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延年從一張木凳上規(guī)規(guī)矩矩站起來。
“官長。”陳延年說。
老獄官摸摸臉上的老年斑,斜眼瞧著年輕人,慢悠悠說:“他是老子,你是兒子,平日在家里,一見老子面,少不得叩頭行禮請安,那是家里的規(guī)矩。人一進(jìn)大獄,那就沒有老子兒子的講究,統(tǒng)統(tǒng)是孫子。見了你爺,你也是見孫子,見了你爹,你也是見孫子,該說的話你要說,該放的屁你要放,一無顧忌,別怕他聞著臭,聽見沒有?”
陳延年點頭,說聽見了。
獄官又壓低聲音說:“讓他聞點臭,是為他好!你爹是朝廷命犯,兇多吉少,眼下脾氣還是犟得像牛,見誰都不買賬。他不買朝廷的賬,朝廷就買他的賬了?大總統(tǒng)要取他的命,還不是就像拍死一只蚊子?這個理,他就不懂。所以,你今天去看他,就是做他的老爺子,擺下一副威來,好好訓(xùn)斥一頓,懂了?”
陳延年聽得不耐煩,想發(fā)作,又覺得犯不著,想忍住,又忍不住,便尖聲問:“官長你倒是讓不讓我探監(jiān)?”
獄官的老年斑漲紅了,說:“我這么啰里啰唆,還不是為你爹好?這個道理,不懂?他編的《新青年》,我兒子都看得入迷,抽了煙土似的,什么‘德’呀,什么‘賽’呀,叫人聽得心驚肉跳。你看你看,我把這話都跟你說了,你懂不懂?”
“懂,懂,懂。”
“年輕人,莫要不耐煩。好吧,跟我來!”
三分鐘之后,陳獨秀父子的目光就對接在一起了。隔在目光中間的,是一面粗黑色的銹跡斑斑的鐵柵。
父親的頭發(fā)長了,胡子也長了,臉色發(fā)青。延年瞧在眼里,心里好大不忍。
“爸爸!”他發(fā)出一聲帶哭腔的呼喚。
剛喚出一聲爸爸,就聽陳獨秀一聲怒喝:“沒出息!”
陳延年趕緊低下頭,擦淚。
獄官則是嚇了一大跳,腿一抽筋,退出老遠(yuǎn)。
陳獨秀站起來,一個虎步走近監(jiān)門:“到這里來抹什么眼淚?趕快回上海去!回去!”
“我知道爸爸會罵我。我同喬年商量了,就是挨罵也要來看你。全國都在營救你,我們不能不來看看爸爸。爸爸你還好吧?”
陳獨秀不語。
“我剛下火車就來了。本來喬年也想來,但沒有錢買車票。后來,喬年說,哥,還是你去吧。為了這一趟盤纏,我和喬年幫人家拉大鋸,三個晚上沒睡覺,喬年還去菜館洗了兩天的盤子?!?/p>
父親的口氣軟了一些:“我沒什么,我很好,每天看書。進(jìn)大牢的前三天,我剛發(fā)表一篇文章……”
“《研究室與監(jiān)獄》,我同喬年都看了!”
“我說,世界文明發(fā)源地有二:一是科學(xué)研究室,一是監(jiān)獄。我們青年要立志出了研究室就入監(jiān)獄,出了監(jiān)獄就入研究室,這才是人生最高尚優(yōu)美的生活!我覺得這里很高尚很優(yōu)美!坐牢,怕什么,文王拘而演《周易》,這個八十二歲的姬昌要是沒有坐上七年大牢,能把八卦演成六十四卦嗎?能排出三百八十四爻嗎?這個中國人不坐一回牢我們中國能出《周易》嗎?所以坐牢也是高尚的生活!所以,你又來看我干什么?我不就在這幾塊青石板上安安靜靜研究中國嗎?倒是你,時間都磨在火車輪子上,荒廢學(xué)業(yè)!”
獄官在遠(yuǎn)處搔搔頭皮,他聽了這個犯人的話,臉上幾塊深褐色的老年斑又頓時暗黑了幾分。他真的沒想到陳家父子倆的見面,會是這么一番光景。坐牢高尚個屁!
這時候他又聽見做兒子的說:“爸爸,我這就回上海。你的話,我都記住了?!?/p>
這時候,做父親的聲音又軟了一些:“沒想到你的頭發(fā)跟我一樣長?!?/p>
“沒有及時叫喬年給我剪。這個月,格外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