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47—1957/舍棄(3)

我從未愛過這世界,我只喜歡你 作者:艾瑪·亨德森


希特勒侵略波蘭。母親懷孕并生下米蘭達(dá),接著是約翰,然后是我—— 一個徹頭徹尾的錯誤。不是不完美的問題,而是損壞的、殘疾的、身心扭曲不堪的問題。像土豆剁成了泥,讓我們給這堆土豆泥照張相吧。這一大清早,我們拿這團(tuán)皺巴巴的東西怎么辦呢?送她去醫(yī)院,給她戴上鼻管。我們怎么辦?

我們回家,關(guān)起我們淡綠色的前門。迅速關(guān)上。把她關(guān)在外面。

我在倫敦的房間緊鄰父母的房間。我的嬰兒床貼墻放,墻另一頭就是他們的雙人床,床上有光滑如水的鴨絨被,有嘎吱作響的老木床頭。晚上我睡不著時,便想那床頭圍繞、保護(hù)著他們。我常聽見父親凝重、敦促、分析的聲音,而母親不是打著哈欠,無心作答——不耐煩地翻一頁書,就是迅速喝斷,終止談話,然而接著,便響起起伏的呼吸,響起哀嘆,響起兩個大人嚶嚶的哭聲。

睡覺時間、游戲時間、上大號的時間。你的時間、我的時間、喝茶的時間。先面包,后蛋糕。先人,后己。黃油面包、灑滿粉色小糖粒、溏心兒蛋,還有曲精面包條。約翰叫它們“曲精小兵” 。母雞和雞蛋。母親的卵巢里有幾百萬只蛋,約翰說。為什么只有格蕾絲這只是壞蛋呢?

1956年圣誕節(jié),約翰十四歲,得到一本《牛津簡明英語詞典》;米蘭達(dá)十五歲,得到一本貝德克爾歐洲旅行指南。我,十歲,還很小,得到一架嬰兒秋千。

秋千掛在廚房和餐廳之間的走廊里。我日復(fù)一日地坐在上面,硬邦邦的皮鞋底在搖擺、扭動的過程中,一再輕拍、刮擦著地板。“她太喜歡它了,”他們說,“這樣她能看見我們活動,覺得自己是家中一分子。”然而我只感覺腳很冷,腳趾擠在不合腳的鞋子里。我憎恨起那架秋千來。椅背的木擋撓得我又癢又疼,而且我奮力掙扎,卻仍在椅子里越蕩越低,直至胯下撞向兩腿間的木擋,向側(cè)或向前摔落。最后總是母親來救我,為我調(diào)整坐姿。每當(dāng)我們有客人,她就將我的好手放在繩索上,替我蜷起手指,把胳膊折成空心三角形。在我比米蘭達(dá)更金黃、比約翰的更卷曲的頭發(fā)里——母親說過,親愛的,這是你頭上的榮光——她有時會給我系上一只蝴蝶結(jié),冬用絲絨,夏用緞帶。

那一年,夏天來得早,時近8月末,已達(dá)暑熱的至高點(diǎn)。在銀行假 前的周日,母親冒著酷暑,做了烤牛肉。但我這只小豬卻一點(diǎn)也沒吃著。烤牛肉、烤土豆、約克郡布丁、荷包豆、高湯汁,母親通紅著臉,在廚房忙得焦頭爛額。我們的親戚要來吃午飯。父親在樓上書房,敞著門,聽《萊茵的黃金》。約翰在自己的臥室,米蘭達(dá)在花園。然而有什么東西燒糊了,米蘭達(dá)聞到焦味,赤著腳沿走廊跑過來。

我的癲癇發(fā)作了。

我發(fā)作時,烤牛肉漸漸燒成了焦炭。一次又一次,劇烈的抽搐鞭撻著我逆來順受的身體。抽搐停下后,爐上午餐燒焦的殘骸已被倉促撤走,給親戚的字條也在匆忙間寫就,貼在前門,而我已平躺在汽車后座。約翰和米蘭達(dá)則半蹲半靠,擠坐一旁。父親坐副駕駛席。母親開車,向醫(yī)院駛?cè)ァ?/p>

是癲癇,但不嚴(yán)重,他們說。本不是大問題,但因有重度腦癱,又有精神殘疾,所以看起來比實際嚴(yán)重。別擔(dān)心,威廉姆斯太太,放輕松,想想就快降生的寶寶。

我大吼,但毫無用處??v使我吼到有人摔了玻璃杯,吼到六只大手用力將我摁倒,吼到屎尿污濁我的衛(wèi)生褲,流到腿上、白棉襪上、秋千椅上,滴啊滴,滴在下方的瓷磚地上,我的鞋底又把這攤液體和半固體的混合物掃出古怪而幻化無窮的弧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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