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食堂最邊遠的桌子邊(待會兒廚子們過來吃的地方),埋頭吃飯,那些貴客高聲喧嘩,彼此勸酒,間或壓低聲音議論。我不知道議論什么,卻聽見議論結束后大家一起爆發(fā)的笑聲,因此猜想我是那個笑話。我的臉因此發(fā)熱。而就在我要離開時,索寰端著一只空杯子走來。他年輕的眼睛溫柔慈愛,嘴角擠滿和善的笑。所有人的西服都是為著遮掩某種局限,于他卻是彰顯健美的身材。他真好啊。他走來,像武俠那樣坐如鐘,將空杯擺到我面前。
“我不能喝的?!蔽仪妇蔚卣f。
“沒讓你喝酒?!彼邠P手臂打了個響指。那后邊的人們便停止講話,看過來。接著他喊道:“服務員,上醋?!?/p>
“上醋干什么?”這可能是我問得最蠢的一個問題。廚子忙不迭送過來一瓶醋?!敖o他滿上?!彼麇局笓]著廚子給空杯子倒?jié)M醋,然后抬頭說,“我聽說有人要吃醋了?!蔽业哪標查g紅透,就像有一根點燃的火柴被扔進汽油。這是很幼稚的進攻,我卻完全受著這幼稚的傷害,感到羞愧難當,像是被當眾扒光了衣裳。索寰一直靜靜看我,好像科學家靜靜觀察試管里的蟲子,細細觀察我臉部的每個細節(jié),忽而又抽風一般向后仰,整個身軀篩糠著,從喉管擠出一陣抽緊的笑聲。他這樣笑得沒力氣了,又冷靜地看我,說:“祝你成功?!比绻@時有一把刀,我會毫不猶豫捅死他。但我一直坐著,看著他顛兒顛兒地走回他的陣營。他們對他投來贊許的目光。我決定無論如何也要將小紅得到,拉她的手,傲慢地走過莊園。我當時是這么發(fā)誓的。因此站起將醋飲了,筆直走出食堂。
夜晚在露天劇場有一場舞會。賓客們穿燕尾服,打領結,半鞠躬,伸出會說話的右手,像一堆烏鴉整齊地圍住小紅。她筆直坐著,露出窄小的肩膀和柔弱的背部,頭發(fā)是梳起的,銀環(huán)纏住發(fā)髻,耳垂戴著繁密的綠色耳墜,雪白的長脖子上則掛一大一小兩根項鏈。她顯得手足無措。后來是胡先生過去耳語,她才從羞澀中逃脫出來,挽住一只。那得獎的人便點頭向四周致意,然后用右手將小紅戴著手套的左手提到耳高處,優(yōu)雅地退步。音樂隨即奏響,燈光緊緊跟隨他們。這時她的表情還是猶豫的。此后好幾個和她跳舞的人得到的也是這待遇。
我沒有勇氣過去,襯衣最下邊的扣子掉了。我坐在角落像狼一樣盯著她,就像一位丈夫痛苦地看著妻子陪官兵們跳舞。我身邊是娟。白天時,她幽靈一般跟隨胡先生走了一路,后者連腳步都不停一下。現(xiàn)在她畫著濃黑的眼影、綠色的口紅,臉上像僵尸撲著很多粉,戴著粗鄙的耳環(huán),正像死人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在索寰邀請到小紅后,我的心陡然下沉。這個身高一米八的瘦長男子和這個白皙的女子天造地設,一進入舞池,四周的聲音便停下,甚至那些正在起舞的人也自覺轉移到角落。索寰霸氣外露,懷著深刻的自信試圖將小紅的舞步帶大,兩人因此不協(xié)調。但當索寰低聲說了句什么后,她跟隨他的節(jié)奏應和起來。這讓我極其痛心。如果骯臟地想,這就像性愛中沉睡的女人蘇醒過來,正以比他還熱烈的動作回應著他。有一會兒他們猛然貼近,他對她耳語,在分開后我看見她爽朗地笑,眼光也是親近的?!八热惶眠@么熟練,也笑得這么露骨,那就意味著她本質上就是這樣的人?!蔽覍⒀劬o緊盯住她的面孔。這會兒我倒不是為著發(fā)現(xiàn)她的什么放蕩,而僅僅只為著放射出仇恨、蔑視的利箭。無論她朝哪個方向旋轉,那惡毒的目光都會追隨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