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月五元錢生活費不夠用?你們兩個,果真像人家說的,餓了就啃大餅,渴了就喝自來水?就如這里牢房的待遇?”
“爸爸,我們都是按照你的囑咐去做的。錢不夠用,我們有兩只手,我們會掙。我和喬年都認為,苦日子甜。”
陳獨秀不語,倒背手,踱了幾步。潮濕的石磚地嚓嚓響。
“爸爸,”延年又補充說,“再說,中國本來就是一個大牢,我和喬年都愿意這樣坐牢。”
一聽兒子這么說,陳獨秀的眼睛便陡地滾圓了,猛地一個轉身:“這話,有底氣了!像我兒子說的!可見你們這兩年的大餅,沒白啃!”
“爸爸,我同喬年除了啃大餅外,這幾個月還在啃巴枯寧,啃克魯泡特金,我們覺得無政府的見解非常有道理。”
“不談巴枯寧,不談巴枯寧,什么無政府,徒喊口號而已。”
“爸爸,你不能這樣說。五個月之前,我們在上海組織了‘進化社’,專門研究無政府學說,得益匪淺?!眱鹤蛹悠饋?,倔勁兒也隨之顯現(xiàn)。
陳獨秀很喜歡兒子這樣的性格,他喜歡自己獨特的血脈在兒子身上流通,但是事關根本理論,他覺得還是需要告誡兒子幾句,于是他這樣說:“克魯泡特金的文章,讀讀是不要緊的。但是你是我兒子,所以我必得告訴你,克魯泡特金這個人,有兩張面孔:他一面迷信個人的自由,一面又贊成社會的組織;他一面提倡大規(guī)模的交通工業(yè),一面又主張人人自由退出社會;他一面主張抵抗的革命運動,一面又反對多數(shù)壓服少數(shù)!這個人,又賣矛,又賣盾,你買他的貨色,千萬小心。你鞋帶松了,延年?!?/p>
兒子系鞋帶,不語。
陳獨秀說:“鞋帶都霉了,回去換一根。我再問你,李大釗先生的《庶民的勝利》《布爾什維主義的勝利》,讀過沒有?”
“讀過?!?/p>
“要讀三遍!”
“我會再讀的,爸爸?!?/p>
“讀到了李大釗先生的這句斷言嗎——試看將來的寰球,必是赤旗的世界?”
“讀到了。不過,爸爸,我和喬年只服從真理。真理在誰之手,我們聽誰?!?/p>
“哦,這話,也像是陳獨秀的兒子說的!”父親同意。
“那我走了。爸爸,你千萬保重。”
“慢!回上海之前,去看一下李大釗先生,你轉告他一句話?!?/p>
“什么話?”
“我這些天,最想念的一個人,就是他?!?/p>
兒子點點頭。
陳獨秀大聲問:“聽見沒有?”
兒子趕緊答:“知道了,爸爸?!?/p>
陳延年離開籠子二十來步之后,老獄官的脾氣便發(fā)作出來了。他搖動著一大把閃閃發(fā)亮的鑰匙,一邊搖一邊狠狠訓斥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該說的話,你一句沒說。”
“該說的話,我全說了?!蹦贻p人不服氣。
“看起來,”老獄官跺一腳,“你爹全無悔改之心,他是萬萬不能出牢房的了,免得又毒害我兒子?!?/p>
陳延年突然站住了,老獄官差點撞到他身上。陳延年忽然齜牙咧嘴地咆哮:“你白天把這兒當牢房,晚上把你自己家里當牢房!你還有兒子嗎?你沒有兒子了!你兒子成了你的犯人!你這個該死的老頭子,你應當趕快向你兒子投降!”
老獄官半晌回不過神,最后,指著對方,抖著嘴唇說:“你小子大起來,是不是要砍我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