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賭徒阿鳳(2)

工廠女孩 作者:丁燕


沒有人計算過,一雙手的皮膚、血管、肌肉和神經(jīng),到底能承受得住多少次擠壓??菰?、單調(diào),單調(diào)、枯燥。循環(huán)往復。也許我會發(fā)瘋?,F(xiàn)在我沒有過去,沒有未來,只和鉗子組成一個整體,我是不存在的,只是鉗子的一部分。

嫌我干得慢,組長把阿鳳調(diào)過來。她確實快,簡直是,太快了。我剪掉一根棍子的時間,她已剪掉兩三個。這種活生生的逼迫,令我真想掄起衣架,打在她的肩膀上,讓她慢一點兒。然而,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我錯了。

阿鳳才不傻,不會只顧埋頭苦干,把自己變成機器人。不,阿鳳的聰穎,需面對面潛心觀察才能發(fā)現(xiàn):她往往在一陣大干之后,突然起身,像聽到有人喊她的名字,昂首疾步走到對面,從注塑機間穿過,從有風和陽光的門口穿過,再挺直腰桿,大踏步返回座位。

她干得太漂亮了!

臉色坦然,嘴角掛著笑,根本不像無故脫崗。當她返回,坐定,再次啟動手指時,像某臺機器被按了啟動鍵,閃電般干起來。如果這時組長進來,會一眼看到,整個車間里,惟阿鳳最賣力。

阿鳳的快讓我的慢變得扎眼,我戴著隱形眼鏡,對焦總不那么利索。并且,我沒有那樣一雙手:五指粗短,像被煙熏過的木棍,指甲烏黑,看不清掌心紋路,左手大拇指內(nèi)側(cè),有幾道印痕(她削東西時總是刀片朝內(nèi)),像毛筆蘸著白漆在黑紙上劃過。

她說:“絕不在一根棍上剪第二下?!?/p>

我納悶:活干得快,有表演性質(zhì);但活還要干得細,不返工,才是最后的勝利。

我驚詫地問:“QC讓返工怎么辦?”

她“呸”了一口,咬牙道:“QC跟我們,從來都不是一家!”

組長喜歡熟手,慫恿大家速度要快,填工單時,可以將總數(shù)最大化??墒牵@一切都必須要過QC關(guān)。阿鳳將對QC的聲討擴大化,延展到對這個廠的不滿。她揚言再過兩個月就走,回原來的玩具廠,說這里不好,要連上十三天才能休息,下半個月還要上夜班,能把人熬死。我詫異地問她,何不現(xiàn)在就離廠?她嘆氣,春節(jié)為回家辭了工,再來時,廠里已招滿人。但她揣測,再過兩個月,天氣變熱,到了賣玩具的高峰期,工廠為趕貨,還會再招工。

突然,沒有任何征兆,阿鳳甩下鉗子,沖著小老鄉(xiāng)喊:“阿紅,走!”阿紅像觸電般,即刻抬起蒼白小臉,丟下刷頭,將濕漉漉的雙手在工衣上擦了擦,跟著阿鳳沖出大門。她們居然??上了辦公樓!上班時間擅自離崗,簡直是發(fā)癲。阿鳳打工多年,哪里不知這道理?即便是阿紅,也不會如此愚癡??墒?,聽到阿鳳召喚,阿紅依舊毫不猶豫地跟在她身后,一派生死與共的模樣。

她們離開車間后,這里的一切都在繼續(xù),像沒發(fā)生任何改變。然而,某種古怪的情緒四處蔓延,致使空氣稀薄。每個人都呼吸緊張,眼神古怪。二十分鐘后,她們從大門口進入,我即刻做出判斷:她們不會走。因為??她們沒有摘下帽子!那帽子在我看來,實在丑陋:面料稀疏,帽檐疲沓,松緊帶喪失彈性,既不像廚師帽般雪白,也不似頭盔般堅硬,非但不能贏得某種職業(yè)尊重,反而更讓人喪失自信。若我離職,第一時間,就要把那帽子摘下來。

我對啤工的工裝顏色亦很憤怒:土黃色。在這個廠里,還有湖藍、粉紅、果綠、白色工裝,那些顏色讓人顯得鮮艷、干凈;而“普工=土黃”,其心理暗示是:低人一等。我曾在克拉瑪依陸梁油田和采油工深入古爾班通古特沙漠,既不感覺害怕,也沒有因穿了工裝而感覺身體遭到貶抑?,F(xiàn)在想來,同為工裝,意義卻大不相同。石油工人是個確定稱號,他們生活在自己建造的城市里,頗具自豪感,完全不同于珠三角的打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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