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而被言中,中國所有的大學無一幸免地在兩年后的“文化大革命”中被“砸爛”,被勒令“停辦”,半數(shù)以上的大學生被送到邊疆、農(nóng)村和部隊農(nóng)場接受工農(nóng)兵“再教育”,我這個復旦大學哲學系“一支筆一張嘴的標本、修正主義苗子、資產(chǎn)階級反動路線的爪牙”(畢業(yè)鑒定上的“評語”)自然難逃厄運,而丁炳昌,也就在這個關鍵時刻再一次閃現(xiàn)出男子漢氣質(zhì)的“光輝”。
那天,在校園一個僻靜的樹林子里,我哭得像個淚人兒,在小組會上拒絕簽字的那股子傲氣一見了丁炳昌頓時宣泄得干干凈凈,一下子露出了“廬山真面目”。想到背了這副沉重的“十字架”(畢業(yè)鑒定)我將一輩子抬不起頭來,想到自己將被“發(fā)配”到雁北那種“一座孤城萬仞山”的不毛之地,從此跟丁炳昌孤雁分飛永難相聚,我直哭得山崩地裂,淚水噴涌如尼加拉瓜大瀑布。
已沉默許久的丁炳昌替我擦干了眼淚,用他那一如既往的沉靜的聲音慢悠悠地說:“那份鑒定,不用當回事,歷史是自己寫的,人生最后的鑒定,是他對社會的貢獻?!?/p>
他撫摩著我的頭發(fā),沉思的眼睛里閃現(xiàn)著憂郁:“我打算跟你一起去雁北,世道險惡,又是去那種地方,你一個人去,我不放心?!?/p>
我想我的眼睛不可能比那會兒睜得更圓了,我懷疑自己聽錯了:按照他的條件有可能留在上海,這在當時是多么稀有的機會!他得過傷寒癥,體弱多病,我又如何忍心讓他為我“陪綁”?
他用兩個手指按在我的嘴唇上,阻止我爭辯,事情就這么決定了。就在這一刻,我看到了丁炳昌身上儒雅氣質(zhì)的另一面:騎士風度,堅定、俠骨和大無畏。我清楚自己得到了一個什么樣的丈夫——像這樣堅實可靠的肩膀不是每個女人都能找到的。
一列火車把丁炳昌和我從東海之濱的上海拉到了河北省的滹沱河畔,在這里的軍農(nóng)場里我們先種了兩年水稻——這是山西省革命委員會對我們這批“臭老九”的“厚愛”:讓我們的靈魂和肉體都能在解放軍這個革命大熔爐得到“千錘百煉”。雖然丁炳昌和我都戴上了“五好戰(zhàn)士”的光環(huán),但每次見面,丁炳昌的臉色越來越蒼白,眼睛里的憂郁越來越濃重。
“我真懷疑我們今天所做的一切,到底經(jīng)不經(jīng)得起歷史的考驗?”一次見面,我倆坐在田埂上,望著莊稼收割后空曠落寞的田野,丁炳昌突然提出了埋在心底里的疑問:超強度的體力勞動,無休止的“狠斗私心一閃念”,逼著大家不停地相互“告密”,無數(shù)次三更半夜傳達“最高指示”,弄得就像當年鬼子進村,全村百姓雞飛狗跳……這是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嗎?這樣的日子還要熬多久?
不久,聽說他們男生八連出了“大事”,我頓時眼前發(fā)黑、心跳得快蹦出喉嚨:莫不是有人告發(fā)了丁炳昌的“反動思想”,他被“專政”了、被批斗了?我直覺得兩腿發(fā)軟,幾乎要站立不住……不料事情恰恰相反:是他與其他幾個同學,聯(lián)名向團部、師部寫信,揭發(fā)連隊事務長貪污糧食、私自運回老家的事,經(jīng)查實,連隊指導員和事務長都受了處分。
再見面時,我久久地凝視著他清癯的臉龐,凝視著他深褐色的清澈的雙眼,舍不得移開目光?!霸趺?,不認識我了?”丁炳昌戲謔地問。是的,我的愛人!我不知道你睿智、縝密的頭腦里還藏著多少我不了解的秘密?我不知道你如此單薄的身軀里哪來這么大的勇氣和膽略?
快過大年了,我們挑個星期天,雙雙請假來到石家莊,在石家莊火車站,我倆并排坐在站臺邊冰涼的水泥地上,默默地目送那一列列南下的火車呼嘯著開出站臺。朔風凜冽,滿目凄涼,丁炳昌的眼睛里儲滿了憂傷,他像問自己,也像問蒼天:“什么時候,我們也能坐上火車回家?”我握緊他的手,無言。
火車是坐上了,可不是南下而是北上的:把丁炳昌和我送到當初楊家將打仗的古戰(zhàn)場——山西雁北。那是1970年年初。
列車奔馳在太原——大同的路上,窗外的景色荒涼到令人心顫。一下午丁炳昌都望著車窗外發(fā)呆。黑夜降臨,昏暗的車廂有節(jié)奏地搖晃,我正迷迷糊糊打著瞌睡,丁炳昌的耳語如炸雷把我驚醒:“到了這種不毛之地,我的身體不知能堅持幾年?要是我不在了,你呀,一定要改改你的任性……”我萬沒想到丁炳昌這樣堅強的男人會說出如此傷感的話,望著他瘦骨嶙峋的側(cè)影,我淚流滿面,心痛到說不出一個字來。
“我覺得你呀,心志太高,不甘于平凡。我喜歡你的是這一點,害怕的也是這一點?!倍”届o的聲音繼續(xù)在我耳邊流淌,聲音里蘊涵著無限溫柔、無限深情:“假如碰到好人和機遇,我相信你會做出一番事業(yè),反過來,依你的脾氣,會被打入十八層地獄。萬一我不能陪伴你了,你呀你,一定要好自為之?!彼斐龈觳簿o緊摟住了我,用他溫暖的手掌抹去我的眼淚,把我的腦袋靠在他的肩膀上。我們就這樣相擁著,默默無言地一直坐到大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