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連忙趕上前放下肩上的袋子,將所有牛糞傾倒在火坑邊,媽媽拾撿幾塊最大的,團團圍住火焰。一束束細銳鋒利的火苗從干燥的牛糞縫隙中噴射著,媽媽在火坑上支起三腳架,調好高度,掛上早已被煙火熏得黑乎乎的歪嘴鋁壺。
就是在這一天,可可走了,斯馬胡力來了。
氈房后停著兩輛摩托車和一匹白蹄黑馬。除了斯馬胡力,扎克拜媽媽的二女兒莎勒瑪罕及丈夫馬吾列也來了。騎馬來的則是卡西的同學。
我和卡西洗手進氈房之前,把又臟又破的外套脫下來塞進纏繞在氈房外的花帶子縫隙里,再從同樣的地方抽出一把梳子攏了攏頭發(fā),取下發(fā)夾重新別了一遍,還互相問一問臉臟不臟。
明明只來了四個客人,卻頓覺房間里滿滿當當。大家圍著矮桌喝茶,食物攤了一桌子??煽煽s在堆疊被褥的角落里翻看相片簿,兩個小孩子跑來跑去。一個還跑不利索的嬰兒端端正正地靠著矮桌號啕大哭。
我們在吉爾阿特唯一的鄰居阿勒瑪罕大姐也過來幫忙了,此時她正斜偎在巨大的錫盆邊大力揉面,說要做“滿得”招待客人?!皾M得”其實就是包子一樣的食物。
昨天,媽媽和阿勒瑪罕去了北面停駐在額爾其斯河南岸的托汗爺爺家喝茶,帶回了好幾片宴席上吃剩的羊尾巴肥肉,煮得膩白膩白。另外還有好幾大片白白厚厚的、浮在肉湯上的凝固油脂。當我得知阿勒瑪罕要把這些好東西剁碎了做包子餡時,嚇得一聲不吭,暗暗決定等吃飯的時候一定要突然嚷嚷肚子疼。
但真到包子熱氣騰騰出鍋的時候,就顧不了那么多了,在拼命忍抑的情況下還是不知不覺吃了三個……邊吃邊極力地提醒自己:嘴里正嚼的是白白的肥肉,膩汪汪的羊油……但一點用處也沒有。
想在荒野里抗拒食物——幾乎不可能。在這樣的地方,但凡能入口的東西總是發(fā)瘋似的香美誘人,棗核大的一截野生郁金香的根莖所釋放的那么一點薄薄的清甜,都能滿滿當當充填口腔,經久不消。
飽餐之后總會讓人忍不住心生倦意。大家在花氈上或臥或坐,很少交談。
卡西的同學是東面五公里處的鄰居,這次來領自家失群的羊羔。這小子坐在上席,一聲不吭地吃這吃那,把可可放羊時從懸崖上摘回的一大把野蔥吃得只剩三根。
昨天傍晚我們趕羊歸圈時,發(fā)現多出了一只羊羔,可可就把它拴在門口,等著人來認領。第二天出去放羊時,他四處打聽誰家丟了羊。于是這就找上門了。
氈房門口就拴著那只怒火萬丈的褐色羊羔,一看到有人靠近,它就立刻后退三步,兩只前蹄用力抵在地上,做出欲要拼命的架式,并偏過頭來緊盯著對方膝蓋以下的某個部位。我走過去扯著它細細的小蹄子一把拽過來,撫摸它柔軟的腦門和粉紅的嘴唇。它拼命掙扎,但無可奈何。
我摟著羊羔向遠處張望,一行大雁正緩慢、浩蕩地經過天空。等這行雁陣完全飛過后,天空一片空白,饑渴不已。
很快又有兩只鶴悠揚而平靜地盤旋進入這空白之中。后來又來了三只。共五只,經久不去。
我早就知道可可要離開的事情,他的妻子再過兩個月就要分娩了。在去年初冬,南下的羊群經過烏倫古河南岸的春秋定居點時,這夫妻倆就停了下來,沒有繼續(xù)深入艱苦的冬牧場。今年春天羊群北上時,可可才暫時離開妻子,幫著家人把羊趕往額爾齊斯北岸的春牧場。這次前來代替可可放羊的是斯馬胡力,可可的弟弟,扎克拜媽媽的第四個孩子,剛滿二十歲。這個夏天里,他作為這個家庭里的唯一男性,將成為我們的頂梁柱。這小子一到家,和客人寒喧了兩句,就趕緊掏出隨身帶的舊皮鞋換下腳上的新皮鞋,然后坐在門口不勝愛憐地大打鞋油,忙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