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最初設定的口述對象確定為一百個人,是具體的數字,并不是一種概數。
當時,我通過報紙表示,我要為普通的“文革”經歷者記錄他們的心靈史,并表示要在發(fā)表時隱去這些人的姓名以及相關的人名、地名。當時“文革”崩潰不到十年,種種恩怨猶在,人們心有余悸,我要保護這些向我傾吐心聲的普通百姓。
開頭幾個月里,我收到響應者的信件四千余封,電話無數,我感覺我像掘開一個堤壩那樣,一種來自社會的心靈之潮兇猛澎湃;我感受到“文革”劫難的深切與巨大,以及一代人壓抑之強烈與沉重??谑鰰r,我傾聽到那么多陌生人—形形色色、匪夷所思的命運悲劇主人公的心靈述說,促使我的思考不斷地觸到這個悲劇時代的本質,因此我要用這部書記錄那個時代的真實,人的真實才是時代的真實。
我忠實地記錄下一個個親歷者心靈的聲音,并依照我的承諾在發(fā)表和出版時隱去他們的姓名與相關的地名,以及會使他們“暴露”出來的細節(jié)。盡管我做得已經夠嚴密了,卻沒料到—由于書中體現的環(huán)境氛圍和口述者的語氣太逼真,最終還是被一些與口述者相關的人覺察出來??谑稣叩目嚯y常常是一種絕對的隱私,一旦變成公開化,就使他們身陷糾結、困擾與次生的悲劇中,這使我深深愧疚,甚至有負罪感。
這種事接二連三地出現,迫使我中斷了寫作,并在再版時刪去這類篇章,于是本書的“一百”的詞義也由具體數字變?yōu)楦艛怠?/p>
三
懺悔是我在口述過程中一直期待的,因為我在長長一段時間的口述過程中遇到的全是受難者,沒有一名懺悔者,這使我心懷憂慮。“文革”中無以數計的悲劇,怎么沒有一個懺悔者出現?那些在“文革”中作惡的人真能活得那么若無其事,沒有復蘇的良知折磨他們?懺悔不只是覺悟,更是覺醒,良心和良知的覺醒。我說過沒有懺悔的民族是沒有希望的。因為一個真正健康和文明的社會需要廣泛的良知。
我一直等待一位勇敢的懺悔者的出現。
去年春寒時候,我在巴黎圣母院內,面對側面一排古老的懺悔室佇立良久,默然反思著這件事。回來后,我在《西歐思想游記》中寫道:“我們的‘文革’要從這里走出來就好了,整個社會就會干凈多了。”有幸的是,回國不久,我便從媒體中看到幾個“文革”懺悔者的赫然出現。也許這幾個人曾是威震一時的“文革”名人,也許它又觸動了那個至今未有結痂的歷史傷口,從而激起了來自當事的“文革”受難者最直接的譴責。這譴責穿過近四十年的時光隧道,聽來仍覺心靈震顫。
在“文革”已成為歷史的今天,有人能站出來懺悔應不是虛偽的。人近晩年,負罪在身,于心難安,公開道歉,表明了良知依存。當然,懺悔不能洗清一切。對于受難者來說,更無法構成安慰。這件事再一次證明了“文革”是什么?“文革”給人留下了什么?
黑暗本身是變不成光明的。我們從悲劇的歷史中能獲取的只有真正的認知,警戒今天,告誡未來。
歷史永遠是活著的。有些歷史頑疾只有不斷吃藥才不會發(fā)作。
二〇一四年四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