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開始自我表白時或許無意識地使用了一個古典比喻:“我想我正像這樣一個人,雖然觸到許多淺灘,并且在駛過狹窄的??跁r幾乎遭到船舶沉沒的危險,可是仍然有絕大的勇氣,敢于乘著那艘風吹雨打的漏船駛入大海,甚至雄心勃勃,居然想在這些不利條件下環(huán)繞地球一周?!彼貞浧疬^去的“錯誤和困惑”,這使他很不自信;他自身官能的弱點和紛亂以及“補救或校正的不可能”,使他幾乎陷入絕望,產生了自我毀滅的想法?!巴蝗幌氲健鄙硖幑陋毲笏鞯臒o垠大海上的“危險,使我垂頭喪氣,而且這種悲觀情感比其他情感往往更容易使人沉溺不返,所以現(xiàn)在這個題目就喚起我層出不窮的沮喪想法,助長了我的絕望情緒”。
現(xiàn)代讀者在研讀這段自我剖白時,更多地會被其灰暗的孤獨感、幾近妄想的自憐自艾,而不是被其修辭打動?!拔沂紫葘ξ以谖业恼軐W中所處的無助的孤獨境地,感到驚恐和迷惑。”誠然這種孤獨是可以用道理來解釋的,但是這個解釋卻具有身處極端孤立狀態(tài)的人才有的那種奇怪的自我封閉的道理:“我已經面對一切玄學家、邏輯學家、數(shù)學家乃至神學家的嫉恨;那么對于必然遭受的侮辱,我還會驚訝嗎?對于他們的各種體系,我已經宣布不贊成,那么如果他們對我的體系和我個人表示憎恨,我還能驚異嗎?”與社會的脫離反映在內心的空虛上:“當我四面展望時,我到處都預見到爭論、反駁、憤怒、詬罵和毀謗。當反觀內視時,我只發(fā)現(xiàn)懷疑和無知?!边@個世界充滿了敵意,更有意思的是,布滿了陰謀:“整個世界共謀要反對我、批駁我;我是如此虛弱,以至于我覺得,我的全部意見若不能得到其他人的贊同,從而獲得支持,都將自行瓦解和崩潰,每走一步,我都感到躊躇,每重新反省一次,都使我擔心在我的推理中有什么錯誤或乖戾?!弊詈?,休謨宣稱,他不再知道自己是什么樣的人了;他關于自己的穩(wěn)定意象已經消散在懷疑和絕望的汪洋大海中了;與狄德羅身陷類似困境時一樣,休謨把自己想像成“某種奇特陌生的怪物,不能融合于社會中間,被排斥在一切人間交往之外,因被徹底的遺棄而郁郁寡歡”。他按捺不住地自問:“我在何處?我是什么?我的存在是出于什么原因?我將返回到什么狀態(tài)?我應該討要誰的恩惠,懼怕誰的憤怒?我的周圍是些什么東西?我對誰會有影響,或者誰對我會有影響?”這些揮之不去的問題是啟蒙哲人反叛付出代價的珍貴體現(xiàn)?!拔以诤翁??我是什么?”這是任何一個年輕人在面對可能喪失身份認同的危險時都會追問的典型問題。
當休謨回顧這個階段時,他記得這是一個內心論辯的時期,最終以古典哲學的勝利結束。1739 年,在《人性論》完稿之后,他在給哈奇森的信中寫道:“我希望從西塞羅的《論職責》,而不是從《人的本分》中得出我的美德目錄。實際上,前一本書在我的全部推理過程中時時在我心中。”1751 年,他在給好友吉爾伯特·埃利奧特的信中透露: 懷疑主義的傾向“不顧我的抗拒而潛入我的腦海: 就在不久前,我燒掉了在20 歲之前寫的一部書稿;這部舊稿逐頁記載了我的思想的逐漸演進: 我最初是急切地尋找論據(jù),目的是肯定公眾的意見: 疑問悄然出現(xiàn)和消散,再度出現(xiàn)又再度消散;這是躁動的想像反抗固有的傾向,甚至反抗理性的無休止的斗爭”。據(jù)說,歷史人物通常不會在乎后來的歷史學家,否則這部舊書稿本該成為顯示休謨思想發(fā)展的一份極其珍貴的文獻,因為休謨在這方面是啟蒙哲人的一個代表,因此對于啟蒙運動心靈史,也將會是一份珍貴文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