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以容忍,無可救藥,為別人想想吧!
很快,他們找到一家較好的精神病福利院。布瑞爾,我近三十年的家。你能想象嗎?他們一定以為我的病會傳染。誰能去怪他們呢?
我們出發(fā)了,在一個9月的下午,再過兩周,我十一歲的生日就到了。這次,汽車后座上只有我一個人,我被坐墊和破洞的花格薄毛毯簇擁著。父親和母親坐前面,父親穿著胖鼓鼓的綠大衣——露出脖子上星星點點的紅雀斑,淡灰色頭發(fā)筆直,修剪糟糕,像冰凌懸掛在衣領(lǐng)上方。冷冰冰的母親,因為懷孕了,很隨便地套了一件海軍藍男式防水滑雪衫,頭上罩一條舊方巾,在下巴上打個結(jié)。透過前座縫隙,我看見她緊握著方向盤的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箍進肉里,擠出一道紅腫的線。一路無語。母親只偶爾扭過頭來,問我是否覺得冷,是否需要小便。
我們出了倫敦,向北奔馳,兩旁田野中,淺褐色夾雜著橘黃色,父親拿出一張地圖,念著地名和路名。A411公路、A41公路。巴尼特、博漢伍德、布希。母親表示不用念,她認得路,然后緊緊閉上雙唇,只剩下一道黑暗嚇人的裂縫。她在方向盤上敲擊無名指。左、左。
我強迫自己不看后視鏡,而是向窗外看去?;疑炜兆苽业难劬??;疑勂饋硐衽偷乃芰虾拖憬丁N蚁肫鹉歉柚{唱道:“姜餅呀左、左。跳步。右。”
“醒一醒,親愛的。快到了。別哭了。”
現(xiàn)在路上沒有多少車在跑。路左是崎嶇不平的草皮,路右是連綿不絕的磚墻,直開到兩扇深入磚墻幾碼的黑色大鐵門跟前。母親轉(zhuǎn)彎,停車,突然一個男人出現(xiàn)—— 一個矮個兒男人,像童話里的小矮人,但他穿著灰色破夾克,燈芯絨褲洗得發(fā)白,而且太大,又有點不像。他大臉寬闊,沒有一丁點兒童話感。臉上又是褶子,又是膿包,不知誰給他刮的臉,東一處西一處留下不少褐色胡楂兒和毛茸茸的胡須。這張臉出現(xiàn)在駕駛席側(cè)窗外。母親搖下車窗。父親提起車地板上的公文包。
“威廉姆斯。”父親說著,從公文包里拿出一封信。母親搶過信,又快又狠地遞出窗外。小個兒男人點點頭,遞回信紙,迅速掃了我一眼,才磨磨蹭蹭走向大門,一扇一扇地慢慢推開大門,推到我們恰能通過的程度。我很想轉(zhuǎn)過身跪在后座上對開門男人微笑招手,就像大家??匆娦『龅哪菢印N蚁胱瞿菢拥男『?,但來不及了。
我們又慢慢地、靜悄悄地開了一小會兒,我們的呼吸模糊了車窗,母親把車停在一棟又長又矮又安靜、有著褶皺鐵皮屋頂?shù)臉乔?。樓由遠及近依次有八扇漆成蒼白色、油漆龜裂的窗,一串帶有扶手的臺階和一扇最靠近我們停車處的門。
“到了。”母親說。
到了。到了。
她沒有回頭,沒有努力微笑。
父親清了清嗓子,仿佛要說什么,這時,門開了,出來兩個人,一個高個兒男人,穿油光水滑的禮服,另一個又高又胖的女人,穿護士服。汽車門打開,關(guān)上。高個兒禮服男人提著從后備廂里拿出的我的箱子。母親和護士扶我從后座出來。我暈暈乎乎、戰(zhàn)戰(zhàn)兢兢、搖搖晃晃地站著。父親在我臉上留下幾個涼涼的吻。急著想推開我的母親,迅速與我交頸擁抱了一下。
開始下雨了。父親母親趕緊回到車上,他們在9月陰濕的黃昏里,突然顯得模糊而遙遠。護士扶著我的胳膊,然而由于不習(xí)慣陌生人的姿勢,我絆了個趔趄。護士彎腰扶我,我越過她的肩頭,匆匆看了一眼汽車和汽車里的父親母親。我聽見扭轉(zhuǎn)鑰匙發(fā)動引擎的聲音。車道上,母親轉(zhuǎn)頭倒車,汽車向后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