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許多藝術家和批評家所指出的,沒有國畫的復興運動,國畫自身無法滿足所有中國現(xiàn)代藝術家的情感表現(xiàn)的需要。例如,1924年戴岳(他曾將布謝爾[Bushell]的《中國藝術》[ChineseArt]翻譯成中文)提出中國繪畫的三種局限性:缺乏對特定物體的精確描畫,僅僅表現(xiàn)概括的類型化的形;題材傾向于想象的,因而無法描繪當今世界的真實的外觀;技巧是“非理性的和不科學的”,沒有透視或立體造型。[34]國畫大師潘天壽在他1936年出版的《中國繪畫史》中,提出了西方藝術對20世紀中國畫的發(fā)展為什么突然變得那么必要的四點理由:
一為歐西繪畫,近三五十年,極力揮發(fā)線條與色彩之單純美等,大傾向于東方唯心之趣味。二為維新潮流之激動,非外來之新學術,似無研究之價值。三為中土繪畫,經三四千年歷代天才者與學者之研究,其揮發(fā)已至最高點,不易開辟遠大之新前程,殊有迎受外來新要素之必要。四為歐西繪畫,其用具與表現(xiàn)方法等,有特殊點,另為一道,而有試驗之意義。緣此中土青年,有直接徹底追求歐西繪畫之傾向。
十年之后,批評家和作家溫源寧寫道:國畫家似乎相當程度地置身于現(xiàn)代生活之外。他哀嘆:“我們當今的畫家,處理著非常陳舊的題材……我們看到一個又一個畫家,一成不變地因襲著枝頭上的鳥、走獸、巖石上的鷹、荷花、松樹,等等,畫得與古人的風格沒有什么兩樣。我們徒勞地尋找著對我們所處的令人困惑的和憂慮的世界的表現(xiàn)。我們肯定會對自己說,當今藝術的商業(yè)活動是為了讓我們熟悉這個蒸汽的、電器的和無線電的世界,那么,為什么我們的藝術家不去理睬‘現(xiàn)在’和‘這里’,”—他把嶺南畫派作為例外—“而去選擇過去年代的東西作為他們的藝術主題呢?”畫家豐子愷對他的學生說:“如果我發(fā)現(xiàn)你們有誰畫凝視瀑布的文人,我就把誰趕出去。因為你們沒有見過。不要畫你們不知道的東西?!?/p>
絕大多數(shù)國畫家基本上是玩味筆墨技巧,只有極少數(shù)人,確有些有意思的話要說,并以自己的聲音在說話。他們越有才能,他們的才華和時間就越被所謂的應酬畫所占用,用以博得贊美,或去完成一種義務,或去疏通人際關系。若要修改深厚的自成體系的中國繪畫傳統(tǒng),例如,用對某一特定地點的準確的視覺描繪,去取代對自然的概括性的表述;用對外形特征的描畫去取代肖像中的性格刻畫;描繪諸如光影之類的瞬間效果;描畫裸體女子或暴力的情景—這無異于毀滅傳統(tǒng)的本質精華,而這恰恰正是西方藝術向中國藝術家提出的挑戰(zhàn)。這種挑戰(zhàn)被證明無法視而不見,對于許多中國藝術家來說亦無法反抗。中國20世紀藝術革命內涵中最深刻之處,不在于新媒介和新風格的采用,也不在于從程式化到寫實主義的改變,而在于質疑—許多人是徹底地拋棄—中國的傳統(tǒng)信念,即藝術的主要目的在于表達人與人之間、人與自然之間的和諧的理想;在于維護傳統(tǒng)以及愉悅性情。懷著這種對國畫傳統(tǒng)價值觀的不安的懷疑,藝術家和批評家將思想和眼光投向西方就不奇怪了。在中西兩種偉大傳統(tǒng)的劇烈碰撞中,中國藝術開始進入了它全部歷史中最具革命性、最激動人心,以我之見,最富于創(chuàng)造性的時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