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小平:小說人物,都以人體器官命名,就我的閱讀所及,這絕對是破天荒的一個創(chuàng)舉,可以和拉什迪的《午夜的孩子》媲美。不同的是,在《午夜的孩子》里,這些午夜出生的孩子都給賦予了特異功能。在你的小說里,用器官命名盡管在一定程度上能體現(xiàn)人物的性格特點和命運走向,實際上只是你假設(shè)的某地的一種風(fēng)俗。有意思的是,你小說中的陳鼻和《午夜的孩子》里面的薩里姆·西奈一樣長了個奇特的鼻子,不同的是,西奈的鼻子能呼風(fēng)喚雨,陳鼻的鼻子到后來只是讓他成了酒店里扮演堂·吉訶德的一個道具。兩相對照,看似是一種反諷。
莫言:都說賤名好養(yǎng)。在農(nóng)村,我們偶爾能看到以人體器官命名的名字,比如張眉、李耳之類,我只不過在小說中把這種現(xiàn)象擴大化了。當然,這并不是說,人體器官就是賤,但命名似乎能產(chǎn)生一種暗示,冥冥之中暗合了人物的命運走向。陳鼻之所以這樣取名,因為他可能是一個中西混血兒,長了這么一個奇特的鼻子。因為有這么一個鼻子,他后來才會陰差陽錯地成為那么一個道具。這個問題我也沒想得特明白,這樣取名不見得有什么深意,就是感覺比較有意味。
傅小平:用書信體這一歷史悠久的小說模式,是你這部新書的一大特點。這自然給小說敘事帶來了便利,或許包含了你恢復(fù)小說敘事傳統(tǒng)的一種努力。
莫言:2002年,我剛開始動筆寫這部小說時,并沒打算用書信體。當時寫的初稿是,我作為一位劇作家在劇場觀看一部舞臺上叫作《蛙》的話劇,在觀看的過程當中,我開始產(chǎn)生回憶、聯(lián)想,中間又接受了記者的采訪,之后接到小說的人物原型姑姑的長途電話,她對我提出批評和指責(zé)。但寫了十幾萬字之后,我覺得太復(fù)雜了,給閱讀帶來障礙,于是放棄了,就另寫了《生死疲勞》。直到三年多前我才重新拾起這部小說,我想應(yīng)該盡量地使這部作品回到樸素的敘述上來。所以最終決定采用書信體的結(jié)構(gòu),但是在末尾我還是用了話劇的形式,給樸素的敘述插上兩個翅膀,也為這個話劇注入了很多超現(xiàn)實的元素。
看小說的主體部分,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蝌蚪剛開始給衫谷義人寫信,就是要告訴他姑姑的故事。但信寫著寫著,他就不由自主地把自己放入進去,然后借機抒發(fā)自己的感受。到最后,講述他自己故事的沖動,甚至淹沒了講姑姑傳奇經(jīng)歷的熱情,姑姑的故事反而變成了一種附帶。
傅小平:我想,用書信體這種形式,就意味著必得給敘述人寫信或者是給寫小說找到一個強烈的動機。寫信的動機越強烈,小說就越有力量。小說中,日本友人杉古義人來到高密,拜訪了姑姑,對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鼓勵蝌蚪以寫信的方式,告訴他姑姑的故事。這不失為一個很好的動機,但我感覺這還顯得不夠強烈。也就是說,這個動機沒有給敘述人蝌蚪非寫不可的理由。相比之下,我覺得蝌蚪以自己的經(jīng)歷“現(xiàn)身說法”,渴望悔罪,或許是一個更強烈的動機。因為他不說出來會很憋悶,說出來就自然希望有能理解他的人傾聽。遺憾的是,這不是小說的主體。正因如此,我覺得書中蝌蚪給杉古義人寫的信和他講姑姑的故事兩個部分,在形成一種間離效果的同時,也給人感覺有些游離。
莫言:說到動機,或許你還會問我為什么把寫信對象設(shè)置成一個日本友人。有人以為他的原型是大江健三郎。其實不是。大江確實就在我開始寫這部小說的那年去了我的故鄉(xiāng),也見過小說中姑姑的原型,當時我對他說了我打算以“姑姑”為原型創(chuàng)作一部小說的想法,他也表示了濃厚的興趣,但他并不是衫谷義人的原型。因為,我和他從來沒有通過書信,倒是有過一次很長時間的對話,不過一切都要借助翻譯進行,常常是答非所問,與其說是對話,不如說是個人說個人的話。當然你可以說是大江啟發(fā)了我。其實我讓蝌蚪寫信給外國友人,也說明了一個常識。我們不會把內(nèi)心的隱秘告知自己特別熟悉的人,離自己遠的人反而很有可能成為傾訴的對象,因為他不會對自己構(gòu)成威脅。