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們講孟浩然，說他的天性本適合于隱，早年也能夠安心于隱?？墒侵心暌院螅捎诜N種原因，他出來求仕，求仕沒有成功，而原來隱的那一份自得的心境也被破壞了，所以他是仕隱兩失。今天我們要介紹王維，他與孟浩然不同，王維是仕隱兩得。但我所說的仕隱兩得，只是他外表的生活，在他內(nèi)心深處，還是有很多矛盾和痛苦的，不過王維從來不把他的矛盾痛苦很真誠地表現(xiàn)出來。人家孟浩然表現(xiàn)出來了：“迷津欲有問，平海夕漫漫?！蔽沂涿糟褪涿糟?。當(dāng)然，王維不是不寫感情，像大家都知道的那首《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難道寫的不是感情？但是感情有很多種類型，有的感情是可以對人說的，比如懷念兄弟，這光明正大，有什么不可以說？可更深隱的一種感情呢？比如你內(nèi)心的矛盾痛苦，有些人是不肯說出來的。王維就是如此，至少在詩里邊，他總是深藏不露，只表現(xiàn)那種可以言說的感情。王維也是一個相當(dāng)復(fù)雜的人。

　　王維，字摩詰，人稱摩詰居士，太原祁人。中國古人除去有姓名外，往往還有字和號。比如孔子有一個最得意的學(xué)生顏回，孔子常叫他回呀回呀什么的，可是他的同學(xué)卻要說顏淵如何如何?；厥撬拿?，他的字是子淵；父母和老師可以直呼其名，而一般的朋友要稱呼他的字。有時候，一個人的字或號起得非常有意思，比如歐陽修號醉翁，我們不難看出他是怎樣的一個人了。再比如王維，他的名與字合起來是維摩詰，這是梵文的音譯，本來是指一個印度人的名字，這個人是佛在世時的居士。所謂居士者，就是相信佛法，但沒有出家剃度而在家修行的人。出家就要離開家庭，離開人世間的一切關(guān)系和掛礙；而且出家的人就不能再要自己本來的姓氏而以釋迦牟尼佛的姓為姓，比如釋法云、釋皎然等等。釋迦牟尼本來是凈飯王的太子，他看到人間的生老病死，有這么多痛苦，于是離家去修行，結(jié)果成佛了。在他還活在世間的時候，有一個叫維摩詰的居士。我為什么要講王維的名字，而且特別介紹他的名與字之間的關(guān)系呢？因?yàn)槲乙嵝汛蠹?，王維是一個信佛的人，而王維之信佛有他家庭的因素。

　　我們知道，王維是太原人，而太原王氏是很有名望的家族。中國古代很講究門第，我們講魏晉詩歌時曾經(jīng)說過，魏晉時代還沒有科舉考試，選拔人才用所謂的“九品中正制”。就是把人分成上、中、下三品，然后每品再繼續(xù)劃分出上、中、下三等，所以共有九個品級。當(dāng)時流傳著這么一句話：“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币簿褪钦f，凡是分到上品的人，沒有一個貧苦人家的子弟；出身于名門貴族的人，也不會被分到下品中去。所以中國從魏晉時代開始，就很注重一個人的門第出身了。為什么研究李白的家世有那么多問題？因?yàn)槔畎椎募易鍥]有名望，所以他制造了很多傳說，以提高他自己的身份。而王維生就在一個有名望的家族，他家是太原王氏，他母親又是博陵崔氏，都屬于世家望族，而且他母親篤信佛教，這是一種潛存的因素，對王維以后做人作詩都產(chǎn)生了相當(dāng)大的影響。

　　由于從小受到良好的教育，王維有多方面的修養(yǎng)。他能詩、善畫，書法寫得好，而且懂音樂，可以說凡文人士大夫所有的修養(yǎng)他都具備了。據(jù)說他九歲時就可以寫出很不錯的詩文，前面我提到的那首《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就是他少年時的作品。詩人真的很奇怪，凡寫詩寫得好的，一般多是很小時就會作詩的。最近我收到南京大學(xué)的程千帆教授寄來的兩本集子，是他的亡妻沈祖棻所寫的，一本是《涉江詩稿》，另一本是《涉江詞稿》，其中所收錄的作品最早是她二十歲左右時寫的。另外，上海有一位叫陳小翠的女詩人，在她的集子前面有她哥哥作的一篇序，序中說她四歲時說話還說不清楚，她母親就叫她背誦司空圖的《詩品》。陳小翠的詩集叫《翠吟樓詩草》，我發(fā)現(xiàn)她十幾歲時的詩就寫得很好了。那時她父親不在家，她給父親寫信時常常要在后邊附上幾首詩。開始，她父親以為是她母親寫的，或者是她寫后由她母親改的，其實(shí)，那就是陳小翠本人的作品。當(dāng)然，有早慧者也有晚成者，像蘇東坡的父親蘇洵，《三字經(jīng)》上說“蘇老泉，二十七，始發(fā)憤，讀書籍”，他是很晚才讀書的。還有唐朝的另外一位詩人高適，少年時狂放不羈，中年以后才折節(jié)讀書，也成為一位很不錯的詩人。所以每個人的具體情況不同，在這里我只是要說，有些人感覺非常敏銳，他們在很小時就能寫出很好的作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