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小說作為敘事(2)

守夜人囈語 作者:敬文東


“子不語怪力亂神”,“六合之外,存而不論”。出于對自身安全的考慮,正史話語早已將對幻想性故事的敘述排斥在自己的世界感之外,正史文體一向?qū)⒋速H為虛妄,有違“正心、誠意”大旨;更有甚者,把幻想性的神話史官化(比如《史記》中對三皇五帝的描述)。總之,正史文體對待幻想性敘事要么持徹底打擊的態(tài)度,要么就是為我所用,唯皇權(quán)合法性的馬首是瞻。但是,從民間百姓那里生根、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的小說,并不理會這一套,它有權(quán)、有足夠的心理動機(jī),為自己對某種生活的渴求狀態(tài)進(jìn)行編碼。亞里士多德曾為此辯護(hù)過:“一樁不可能發(fā)生而可能成為可信的事,比一樁可能發(fā)生而不可能成為可信的事更可取?!?第一個“不可能”與“可能”,恰好道出了心靈上的渴求狀態(tài);第二個“可能”與“不可能”,正是諸如“神話史官化”那一類的混賬玩意兒?!肚f子?齊物論》云:“予嘗為女妄言之,女以妄聽之”——雖說道出了敘事的幻想性質(zhì),但“妄”字也剛好表達(dá)了對幻想性敘事的鄙薄態(tài)度。劉知己痛斥揚雄“愛奇多雜”,“觀其《蜀王本紀(jì)》,稱杜魂化而為鵑,荊史變而為鱉,其言如是,何其鄙哉!” 應(yīng)該說,揚雄受到這種禮遇算是合該,因為在這幫正史文體的代表看來,連一向為正史話語吶喊的司馬遷也是個怪物:“今遷之所取,皆吾夫子所棄?!?不過,以正統(tǒng)自居的紀(jì)曉嵐對此也只好無可奈何地承認(rèn)“文人自有好奇癖,心知其妄姑自期”; 胡應(yīng)麟為此也長嘆不已:“怪力亂神,俗流喜道?!?為什么?李漁作出了回答:這是因為“未有真境之所欲為,能出幻境縱橫之上者” 。你看,“我欲為官,則頃刻之間便臻富貴”,自不需皇帝老兒的垂青;“我欲娶絕代佳人,即便王嬙、西施之原配”,根本不管時間的代謝,也不管一朵鮮花是否插在了牛糞上。而正史話語往往強(qiáng)調(diào)“天理”,滅絕“人欲”,幻想作為七情中的一種,自然也在滅絕之列。但作為敘事的小說卻不管這一陳規(guī)陋習(xí):“文不幻不文,幻不極不幻。是知天下極幻之事,乃極真之事,極幻之理,乃極真之理?!?——這是小說作為幻想性敘事,打擊正史文體假正經(jīng)的最好說法。金圣嘆在《水滸傳》三十六回回評中說:“此篇節(jié)節(jié)生奇,層層追險。節(jié)節(jié)生奇,奇不盡不止;層層追險,險不絕必追。”這差不多算是對幔亭過客上述說法一個操作方法上的注釋。

正如與世界感同一的作為文體的小說,和正史文體基本上相互對立一樣,小說敘事的基本特質(zhì)之一是幻想性敘事,與此相對立,正史文體的敘事則是一種說教性敘事。由正史文體(世界感)出發(fā)看待世界,則世界必然應(yīng)該是王法的世界;除了王法之外,不唯沒有奇跡,也不需要奇跡?!叭瞬黄娌粋鳎虏黄娌粋??!?這倒不假。但是,敘事作為小說構(gòu)架世界、人生故事的方法,卻專門要在凡人瑣事中尋找奇跡。文言小說《世說新語》、歷代笑話正是沿著這條線索展開,為正史文體的世界感抹了黑。與作為野史文體的小說是正史文體世界感的一種反襯、一個諷刺一樣,幻想性敘事也是對說教性敘事的一種瓦解、顛倒,它是對人性具有的某種渴望狀態(tài)這個隱私權(quán)的有意破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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