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害。我不得不在心里贊美。短短一句話,自己先光明正大地坦白了,并且堵得我沒話說,順帶著嘲諷我曾經(jīng)教導(dǎo)無方。這孩子再長大一點,可以去外交部。于是我只能在心里告訴自己我得以德服人,我說:“那好,要好好學(xué)習(xí)?!比缓笞е愭腾s緊上樓,但是還是不幸地聽見了他那句圍追堵截上來的:“鄭老師再見?!?/p>
“你看見了吧?你全都看見了吧?”在電梯里,我像正在演講的希特勒那樣,憤怒地對陳嫣揮著手臂,“他就是這副死樣子。你看出來沒有,這個孩子有多可怕?他在學(xué)校里就是這副德行。他根本就不把我放在眼里,而且還是文明禮貌地不把我放在眼里!我靠!鄭南音那個丫頭就偏偏看上這么個貨色?!?/p>
“好了,西決?!标愭踢€是那樣,暖洋洋地微笑著,“哪有你說的那么嚴(yán)重。十幾歲的男孩子,喜歡在成年人面前裝裝樣子罷了。咱們還不都是從那個歲數(shù)過來的?我倒是覺得鄭南音眼光不錯啊,這個男孩子蠻帥的……”
“帥你個頭!”我打斷她。
“鄭西決。”陳嫣忍無可忍地?fù)u了搖頭,一針見血,“我看你純屬嫉妒。你妹妹長大了,不再整天圍著你轉(zhuǎn),有了自己的男朋友,你不平衡?!?/p>
我裝作沒聽見,因為我知道她說的是對的。
“不過?!标愭趟坪跞粲兴?,“我覺得這個男孩子很成熟。你家鄭南音跟他在一起,怕是要吃虧的?!?/p>
“很好。那我就去剝他的皮,抽他的筋?!蔽腋纱嗬?。電梯門就在這個瞬間緩緩移開了,不疾不徐的,明亮的銀灰色,像是兩片鍘刀。
不過仔細(xì)想想,陳嫣不是沒有道理的。我自己也有過十幾歲的青春期。高中時候的我也喜歡跟整個世界鬧別扭。瞧不上這個,看不起那個,殊不知天下最大的傻B正是我自己。可能吧,我為什么那么討厭今天的蘇遠(yuǎn)智,因為他像極了那個時候的我。并不是不聰明,而是自認(rèn)為自己聰明的程度遠(yuǎn)遠(yuǎn)超過實際的智商。沒錯的,當(dāng)我像蘇遠(yuǎn)智這么大的時候,我高三,鄭南音初一。有一次我因為一條輔助線跟老師犟嘴,想要證明是我對了他錯了。那個老師也是沒有風(fēng)度,站在走廊里開始罵我。于是我一點都不示弱地跟他吵。面紅耳赤的時候,我根本不知道鄭南音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圍觀的人群中的。我只記得她勇敢地跑了出來,站在我的身邊,小小的一個人,那么寬大的校服,個頭那么矮,卻毫不猶豫地?fù)踉谖仪懊?。她倔強地仰著臉說:“老師,為什么你就覺得你一定是對的我哥哥是錯的呢?你不要小看我哥哥,老師你只不過是個師范大學(xué)的畢業(yè)生,可是我哥哥將來是要去清華的!”
她這句話一說出來,整條嘈雜的走廊在一瞬間寂靜了。后來發(fā)生的一切可想而知,教導(dǎo)處,找家長,寫檢討。我站在她們班外面,透過玻璃,看著小小的鄭南音抿著嘴,一個人在寂靜的、空曠的教室里寫檢查。寫了一遍又一遍——檢討要寫得夠深刻她才可以回家?!墒俏抑荒苷驹谧呃壤锟粗瑳]有辦法替她分擔(dān)一點點,她們的班主任甚至不準(zhǔn)我進去陪她。
沒有人知道,后來,當(dāng)我拿到那張“師范大學(xué)”的通知書的時候,當(dāng)全世界的人都在惋惜我高考發(fā)揮失常的時候,我覺得我最對不起的人,是我的小妹妹鄭南音。她曾經(jīng)忍受了滿滿一個教室的寂寞和羞辱,只不過是為了維護我,只不過是因為她曾經(jīng)那么斬釘截鐵地認(rèn)為我會去清華。
但是現(xiàn)在,她要去不計后果地維護另外一個人,要去斬釘截鐵地去相信另外一個人了。那個倔強的、孤單的教室里無助的側(cè)影,再也不關(guān)哥哥什么事。
可是想想看,十八歲是多么美好的年紀(jì)。整個世界,有可能就是一條輔助線那么簡單。因為喜怒哀樂,甚至是愛恨情仇,原則和夢想、光榮和尊嚴(yán),全都可以因為一條輔助線而起。什么都沒有經(jīng)歷過,所以再小的事情都可以讓你心里把什么都經(jīng)歷一遍。那就是所謂的原始的生命力吧,用完了才知道,完了就是完了,不會再有第二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