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八年(己巳·1929年),我六十七歲。民國十九年(庚午·1930年),我六十八歲。民國二十年(辛未·1931年),我六十九歲。在我六十八歲時,二弟純松在家鄉(xiāng)死了,他比我小四歲,享年六十四歲。老年弟兄,又去了一個。同胞弟兄六個,現(xiàn)存三弟純藻、四弟純培兩人,連我僅剩半數(shù)了,傷哉!辛未正月二十六日,樊樊山逝世于北平,我又少了一位談詩的知己,悲悼之懷,也是難以形容。三月十一日,寶珠又生了個女孩,取名良止,乳名小小乖。她的姊姊良歡,原來乳名小乖,添了良止,就叫大小乖了。
那年九月十八日,是陰歷八月初七日,日本軍閥,偷襲沈陽,大規(guī)模地發(fā)動侵略,我氣憤萬分。心想:東北軍的領袖張學良,現(xiàn)駐北平,一定會率領他的部隊,打回關外,收復失土的。誰知他并不抵抗,報紙登載的東北消息,一天壞似一天,亡國之禍,迫在眉睫。人家都說,華北處在國防最前線,平津一帶,岌岌可危,很多人勸我避地南行。但是大好河山,萬方一概,究竟哪里是樂土呢?我這個七十老翁,草間偷活,還有什么辦法可想!只好得過且過,茍延殘喘了。
重陽那天,黎松安來,邀我去登高。我們在此時候,本沒有這種閑情逸興,卻因古人登高,原是為了避災,我們盼望國難早日解除,倒也可以牽綴上登高的意義。那時,宣武門拆除甕城,我們登上了宣武門城樓,東望炊煙四起,好像遍地是烽火,兩人都有說不出的感慨。游覽了一會,算是應了重陽登高的節(jié)景。我作了兩首詩,有句說:
莫愁天倒無撐著,猶峙西山在眼前。
因為有許多人,妄想倚賴國聯(lián)調(diào)查團的力量,抑制日本軍閥的侵略,我知道這是與虎謀皮,怎能靠得住呢,所以作了這兩首詩,去諷刺他們的。
那年,我長子良元,得了孫子,是他次子次生所生的孩子。取名耕夫,那是我的曾孫,我的家庭,已是四代同堂的了。我自擔任藝術學院教授,除了藝院學生之外,以個人名義拜我為師的也很不少。門外瑞光和尚,他畫的山水,學大滌子很得神髓,在我的弟子中,確是一個杰出的人才,人都說他是我的高足,我也認他是我最得意的門人。同時,尚有兩人拜我為師:一是趙羨漁,名銘箴,山西太谷人,是個詩家,書底子深得很;一是方問溪,名俊章,安徽合肥人,他的祖父方星樵,名秉忠,和我是朋友,是個很著名的昆曲家。問溪家學淵源,也是個戲曲家兼音樂家,年紀不過二十來歲。他的姑丈是京劇名伶楊隆壽之子長喜,梅蘭芳的母親,是楊長喜的胞妹,問溪和蘭芳是同輩的姻親,可算得是梨園世家。
你(編者按:此段以后多為白石老人親筆所記,“你”系指筆錄者而言。)家的張園,在左安門內(nèi)新西里三號,原是明朝袁督師崇煥的故居,有聽雨樓古跡。尊公篁溪學長在世時,屢次約我去玩,我很喜歡那個地方,雖在城市,大有山林的意趣。西望天壇的森森古柏,一片蒼翠欲滴,好像近在咫尺。天氣晴和的時候,還能看到翠微山峰,高聳云際。遠山近林,簡直是天開畫屏,百觀不厭。有時雨過天晴,落照殘虹,映得天半朱霞,絢爛成綺。附近小溪環(huán)繞,點綴著幾個池塘,綠水漣漪,游魚可數(shù)。溪上阡陌縱橫,稻粱蔬果之外,豆棚瓜架,觸目皆是。叱犢呼耕,戽水耕田,儼然江南水鄉(xiāng)風景,北地實所少見,何況在這萬人如海的大城市里呢?我到了夏天,常去避暑。記得辛未那年,你同尊公特把后跨西屋三間,讓給我住,又劃了幾丈空地,讓我蒔花種菜,我寫了一張“借山居”橫額,掛在屋內(nèi)。我在那里繪畫消夏,得氣之清,大可以洗滌身心,神思自然就健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