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著碟子里的那點剩燈油,她終于看清了這是一口新壽材,三四指寬的杉木,剛剛油過了一兩水,木頭的紋理還沒被蓋住,在淺淺的桐油底下水波一樣地蕩漾。棺材里鋪了厚厚一層的稻草,不是地上那些發(fā)霉長了蟲子的舊草,而是剛從田里收下來的新草,草稈里還殘留著谷子被鐮刀猝然斬斷時流下的汁液。吟春突然明白過來,這是村里某個大戶人家新置的壽材,存在廟里,原本是等桐油徹底風干的。結(jié)果那個嘴邊長了一顆痣的日本男人,夜里鉆進這口壽材睡了一覺。他起身小解的時候,嚇住了她。她一跑,又驚動了他們,才有了后來的這些事。
屋里很是安靜,男人沒吱聲也沒動彈,他只是站在棺材邊上默默地看著躺在棺材里的吟春。他的目光如蛾子的羽翼在她臉上掃過來掃過去,留下一路的刺癢。她閉上了眼睛。她逃不過他,但是她至少可以把他關(guān)在門外——她的眼睛就是她的門,她閉上了眼睛,他就進不了她的門。她不知道這個男人到底要怎么樣她。即使閉著眼睛,她也知道,在她腳下,也就是壽材的尾巴上,擱著一塊厚實的板。那個男人只要挪過那塊板,往下一合,她就會在這個木頭匣子里慢慢地憋死。從那幾個男人押著她走進廟里的那刻起,她就想過了很多種死法,可是偏偏就沒有想到這種死法。假如她死在這里,沒有人會知道。一直要等到這口壽材的真正主人想起再油一層新漆的時候,他們才會發(fā)現(xiàn)她,而那時她興許已經(jīng)化成了蟲化成了蟻。
大先生,大先生永遠也不會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
想到這里,吟春忍不住打了一個寒噤。
這時她聽見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睜開眼睛,她發(fā)現(xiàn)他正在往棺材里攀。棺材是架在兩張高櫈上的,可是男人到底是打過仗的,男人輕輕一躍,就跳進了棺材里。男人進了棺材,卻躊躇了起來:這口壽材是鄉(xiāng)里能找得見的最寬的壽材了,可是再寬也容不下兩個身子。男人對她輕輕地揚了揚下頜,她明白是叫她給他騰一塊地。她雖然還怕,卻不是剛才的那種怕了,因為她知道她一時半刻死不了了——至少不是那種慢慢憋死的死法。
賤啊,真賤,到什么時候,還是想活。吟春暗暗地罵著自己,卻順從地側(cè)過身子,把脊背后面的那塊空地讓給了那個男人。男人在她身后躺下了,也是側(cè)著身子。兩人都不動,身子繃得像兩塊木頭,吟春只覺得男人的鼻息在她的頸脖里燙出一個一個的燎泡。
終于,男人的手從她身后摸摸索索地伸過來,捏住了她胸前的那兩團肉。
“枝子……”
男人叫了一聲。
吟春不知道,枝子是那個男人的妻子的名字。吟春也不知道,這一輩子,她的長相帶著她走過了怎么樣的禍和怎么樣的福。那個冬天就是因為她長得像大先生迷戀了多年的女同學,她才突然成了陶家的兒媳婦。這一刻又因為她長得像一個千里萬里之外的日本女人,她才逃過了一死。
她是不會知道的,她永遠也不會知道。
男人的手越箍越緊,緊得幾乎要把她擠出水來。她覺出了劇烈的顫抖——這一回,不是她,而是她身后的這個人。男人的下頜抵著她的頭,有一股溫熱的東西,從她的頭發(fā)上滾下來,滾落到她的臉頰上。她用舌頭一舔,舔出了咸味。那是眼淚——這個殺人如宰雞的男人,竟然哭了。
男人的眼淚突然給了吟春膽氣。吟春猛然一掙,掙脫了男人的手。吟春坐起來,轉(zhuǎn)過身,直直地看著男人。從進廟到現(xiàn)在,她從來沒有那么直那么正地看過這個男人。他是屠夫,她是他手里的羊。屠夫想怎么看羊就怎么看,屠夫用不著管羊怎么想,可是羊卻不敢看屠夫。即使知道了橫豎是一個死,羊也不敢抬頭。可是這一刻,羊敢了,那是因為羊看見了屠夫身上的一個死穴。
“你為什么,不回家,種你的田?”她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